第一代杨家土司,都有名有姓,记载得明明白白。其功绩,其伟业,其仅仅只起传宗接代的作用,也都有记叙。
r唯传至杨应龙这一代,民间风传,杨应龙明义上是杨烈之子,究竟却是皇家子嗣,非土司血缘,而谓皇家血统。
r民间盛传,在四川綦江油罗坪镇的赶水上街,谢家庭院里有个貌若天仙的女子,名叫谢月英。这姑娘肤色和剥了壳的鸡蛋一样洁白,眼睛波光流盼,凝视路人时似能闪烁晶亮之光,微启双唇,就有笑意荡开。十里八乡前来赶场的汉子见了,都会啧啧称奇,久久难忘。听得街坊邻里介绍,谢月英不但相貌出众,且绝对聪明伶俐,针线刺绣功夫了得,尤还擅长琴棋书画,写得一手娟秀的好书法。到油罗坪镇上来赶场的人,都把见她一面视为幸事。
r二八青春以来,不知多少媒人上门,把谢月英家门槛踏平磨光了好几根。那些川南、播州、赤水河两岸自视甚高的文人雅士,富豪子弟,抵过多少能言善辩、巧嘴利舌之人来谈婚论嫁,都无功而返。
r转眼十几年过去,谢月英已届二十有八,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姑娘,都还没挑中一户人家嫁出去。
r喜欢游历高山大川的万历皇帝之父,隆庆皇帝游山玩水之时,还钟情于微服私访,开宗明义是了解真实的民风民情。
r这一年他溯流而上来到了油罗坪,在熙熙攘攘茶客声浪鼎沸的酒楼里听说了谢月英的名字,便想弄个明白,民间所传绝色美女,到底是个什么样。和他皇宫里的嫔妃相比,有点啥差别。尤其他想弄清楚,年近三十的妙龄女子,为啥不愿享那鱼水之欢。依照惯例,放低一点标准,世间俊秀男儿,文雅的、豪放的、体贴的、高大威猛的,总有一个可以嫁呀!
r于是皇帝别出心裁,扮作一个远道而来赶赴京城的书生模样,走进谢家院坝去讨一口水喝。
r皇上心里也是想试探一下自己的猎花儿手段。
r巧了,叩门而入,谢月英正坐在院坝里摆开在案桌上绣一幅鸳鸯图。
r隆庆皇帝上前施礼,讲明自己是闯进院坝讨口水喝的书生。
r谢月英一抬头,波光闪闪的双眼望定皇上的那一瞬间,隆庆皇帝的心竟怦怦然跳得快起来。心头暗忖:好一个绝色女子。
r谢月英见一陌生男子凝定般紧盯着看自己,显然也是一惊:此人好大胆、好有气度。慌得她隆起的胸脯顿时波动起伏,有点不知所措。
r世间常说的一见钟情,大约就是这样吧。
r皇上落落大方地不请自坐,回过神来的谢月英提起条案上的茶壶,请来客品茶。
r于是乎,由茶而绣品,由绣品而女工,由女工而油罗坪这地方的风情俚俗,两个人边品茗边侃侃而谈,竟至都忘记了时间和地点。及至日落西山,天近黄昏,书生才想起要在油罗坪街上寻一个客栈留宿。而谢月英则指点道,谢家庭院斜对面,就有一家窗明几净、收费合理的栈房,正是谢氏本家儿开的。
r隆庆皇帝于是发问:“那客家有无晚饭?”
r谢月英欣然道:“粗茶淡饭,米香汤鲜,川南风味,殊有特点。”
r皇上大胆相邀:“愿谢姑娘茶香味醇,冒昧相邀共进晚餐。”
r一个大家闺秀,遇到一位不请自来的远方来客盛情邀约,前去酒楼吃晚饭,不用说自然会客气地婉辞。谁知这谢月英竟一反常态,断然违反闺密的礼仪,慨然应允:“公子有这番美意,月英恭敬不如从命。”
r隆庆皇上喜出望外,当即先辞出来让下人安排。
r虽然是微服私访,轻易不暴露皇恩浩荡的真实身份。但是皇上的身旁前后左右,随从跟班、贴身护卫乃至内宫的要人,还是便服跟着一大堆。油罗坪街上,见惯了世态的街坊邻居,早已看出了今天这川南綦江地方的小镇,氛围和往天价大不相同。尤其是谢家所在的谢家街巷子周围团转,哪来的这么多陌生汉子。况且这些汉子不少人是北方长相,穿戴的衣裳里头,不是腰间拱出一块,便是肩后突起,明显地随身携带着“家伙”。
r原来这油罗镇虽然是川南黔北山地上的一个偏僻小镇,却是周围四乡八寨老百姓逢场必赶的一个集市。多少年来,团团转转、远远近近寨子上来赶场的老乡,相貌个头都是看惯了的。街上突然出现了一张新面孔,逛来逛去的乡亲心头都是清楚的,这必然是外来的客商或是货郎,还有路过的书生。而且一瞧你的衣着打扮,便能猜出你有几斤几两,什么来头,是富商还是寒酸的穷文人。
r今天这架势、这场面,这么多看上去面无表情、又仿佛无所事事的陌生人,肯定来头不小。
r再一打听,说是一个往京城赶考的书生,正在谢家院坝里和嫁不出去的美貌姑娘谢月英品茗聊天,纵情地清谈琴棋书画,滞留不去。难得的是,从来清高得不屑于与人多搭言的谢月英,竟也忘了时间和往常的矜持,几次笑得合不拢嘴。还破例地答应私书生同上街面酒楼饮酒。
r皇上发了话,小小的二层木板房酒楼从天而降一笔大生意,所有的包间大堂桌面全给统一安排了筵席。尤其是操作烹饪冷盘、热炒的厨房里一下子拥进了好多汉子,并不说话,只是眼睛不眨地瞅着厨房的每一个动作,和采用的鸡、鸭、鱼、肉各式菜蔬,还额外要求大师傅及所有帮工必须净手。对每一道做好了端出去的菜,还必须有个斯文的人仔细地预先尝过。
r这等排场,如此讲究,平时县官老爷都很少光顾的油罗坪镇上,谁曾遇到过。
r这个自称赶考书生的是何等人物,街坊邻居们确实费神猜测了。
r一顿晚饭,在二楼小小的包房里吃到了月上中天。
r隆庆皇上在宫里被如云的佳丽簇拥着,何等样女子不曾见过?
r可他见惯了的,都是从民间精选细挑,层层筛选来的嫔妃。那些挑选的要求都是严格和程序化的,什么口若朱樱、鼻如悬胆、皓齿细洁、芳气喷袭。形象必有似芙蓉出水、长短合度、领白而长、肩圆而正、嘴硬而平、步行时如青云远岫、说话时如流水滴泉、嗲得适度。总而言之,既要具有贞静之德,又要颀秀而丰整,皮肤须得仿佛朝霞映雪般纯艳。送进宫以后,还得过裸检一关,必须筑脂刻玉,胸乳大小浑然天成,甚而至于私处坟起,阴沟渥丹,气息犹如微风振萧。
r如此这般挑剔地选了来,美是美矣,可女子应有的风情、个性,男人最易心动的性感,全都荡然无存了。
r隆庆皇上在油罗坪遇上的聪明绝顶、才艺双全的谢月英,恰恰是他平时见不着的那种女子。年岁既长,谢月英显得丰韵凸显,犹如熟透了的硕果,知书达理,她并不知皇上身份。对隆庆的每一句话,她都落落大方,毫无羞怯掩饰,充分展示了女子的性情。还有她那长相,比如那两片略显厚实且具个性的嘴唇,不说话时微微噘起,遇到来民间搜罗美女的官员,仅凭这一条,就把她给淘汰了。可她讨人怜爱的恰恰就是这两片性感的嘴唇,抿紧了时十分可爱,而一旦微笑起来,两片嘴唇若娇嫩的花朵一般展开,整个脸庞便溢满了灿烂的阳光让人瞠目结舌。还有那一双灵动顾盼的眼睛,倾听皇上说话时那一番洗耳恭听的模样令隆庆的每一句话都带了兴奋感,提高了音量。而当她听得露出由衷的微笑,皇上简直快活得手舞足蹈起来。
r皇上的性情贴身的随从岂能看不出来,恭恭敬敬端上来让谢月英品尝的鱼汤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添上了点点儿皇宫里带上来的东西。
r鲜美的鱼汤喝下去,谢月英衷情倾听皇上说话的目光起了变化,变得含情脉脉,变得浓情蜜意,变得浑身感觉到燥热,变得皇上离座一步一摇走近她身旁、挨着她坐下时,她不由含羞带娇地转过脸去,半推半就地倒在皇上的怀里……
r从一见钟情到倾心相许,从相敬如宾地吃晚饭到同床共寝。这样的巨大变化令谢月英父母都不敢相信,他们只能说这是命,抗拒不得的。
r隆庆皇上在油罗坪镇上里三层外三层严密护卫着的谢家街小小酒楼里一待数日,皇上终究是皇上,不能久留。太监催、随从递话,皇帝得回京城了,怀上龙种的谢月英依依不舍、缠缠绵绵,她好不容易倾心许身的人却不能把自己带走,她求隆庆想个办法,要不她一个平民百姓的美女子,无法在油罗坪老街上活下去。
r事关性命,隆庆皇帝不敢怠慢。他答应谢月英一辈子都能享尽荣华富贵,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r离开油罗坪之前,他修书一封,交给谢月英。信上说得明明白白,杨烈统治播州有方,播州山地、庄园、茶园、菜园、猪场、鱼潭、养马场、银场、铅场、铁冶、采木、杉山、漆山……井井有条,井然有序,沃壤富土,富兵于农,尤其奉文采运神木有功,特将绝色美女谢月英赐指于他。
r那杨烈看到谢月英这个难得寻觅的美女送上门来,还是皇上指婚,哪有不接受之理。当即择黄道吉日在永安庄举行了隆重热烈的盛大婚礼。
r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谢月英生下儿子,杨烈就为其取名杨应龙。意思是皇上赐婚而得的儿子。
r故而,播州土司王朝,茶余饭后,道及杨应龙身世时,人们就会津津乐道地传播这个故事。
r杨应龙不但是个龙种,还是一个情种,他的出生就是隆庆皇帝和多情的谢月英风流的产物。
r杨应龙是当今皇上朱翊钧的兄弟一说,也便传播得十分广泛。而且添油加醋、绘声绘色,越说越有细节,越说越曲折有致。
r既是兄弟,那么天下皇帝只有一个人能做,有我没你,有你没我,兄弟阋于墙,皇帝才要赐尚方宝剑,派能征善战、八面威风的大将军来以泰山压顶之势,发动这一场平播之战。
r说是要让名将之后的李化龙这一条龙,来彻底地“化”掸杨应龙这条龙。
r要不是杨应龙前面28代杨家土司,历经唐、宋、元、明几个朝代七百多年,他们也都晓得播州是一块出产富饶的土地,他们也想一统江山,把播州改土归流,划归皇帝直接管辖,却不来“平播”,而恰恰到了朱翊钧手上要来打这一场大战呢!
r民间传说,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连杨应龙本人,也听说过不止一次。宠妾周艳琼听得这么说,实在也是不奇怪的。
r只不过到了这个危急关头,仗打到这么凶险得血流成河的地步,周艳琼再提出这点儿理由,来同誓不罢休的李化龙去讲,是十分可笑的事情。
r终究是妇人啊,她只有一颗忠于他杨应龙的心,她怎可能晓得这世事的难测和凶兆连连呢!
r周艳琼嘶声哭泣起来,声音虽不大,可伤悲却是发自肺腑的。她边哭边断断续续地道:“原以为,终究是骨肉兄弟,告一声饶,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哪晓得,这是风传,不是真的啊!”
r“怎么会是真的?”杨应龙朗声一笑,用这爽朗的笑声来抚慰周妾的担忧和恐惧,“那油罗坪镇上的美人,有名百姓叫谢月英,可我的母亲系张氏,玄在仁江岸边的土山台地上,人称风水宝地官坟嘴……”
r周艳琼见杨应龙一面说话一面起身穿衣,也随之坐了起来,抹了抹眼泪,边穿内衫边道:“都说了那不是真的,你父杨烈出丧时,你不是下令四道城门大开,事先准备好的七十二口棺材从城中央一起出发,抬出城去,各走一方吗?”
r杨应龙在内衣衫外头披戴上盔甲,笑了起来:
r“那是迷惑人的,让那些盗墓的搞不清楚哪里才是真正的坟冢啊!”
r“亏你想得出,害得我和田雌凤、何玉碧几个妻妾,连清明往哪儿上坟都不晓得的。”
r杨应龙一声长叹:“殡葬品多,怕遭盗、更怕祖坟被挖,不吉利啊!这回要出得去,我一定带你们几个去官坟嘴祭祀一番,那地势好啊!我千挑万选定下的。背靠官坟大山,面向熊家岩……”
r“你一说我晓得了,那地方我也到过。”周艳琼插嘴道,“有一回随你坐轿子路过,你说歇息一会儿的地方嘛!”
r杨应龙走近周妾,摸了一把那丰腴白净的脸庞:“正是那里。襟山带水,你说那风水是不是……”
r“真的好,真有眼光!”周艳琼连连点头,“江边那片林子,密密簇簇地直连到山巅,有山有水,看得人心都舒畅。我只随你过这一回,就记住了。特别是那片竹林,凤尾一般,美得人心颤颤的,碧碧翠,秀丽得很。应龙,反正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嫁随了你,我也认了。”
r应龙一怔,这女子无才也无多少学识,和鸽子一般温静的何玉碧相似,就是相貌好,看着讨人喜欢,她们没多少心机,也不像田雌凤那样聪明伶俐、权势性强。她说出的是真心话,官军大敌当前,把海龙囤围了个水泄不通,她们想必也感觉到了灾祸临头,到这个份上都似愿追随于他,算得忠烈女子了。
r杨应龙正寻思说什么安慰她一番,有人叩门,并大声报:
r“军师孙时泰求见!”
r周艳琼迅疾抹去眼角的泪痕,主动道:“我避一避吧。”
r杨应龙摆了一下手,低声道:“还是我迎出去,你收拾点细软吧。”
r说着,拉开粗重的门闩放到一边,迈出门槛,走向会客的厅堂。
r沙沙的雨声随着海龙囤山巅的风吹奏出一番嘈嘈杂杂的气象。杨应龙一入厅堂,个头不高、身手敏捷、眼光雪亮犀利的浙江军师孙时泰,就不卑不亢地迎向前来。
r杨应龙手一抬,指着厅堂里摆放着的金丝楠木太师椅道:
r“孙军师,请!”
r“千岁爷请!”孙时泰走近那椅面闪烁着绣人金光的椅子旁,并不入座,只是站着,请杨应龙先在上座入座。
r杨应龙愿意听这远道而来投靠他的浙江人称自己“千岁”,他晓得孙时泰是衷心地认为自己是当代的英雄。要不,他随时随地抬脚就可以离开自己,回到他那个自称有山有水有海还有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故乡去。可他矢志不移地跟着自己,追随自己,他也说皇帝没啥了不起,是个昏君,国家朝廷被他搞坏了。这大明王朝的皇帝,一个不如一个。杨应龙对下江过来的人,历来不甚信任。特别是听说孙时泰初来播州时,不过是带些针头线脑来做点儿小本生意的,更没把他放在眼里。有所接触以后,知道他读过几年私塾,也不是那种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大学士,只是到他播州,投到杨氏土司门下,混碗饭吃而已,于是便把他当个幕僚收留下来。收留他的原因之一,和他是个浙江人多少有些关系。大明王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在打下江山时,不也用了一个浙江青田人刘伯温嘛!
r但是,接触久了,逐渐听到孙时泰给自己出的几个主意,杨应龙对他刮目相看了。比如他说大明王朝的总体大局方针是“控扼播州”,也就是不管采取何种态度和方法对待播州,目的只有一个,控制播州,扼住播州,利用播州,播州面对终归得“改土归流”的大势,得审时度势,在夹缝中求生存。生存得好坏,靠的全是播州自己。杨家土司700年来的历史,不正是这样吗。
r一番话,听得杨应龙豁然开朗。1573年(万历元年)从父亲手中接续执掌播州大权以来,和朝廷打交道,和贵州、四川的各式地方官员打交道,甚而和周边大小土司打交道,杨应龙从22岁到现今49岁,感觉到的不正是这样吗。
r于是他询问,如何在夹缝中求生存的过程中,让延续了700年的杨家土司小朝廷得以发扬光大,香火永续呢?
r孙时泰出的主意是对朝廷、对皇上,得恭顺、服从,哪怕这皇上是个昏君,可他代表的是大明王朝,是社稷国家,只要能做的,得替他去做。这是替朝廷做,替国家做,替黎民百姓做。但是在服从和恭顺的同时,也要显示自己的实力和能力,让朝廷晓得,播州不是“壳蛋”一个。
r听到这里杨应龙笑出声来,这浙江口音很重的孙时泰军师,说起播州话来,总让他忍俊不禁要笑出声来。也难为他了,会吃辣椒、酸菜的同时,还能讲一口播州话。
r孙时泰还献计道,显示自己的能力和实力就得有一支忠心耿耿的军队,既善于在播州和川贵山地骁勇作战,又效忠于他杨家土司,这就得有一支播军。要将士效忠于土司王朝,土司王朝就得给播州本土上的汉兵、苗兵、土家兵土地、江河、屋舍、庄园,让他们在这块土地上活得知足,娶妻生子,有一口饱饭吃,有御寒的衣裳穿,有欢乐的节日过,让他们由衷地感到,这江河土地,这庄园屋场是他们的,这播州自古以来就是他们繁衍生息的家园。这样,他们才会为杨家土司王朝出力,他们才会在和其他土司、和贵州、四川官府发生摩擦冲突时,浴血奋战,勇敢杀敌。
r杨应龙照着孙时泰军师的话做了,果真,他率领的播军团所向披靡,无坚不克,无战不胜。让周边的土司、贵州军、四川兵都谈播色变,畏播如虎,遇到播军就避让躲闪。
r让杨应龙从心底深处真正佩服、现在又悔之莫及的,就是他近几个月来一再跺脚哀叹的是,一年之前挥师綦江时,孙时泰不止一次地及时献计,乘胜追击,一鼓作气,直下重庆,遂而攻克成都,成就逐鹿西南的霸业。
r但他思虑再三,犹豫不决,毕竟这一抬脚,就把事情真正闹大了。他之前的28代祖宗,都没敢做的事,他也做不得啊!他做梦也没想过要造朝廷和皇上的反,他更不敢想象兵出秦岭、船下夔门、跑到中原大地上去和朝廷的大军拼杀。他待惯了播州这富庶的山地,他过惯了28代祖宗传续下来的世代簪缨富贵的日子,他身边的妻妾个个对自己体贴入微,让他尽享土司王的荣华和自得。他得见好而收啊,他得给朝廷和皇上一个回旋的余地啊!他若占下了重庆,又打进了成都,哪里还会有李化龙这条龙腾跃的地方呢!哪怕你李化龙是汉代名将李广的第六十六代孙,哪怕你李化龙真有“化龙”之本事。
r决策失误呀!
r把握大局失当啊!
r悔,后悔,懊恼,追悔,都来不及了。朝廷哪里还认你留下回旋余地那点儿心思呢,原来看法还有点儿不同的四川巡抚、贵州巡抚、李化龙,包括那个刘大刀刘,现在都站到了一起。在皇上尚方宝剑的挥动之下,拉开了这场平播之役。把他杨应龙逼到了海龙囤这座经营了几百年的城堡里,团团围住了往死里攻打啊!
r皇上的圣旨一下,没有人会念及他曾经对朝廷的顺从和贡献,没有人会说他还有对国家忠诚的一面。所有的人都把他视为妖魔鬼怪,一心要把他剿灭。
r哦,海龙囤,祖上因能在这播州孤峰突兀的山崖边,年年春汛泛滥的季节,碧沙河山洪暴发在绿色的山山岭岭之间如一条巨龙般奔腾湍急、一泻千里的壮观场面,特意取定的这一囤军城堡,还能屹立在莽莽苍苍的山岭之上吗?
r杨应龙愣怔地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孙时泰,看他此时此刻求见,有啥子话要说。
r侍女送上了播州茶,孙时泰端起,吹了吹茶叶,轻呷一口,抬头望着杨应龙。
r杨应龙揭开杯盖,放在一边,并不喝,只是期许地望着这位贴心的军师。
r孙时泰放下盖碗茶,犀利雪亮的目光瞥了杨应龙一眼,道:
r“局面已到了千钧一发的地步。从李化龙在重庆校场誓师平播,号称尚方宝剑统兵,江聚海内熊虎之师24万将士,如云而集至今,已有整整111天。”
r杨应龙眼睛瞪大了,这军师,算得好准,这三个“1”的数字,对他杨应龙是祸还是福呢?他不屑道:
r“川南四路、湘黔四路,八道进兵。每路3万人马,哈哈,还不是畏播如虎。”
r孙时泰点一下头:“在围拢到海龙囤前时,无论是刘为主将的綦江路,马孔英为主将的南川路,吴广为主将的合江路,副总兵曹希彬为主将的永宁路,还有从施秉县杀过来的偏桥路,童元镇带的乌江路,从大方、金沙逼来的沙溪路,黄平一带进军的兴隆路,正像千岁爷你说的,他们都是拥兵自保,畏葸不前,谁都不敢挺军先发。尤其三月中旬,将军亲领骑兵以硬弓强弩射杀了驾象的汉子,矢石交冲,逼迫冲锋的大象甩鼻回头,跑进官兵阵中狂奔践踏,吓得官军阵脚大乱,溃如蚁穴,连续取得乌江河渡关大捷,消息传开,更使得他们官军士气不振、人心懈怠,将士畏难,不肯舍命平播。”
r军师仍记得两个半月前的胜仗,杨应龙淡淡一笑,无可奈何道出一句:
r“可李化龙围上来的兵马,足有24万哪!”
r“是啰!”孙时泰道,“我细细一算,战事打到现今,播军损伤近万,随千岁退守海龙囤上来的,有17000。而官军沿途连连吃败仗,损兵折将,计3万有多……”
r杨应龙抬了一下眼皮:“你的意思是说,播军是以一抵三……”
r“对头!”孙时泰提高了点声调,“若在一般的战场上,这是大大的战绩了。可眼面前,是近20万官军,在此淫雨之中,把我们这海龙囤连坡连岭,上上下下,高高低低,台地峡谷,大路小道,都围住了、封死了。”
r“军师的意思是……”杨应龙晓得话讲到此,是说到最为关键之处了,看看这孙军师,聪明的脑壳里头,还能有啥主意和点子?
r“形势不同了,”孙时泰放低了声调,不无忧虑地道,“20万人马哪,不说牛马就说将士,要吃、要喝、要屙,在这山野两天里,耗得起吗?不说明白如李化龙和那些合兵连营的总兵官了,就是普通军官和士兵,也晓得大兵压境,一二十人围杀一人,胜利在望了!他们不再畏播如虎,在重赏之下,他们要抢功了!不是这场雨,给我们提供了易守难攻的时机,他们早铺天盖地杀声如天地冲上来了。千岁爷,你得果断地拿主意了。已有播军,少量小股的,潜逃进官军中投降了。”
r杨应龙也已听说,他诈降不成,谎称自己已被炮火炸死,官军之所以不相信,就是已有降兵,跑进了官军阵中,细说了真相。他心中明了,孙时泰专门找他,是要把眼前面临的险境明白告之他,让他快快寻找一个脱身之计。杨应龙端起茶杯,茶水已不再烫嘴,他饮了一大口,把茶叶也喝进了嘴,遂而双眼凝定般望着孙时泰。
r这个从浙江来的军师是忠实于他的,是设身处地替他着想的。他是在用分析当前军情战事的办法提醒他,趁着海龙囤城墙未破,趁着身旁还有一帮忠于他的勇猛将士在,赶紧想一个保全性命的办法。
r这场战争是输定了。
r万历三大征,最惨烈的一仗,李化龙这条龙要胜他杨应龙了。
r可是如若20万人拥上海龙囤,他们找不着他这个播州的土司王,寻觅不见他这个骠骑将军,朝廷曾经的二品大官,平播之战肯定不能算是彻底的胜利。
r苍山好海,关山苍苍,播州山地密林深深,从小就在这块土地上生、在这块土地上长的杨应龙,要从海龙囤上孤身一人突围出去,隐身在郁郁葱葱的树林里,还不是一件难事。
r孙时泰正是晓得这一点,才会隐晦地向他提出这个建议的吧。
r他大睁着双眼,定定地望着孙时泰,孙时泰也正用犀利而又明亮的目光,等待着他的答复。
r杨应龙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算是表达理解了军师的心意,遂而一字一顿地道:
r“我生是播州王,死是播州鬼。我不能离开海龙囤上的将士,不能离开我的家人和爱妾,让我和海龙囤共存亡吧。”
r孙时泰的双眼闪出点点星光:“我尊重千岁爷的选择,愿陪将军共生死。”
r“哈哈哈哈!”杨应龙仰天大笑,离座而起,走近孙时泰跟前,孙时泰连忙从金丝楠木太师椅上迎过来,轻轻地充满感情地叫了一声:
r“主公!”
r杨应龙拍着他的肩膀道:“你,不愧是我杨应龙的军师。”
r“谢千岁爷。”
r“悔之晚矣,”杨应龙叹息一声,面对孙时泰道,“可这句话,我还是要对你孙军师当面讲,我杨应龙后悔一年前没听从你献的计。”
r孙时泰道:“还有啥没做的事儿,抓紧吧。我观测天象,这雨,播州山地的绵雨,还有一天要下。我测了一下,后天午时,雨就停了。”
r杨应龙沉吟道:“也就是说,后天午后,官军就会朝囤上大举进攻。”
r孙时泰点头:“山巅上的云雾在动了。”
r田雌凤从一侧的幽暗处站了出来:“千岁爷,我的爷,田七儿也跟我说,云朝北,好晒麦,和孙军师说得相合,云从山头往下飘,拦在半山腰,天就要放晴了。如若天一亮,朗开了,那后天准定晴。”
r田七儿也叫田奇,是田雌凤的家门,自称是田雌凤的弟,他总叫田雌凤的另一个名字:田惜玉,以示和田雌凤关系非同一般。这形象诡异猥琐、瘦小丑陋之人,五官恰似泥巴胡乱捏成的不在其位,却绝顶聪明,能言善辩,博闻广记,偏喜染及仆妇下女。只因他有些怪才,能出些常人道不出的点子,往常闲日,总在杨应龙身边晃来晃去,须臾不离。既是内戚,又获信任,战事初起时,令他负责藏匿第二十九代杨家土司累积的珍宝。海龙囤遭围囤以来,已有几日不见,田妾现又提及他,说明他们姐弟自有密商。
r杨应龙听她话中有音,便把询问的目光从田雌凤脸上,又移到了军师孙时泰身上。
r孙时泰坦然道:“将军和如夫人商定之事,得抢在天朗开之前办了。”
r一句话道破天机,说明孙时泰来找他之前,已经和田妾商量过。
r杨应龙问:“看在何时合适?”
r“就在今晚。”田雌凤抢先道,“我已问过奶娘,她说雨天无妨的。”
r孙时泰又补充一句:“那也得将军有令,找一个十分有利的时机。”
r杨应龙微微颔首。
r霍地,一声惊雷炸响,随之又是滂沱大雨哗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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