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陵格外荒凉,在来之前,我们还以为它是一个像乾陵那样古今混杂、隆重建设的区域,毕竟它是李世民的陵寝。阎立本兄弟建设了这座陵园,但是所有的地表建筑和雕塑已在历史中消失于战乱和盗取。
如今,简陋粗劣的景区建筑物和稀薄的历史介绍,使九嵕山在这个寒冬里更显萧条。
也许由于玄武门的阴影,李世民急于向世人证明他的能力,初唐的言论环境和个人才能施展既有军阀时代的家臣色彩,也有鲜明的性格棱角、务实的建设性和君子风度。但分裂之家的阴影一直跟随李世民,在他的晚年,通过第二代人反扑,以后时隐时现,把国家置于门阀和藩政割据的乱局,直到毁灭唐朝政权。“贞观之治”成为中国人的理想政治的主要符号,有时是一个虚假希望。但在各个时期,并不是所有的政权都需要这一符号所代表的正面意义,它还会被反对者用来批评现有政权的局限。相比贞观时代,富丽堂皇的开元盛世,更被每个笼统怀念的中国人念念不忘,即使繁荣盛世很快毁于安史之乱。也许父辈时代的“贞观之治”更真实代表了唐朝的可能性和唐朝的悲剧。
离九嵕山1小时车程外的乾陵(武则天和李治的合葬处)平稳庄重,更符合人们对规模宏伟的国家陵园的想象。而荒凉兀立的九嵕山仿佛意味着,一个崛起时刻会被后续的制度化所平衡埋没,峻拔的开端隐没消解在它的影响中。
我们在寒冷的早晨空气中走到九嵕山的半山腰处,地面的残雪还未化尽,祭台的鹅卵石显示出是新近铺就。“昭陵六骏”的仿制品也显然是近期才安放在这里。在空阔的天地中,这里的一切显得名实不符,更准确地说,这里异常的显得没有历史。没有任何的古迹碎片提示人这里历史久远。
只有这座冬天里失去了植被颜色的桀骜的九嵕山,没有任何华美的事物提示人这里的重要性,好像它是一个普普通通、被遗忘的工矿山地的入口。为游客服务的设施也简陋乏善,不像乾陵那样,后者的山道上布满兜售旅游纪念品的摊贩。在网络上的西安旅游介绍里,有的线路介绍都不推荐昭陵,因为对于大多数游客来说,昭陵确实无甚可看,只有一座锐角清晰的山峰。这种绝对的空寂,使我想起去年的元上都遗址之行,那里同样荒芜,但毕竟残存了短墙和碑石。九嵕山的空寂异常的非历史,像任何一处乡镇外围的大山和小卖部据点。没有沧桑,没有视觉提示,只有当代农村山地的艰辛维持感。这里曾经是谢阁兰西安考古生涯中目睹的大地,曾经坐落着巨型的走兽雕塑,飞马和石碑界定着大地的方位和空间的功能。
如今,这些雕塑和石碑集中摆放在博物馆里,失去了原有的生动性,那种只有在本来的户外空间中才会具有的生动性。这些无处安放的艺术品在它们原有的位置不能安全存留,经历变乱不断的岁月后,博物馆成为尴尬的归宿。
由于时间原因,我们没有攀登到九嵕山顶部。在山下,那些著名的名字,魏征、李靖、上官无忌……在一块块单薄的石碑上一一排列,文臣武将,形影残余,精明剧烈的政治戏剧和人在变故中的才能,在太阳光照射下稀薄而微弱,一再强化了九嵕山的空虚感。对于一代代平民,李世民的凌烟阁理想不如那一对儿门神—秦琼和尉迟敬德—影响深远。对于喜欢探奇怀古的人们,九嵕山也远不如乾陵和秦始皇陵有效,后者遗存的人工物使人们有迹可循。在九嵕山,对历史景观的想象会落空,面对空虚的空间,这苍茫的空间正在被雾霾所占据。
事实上,同伴们也在九嵕山上有些无所适从,大老远来,只是在山上经受寒风,连一个像样的断碑也没看到。一路上,我对大家鼓吹这里,到了实地,朋友们像上了一当,对遥远的贞观时代的想象并不能使他们心安理得接受在早晨冷空气中频繁跑厕所的命运。只有到了乾陵,走上宏伟的神道,面对表情雷同的翁仲、无头石马和著名的无字碑,正常的参观古迹的游客感受才得以恢复。
九嵕山像一个反常的时刻,在名义上重要,但又没有任何有形的古迹提供给感官,那无形的部分—那历史的幽灵—并不如山下一座令人畏惧的简陋公厕真实,虽然在脑补中,人们也想象在这座平平无奇的峻拔山峰内部或许还存放着《兰亭集序》的原本。这农村化的、废旧工矿般的大山内部有一页薄薄的、古老的优雅字迹,这种反差感也许可以提醒我们历史事物在这座历尽劳动改造和分裂变乱的大地上的真实境遇,它们并不美丽,比我们想象的更生硬和苍白。
一个朋友在初见碑林时感叹,当他真实目睹过去只是在字帖上看过的碑文原件时,产生了强烈的失望感。那些在字帖和复制品上的美丽,并没有在实存的碑石上被他感受到。那些暗淡的、脱离了在天地之间原有位置和功能的石碑,孱弱而平淡,使人几乎不能抱以耐心和产生面对重要文物的尊重感。另一方面,这些古迹和艺术品的美丽,也许从来只是存留在文辞中。这些文辞中的山地,文辞中的遗迹,在现实中只是微弱、冰冷、褪化着的暗影。
对五代时期盗墓狂温韬盗掘昭陵地宫的记述—“见宫室制度,宏丽不异人间”(《新五代史·温韬传》)—的可疑在于,它很像一种民间对帝王陵墓的笼统想象。这种想象在今天也随处可见,在关中平原这座大墓地里,人们根据这种想象建造了各种仿古景点,其中较典型的是对乾陵地宫的仿造,进入它,民间戏台风格的宫室布景和造型失控的蜡像给人带来不忍直视、又不得不面对的视觉震惊。
我们是处在文辞带来的想象和民间塑造的别扭强烈性之间的人,两者之间,只有一座平淡的大墓地,除了对于考古学的意义,在大多数过客的眼中只是一个昏暗的盲点。
在西安市区,我们的临时工作地点—西安美术馆—门前就是李世民的雕像,背对是大雁塔,面对是终南山。雕塑所在的仿古大道林立着各种近期修建的历史人物雕塑,被命名为“贞观之治”。在雾霾笼罩和夜灯照射下,策马的李世民像在远去,进入一个虚无空间。
每天,我们结束工作后,都要途经大雁塔步行回住处。游客络绎不绝,在玄奘的雕像前留影。有时,大雁塔在雾霾中即使近距离,也消褪成为一个虚弱的灰影,仿佛在呼应九嵕山那种给人什么也不是的印象的处境。
事实上同伴中已经有人开始引用1980年代诗人的诗句:
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
我们爬上去
看看四周的风景
然后再下来
我们没有去登大雁塔,把大雁塔换成九嵕山也无不可。我想起在寒风中面对关中大地冷得流鼻涕、纷纷跑厕所的朋友们,他们中有的说,看完了被景区产业占领的乾陵之后,还是觉得九嵕山更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