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欧的秋总有火焰般的热烈,时值圣灵节前夕,大地最后的一袭盛装,如写实唯美画派笔下的风景画。极目四处,层林尽染,如烟如霞。罂粟花期已过,否则墙外原野那片殷红如血的花海,更是壮烈豪迈。此刻,在薄雾如纱的傍晚,那明暗里的斑驳却是轻淡如莫奈不经修饰的随意了。站在寂然的墓场,看墙外白墙绿瓦的村庄,竟有种恍惚,似乎,活人和亡灵的世界,就一墙之隔?
r眼前这个被戏谑为露天雕塑馆的地方,处处石棺雕塑,碑阁亭台,从身边的朝远处铺开,一直到尘垢弥盖的围墙边。地里建筑错落有致,形态各异,文艺复兴乃至大英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艺术,不失时机地应用在墓碑和棺椁上。常年风雨洗刷,垢藓侵蚀,大理石材的灵柩和墓碑已然变色。这些埋在地下的人也许不曾谋面,然今集会到这里,就比邻而居了。紧随灵柩的雕塑多少现了死者身份,生前为面包师的,墓碑旁塑一面案台、一具烤炉并几架子面包;酷爱阅读的,于石棺上以青铜铸一部处于翻阅状的大书;拉琴的立一把尊贵雅致的提琴——威廉的坟上,是一艘按着家中帆船为样本而刻的缩微版双桅船。
r此刻,苏语站在刻着威廉夫妇名字的墓前,似乎才渐渐确认和他们永别的事实。一如之前埃萨和她所说,她不相信威廉的离去。起初的威廉,在地面上的标记是一堆稍显赤红的新土,边上插着宽大的木质十字架,和团在架子前的花丛。这一切看起来是那样抽象,完全无法和威武的威廉画等号。她潜意识里老和自己说,威廉出远门去了,背着他的水服和蛙鞋到太平洋去了,很快会回来的。直到殡葬公司的人上门催收丧葬和石棺制作费用时,她才从虚幻中醒来:威廉是真的不在了。
r“人活着或死去,是有既定形式的。”埃萨说。她才明白,一个人的降临和离去,是满盈盈和空荡荡的区别。
r应该说,埃萨是了解且在乎威廉的需求的,起码现在是这样。她认为威廉对繁复而古典的修饰是怀有某种情怀的。平实刻板一览无遗的东西总让人心浮气躁,而织品般精于细节的,则让人感到安宁和抚慰,哪怕毛茸茸的葵花蕊般爽滑的绿苔。类似的话威廉偶有说起。鉴于此,她认为需要在威廉的坟墓建造上费些心思,于是,安德烈请来石棺设计和雕塑师,为工艺古典且讲究的棺椁墓碑尽力,并要求在墓碑上雕下一环荆棘花冠。此举源自威廉生日时给自己写的一首短诗,安德烈是给苏语念过的,倒也记得几句:
r在我所归尘土的荒野
r十字架的海洋 黄莺不见踪影
r荆棘编就的花冠
r环绕头颅
r……
r棺椁上所立的那本《圣经》,埃萨说,那是给她自己备的。她的话让苏语觉得怪异,毕竟她还健朗,精神矍铄的,怎么就提前把自己的行头备了呢?不过,这似乎并不新鲜,那墓碑上婚戒环扣的不少伴侣,就是这样,一个生卒有期,一个只写生辰,那是说,他们夫妇,有一个已长眠地下,另一个还健在——比如埃萨,看她样子,也许还有十年八年才到这里来呢。不曾想,威廉才走,她就跟着来了,仿佛惦记着这本一直敞开的《圣经》。眼下,石棺上这部以铸铜雕刻的典籍,其精湛的工艺几乎可以乱真:轮廓清晰的书脊,敞开而线条有致的扇面,层叠丰富且紧致的褶皱。那是一本处于阅读状态的《圣经》,别着书签的章节,正是彼拉多判定给戴上荆棘花冠并披上紫袍的章节所在。它让苏语想起凡·高油画上的《圣经》,那是以《吃土豆的女人》和《缝衣女工》的混合色调画下的杰作,现着油墨叠加的斑斓明亮。不曾想,威廉要求的这顶荆棘花冠——彼拉多给耶稣判罪后赐予的冠冕,也成了埃萨的荆棘蒺藜,啊,永恒的诅咒!
r此刻,苏语看着碑上那对相扣的银色指环,一头是威廉·莫尔爵士,一头是埃萨·莫尔爵士,似乎,以爱情为名义的婚娶,起初是为获得一个共造欢爱的权利,最终,却是为谋得一个将自己埋葬的资格,一个归于尘土的洞穴。不过,也不尽然,萨特和波伏娃没有婚约,他们不也一起长眠于巴黎南部的蒙帕纳斯吗?倒是躺在拉舍兹的肖邦让人叹息,那个坐在诗人屋顶上、裙裾翩然满脸愁伤的女郎是曾经风情华丽的乔治·桑吗?她和肖邦疯狂痴恋一场,怎么就不同归一穴呢。又想起刚才看到的某位女士墓,按碑文所示,她葬于20年前,指环另一端的男性名字,没见示有卒年。据说,来自波兰的女人死于绝症,丈夫和她格外相爱,她走得早,男人难熬岁月孤单,和一女士相遇并以夫妻的名义生活,如今已是老年。这么一来,男人的遗嘱就让人好奇了,他是吩咐司仪把他和后面的爱侣同穴,还是和久别的妻子共眠?在她旁边,是依墙而立的长排墓碑,那是几十个修女的墓位,她们没有合葬的爱人,基督耶稣是她们共同的爱人。
r女人没有祖国,也没有故乡。所爱,即祖国,即故乡。
r这话米歇尔说的?
r威廉葬下之后,埃萨偶尔会叫苏语陪她到墓地来,比如,给威廉打扫门庭,或送来新栽培的花。当渐渐接受了威廉离去的事实,埃萨似乎也平静了,不过,阴阳相隔让她觉得自己孤单,威廉更孤单。她后悔当初因为缺乏勇气去面对,以致威廉入殓或下葬时没有在场,而今,墓地葱茏的树木花草,一派峥嵘景象,其实,死亡也并非那么可怕。她说。
r埃萨逐渐和她讲些他们曾经的生活。比如,他们最初在巴塞罗那跳蚤市场的相遇,相识和恋爱。还有,那些斑斓喜庆的复活节。曾经,就在一墙之隔的原野,他们常常携孩子到这里来捡彩蛋。那些年的复活节,威廉也有受邀运载彩蛋到近郊的这处原野播撒。每每遇到这样的差事,克洛伊和露丝尤其激动。你们看,天空上播撒彩蛋的是我们爸爸,看到了吗,他飞机上有好多彩蛋。克洛伊牵着露丝的手,昂起头,指着飞机上喷绘的彩蛋。至今,埃萨依然怀念那样的春天,那时人人庆幸战乱之后,祥和重现,认为那是上帝在人类尝尽苦难之后的垂怜。她语气生动,情绪饱满,目光里竟稀有地现出孩子的快乐来,而她描述的景象就有了电影一样的画面:时值初春,麦子还没种上——不,地都还没犁起,依稀落着雪花的草被早已蓬起新芽。喜鹊般欢叫的孩子们,拽着爸爸妈妈的衣襟,亮着天使的眼睛仰望,见碧蓝的空中现出一只蜻蜓模样的飞行物,横起的两扇翅膀在空中盘旋,物体表面被斑斓的彩蛋覆盖。等到看清是播撒彩蛋的飞机时,孩子们呼叫着,奔跑着,追赶彩珠跳蛋。飞机低空滑翔,彩色的蛋粒密集如雨线,在空中织成斑斓的雨帘,落在草场上,蹦出一地的流光溢彩。飞机在空中画出一圈一圈的圆,绚丽的彩蛋顺着圆形轨道画圈,彩色的雨帘落成垂幕,旋着圈儿落下。春天的原野,简直要沸腾了……
r(此处删节2600字)
r埃萨说,他一直在欧洲的战地公墓里寻找他的莫尔爵士家族的人,以及他的战友。
r后来,他还带她去看了别国的墓区,立着三色旗的法国士兵墓,区域同样不小,最后,到了德国党卫军的墓地。当那遍地黑石头凿成的十字碑林哗地进入视野时,她浑身哆嗦了一下。威廉说,德军的尸体后来没运回德意志,法国愿意割土给他们安葬,只是十字架不是美英将士的雪白色,而是刺眼的乌黑。苏语记得,早前读到盟国远征军的臂章设计,底色便是那样的黑,以示纳粹统治的暗无天日并蒙受的耻辱,而最终,复仇者以十字军的利剑割血雪耻。
r苏语不会忘记,她头一次见到威廉的情形——竟然就在这个坟场。那是多年前的一次战争纪念仪式,作为中国留学生,她和一些同学也参加了。仪式之后,随中国使馆人员到这个墓地来——这里的战争公墓里葬有几个来自中国的“一战”劳工。那是头一次,苏语看到如此庞大的墓场:白花花的墓碑,白花花的十字架,蜿蜒大地。外墓场地上地下拥挤不堪,棺椁重叠骨盒堆积。有听过“地下几层楼”的说法呢,除了伦敦幽深的地铁站,说的就是这里了吧,地下层层公寓,在幽暗和阴凉中无限延伸开去,商场橱窗式的建筑纵横规整,一窗一缸子几束花,新鲜或凋败的鲜花,更多是永不萎谢的塑料花束。那埋葬遗体的棺位,按上下高度,容四位一层,尽了人生的家家户户,便那样棺棺相叠,中间隔着几指厚的缝儿,那水泥闭封的自然是新旧不一的十字架和木棺,里面躺着曾经装饰华丽或朴素的家庭成员。冲出地面的石碑,是这家阴户的大门,碑上罗列着长长的一排名字和生卒年份,排在上列的碑文已然古老,岁月的尘埃和老苔几近把镂刻的名字覆盖,甚至风卷的沙尘和常年的雨线削磨平了。谁说人死了就消失了呢,一个家族哪怕消亡,在这里依然可见人家的隆昌衰败,一似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墓园,几个银行家占地超常的穴位、傲岸的石碑排列,就极具阵容,手艺非凡庄重奢华的雕饰,自然告诉驻足的活人,他们造访的可是显赫人家的门庭。
r威廉一个异乡人,到了这里,他不仅要在人世建立家庭的族群,在这里,似乎也要的。埃萨是出于爱恋和依随,还是体会了威廉的孤单而和他同眠此地?有人传说,埃萨和威廉其实早在多年前就分居了,然如今,看着他们同穴共眠的安详,苏语不相信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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