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卷八 天鹅之死

作者:谢凌洁

兮亚来信,说她带去的几本书朵拉转交给了她。她刚从爱尔兰回来。信里大赞圣三一学院的图书馆如何古典、辉煌,“甚至比博得利还要磅礴,浩瀚”。她在那里看到了著名的四福音书《凯尔斯书:走出黑暗,开启光明》,那是卷上古手抄手绘珍品,闻名遐迩,苏语知道的,欧洲的图书博物馆她看了不少了,不过,圣三一她尤其期待。当年,年轻的伍尔芙慕名前来图书馆借阅图书,因为她的女性身份被拒绝入内,这对她该是个不小的打击吧,多年后,她成为强大的女性主义者,和这个打击不无关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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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下极其忙碌,暂时无法旅行了。自从着手这件事情以来,她就有陷入迷宫之感,越往里走,陷入越深。种种细节,纠缠得连连失眠,信件、纸卷、旧照,事无巨细,须得一一经手。这不,才从克洛伊那里拿回的这个包裹,更是沉甸甸的,当中,以纸盒装着的录音带,每一盒就有上下两排,得听多久才能完呢,重要的还得整理笔录。这让她想起自己曾经的一段采访岁月,回了家来,总在“前进”和“倒带”两个按钮之间重复,一篇稿子写下,耳朵里已灌满进进退退、重重叠叠的声音。也许后来两人年纪大了,就以讲述录音来代替写信了。打开外盒上写着“No.1”的一盘,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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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威廉,老坐在火炉前写字,写曲子,颈椎不行了,往后,我就改作录音吧。或者,你也以为这样挺好?不管如何,想和你说话的时候,我就把录音机别在胸前和你絮叨,倒是惬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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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啦吧啦讲了老久,听得一件喜事相告,那是关于圣诞之夜他的圣家族乐队在利塞乌剧院的一场演出,他配乐的圣诗《天使之歌》获得极大成功,等等。威廉在录音里说,他也喜欢录音的方式,省了打字之苦,且听到声音就像面对面聊天一样。他认为大卫采取的方式为他的记录提供了一个简便的方式,因为有些东西一时找不到情绪和角度写下,就不想动笔,但有了录音,倒是可先以讲述的方式录下,可作备用的材料。威廉的回复,同样绵长琐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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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录音带,和曾经的信件一样,按一来一往地编号,这样,和去信回信一样,内容很对应。克洛伊说,这些带子全是从威廉的藏柜里拿的,看来,威廉只是把他们的信件寄给了老鹰,而录音则集了放在威廉处。不过,这些得暂时放下了,眼下,她急于查看克洛伊交付的一切,这不,他们就发现了那个沉甸甸的铁盒子,盒盖上贴有一张细小的白色标签:《天鹅之死》——多尼之蓝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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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语明显感到心跳的剧烈,寻觅,等待,总算等来了。她在心里和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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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当即打开机器,把胶片上好。苏语坐在黑暗里,眼睛顺着光圈直视墙面。缓缓地,圣桑的提琴响起,屏幕上的画面宛如B超下的女人子宫,水面的荡漾,在黑白效果的画面上呈现的涟漪,如同光斑处处。渐渐地,她看到了地平线,那道细细的横在星空闪烁和湖水潋滟之间的地平线,此时,有个如诗如梦的影子冉冉而来,光圈中那个完全线条化的白色影子,半腰处擎着鹅羽白篷,洁白的羽篷上下,冉冉而动的纤柔肢体,使得苏语眼前晃过天鹅颀长的颈、充满灵性的翅膀和头颅,近了,在天鹅缓慢的旋转中,她渐渐看清那张高贵而哀伤的脸和眼眸……如威廉信中所说,圣桑,这个“浑身葬礼气息”的家伙,他的音乐是那样的压抑、如泣如诉。死亡,竟也可以这样美丽!真是可歌可泣!蓝幽幽的湖泊,把星空也映照得蔚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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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鹅把翅膀折下、头颅和脚尖折叠一起时,黑暗中的苏语,泪线垂挂两腮。一旁的安德烈,似乎陷入了某种情绪中。过了好久,他才去把灯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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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绚丽美妙之极!”他说,“以前流传俄罗斯的男角也有跳天鹅湖的,我倒没见过,今晚是开眼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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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苏语依然沉浸在圣桑的提琴中,那个擎着羽篷的白色天使还在眼前冉冉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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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多尼,应该15岁左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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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更小,一个小小少年。喉结还没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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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之前读的威廉众多的信件看,威廉和多尼的感情真的不一般,尽管威廉和多尼年龄不相上下,但在心理上,显然威廉比多尼要成熟且强大得多,正因此,他在某种意义上,充当了多尼的兄长。他们曾经一起的成长、亲如手足的情谊,显然非大卫所能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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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两种不同的感情。”安德烈认为,“感情有时候不分先后,更难以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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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语觉得安德烈说得也对。她倒是觉得威廉身上有种圣洁的神性,大卫则是天性不羁,不受约束。有人说,具有进攻性的人同时也具有征服性和诱惑力,那么,是纤弱恬静的多尼受了大卫征服,还是倜傥威武的大卫受了多尼的迷惑,他们彼此成为对方的镜子,这个镜子让他们彼此获得完整?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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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读到的这些打印稿件,依然不是期待中的缺页,不过,它们会不会也属于书稿中的部分?尽管如此,也只有几个不连贯的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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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小小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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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总有这样的地方,乌漆漆死沉沉的教堂、博物馆、老剧院、旧货摊。老树根般攀爬地面的电车,被车轮磨蚀的铁轨,泛着鹅卵石的亚色之光,青石板则呈旋涡或树冠状码成图案,被岁月的雨点和行人的脚步侵蚀,光亮的表面模糊着老苔的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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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还有这样的地方:弯弯窄窄的小巷,巷子里晃悠着各种各样的孩子:灵秀敏锐的孩子,愚钝懵懂的孩子,挂鼻涕的孩子,因兔唇而龇牙咧嘴的孩子。而在我们的老城,那像围棋子般黑白分明的,则是侵略者和被贩卖黑奴的孩子,“闯入者”和原住民的孩子,水手和妓女的孩子,没爸爸或没妈妈的孩子——他们往往都不会被归入“好孩子”的行列,“坏孩子”或者“废物”通常是他们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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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孩子”总是游手好闲,晃晃悠悠,钻在墙贴墙的窄巷,把耳朵贴着墙垛或百叶木窗的缝隙,偷听邻里夫妻吵架,黑胶上的长针溜完了涡轮,落在某处卡住,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蓦然,一声尖叫,老木柜上的古董老瓷罐落地,哐当一声,赶紧拔开墙上的耳朵,贴着墙一阵狂逃,惊慌失措,肩膀和膝盖不时撞到墙上,绿苔斑驳的老墙,滑溜溜的,俨然一群鼻涕虫正在大阅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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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这样独自晃悠,口袋里繁琐着一堆零碎:黄铜或黑铁的齿轮,螺丝刀,有盖或缺盖的怀表、团着的怀表链子……手掏进兜里,拇指食指并起,只要捻住某样家伙心里便立马踏实。轮毂状的齿轮,滚动于指尖,光滑却不锋利的边缘磨着指肚,轻慢滚动,划过指纹,似乎,指纹的涡轮和齿轮上的涡轮一样稠密。要凭触感辨清齿轮是铜或还是铁的,并不难,黄铜的要来得细腻剔透,铸铁则来得粗糙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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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上学的日子,我兜里的手便这样摩挲着齿轮或螺丝刀四处闲逛,一般我爱去的地方,是电影院或剧院,旧书店和旧货店,无聊的时候,就说不定方向啦,也许,我会一路晃荡到后街,到老城最后的弯角街去。弯角街是我自己叫的名字,它真正的名字叫“storyville”。这里不仅有美妙动听的音乐,新潮的歌舞,更新鲜的是,这里到处是外乡人,据说,他们当中除了来自北方和加拿大,还有乘坐古老帆船从大西洋东岸过来的欧洲人,法国、英国或比利时、荷兰,那些国家我还没去过,倒是常常听爷爷说起,很是向往。长长的临街建筑,高高的走廊,高高的门窗——那门窗或回廊上的雕花,有人说来自路易时代,也有人说来自波旁王朝。不管如何,那里总是特别的。那拔得高高的花窗下,衣饰不凡的女人,长相同样不凡,她们甚至穿着维多利亚时期的服饰,隆重而夸张,但绚丽异常。那狭窄局促的门廊,成了水手们的迷魂阵了,他们三五成群,或独自徘徊,久久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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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说说那个倚在花窗下的姑娘吧。据说,她是法国中将和非洲黑奴的后代,大概十四、五岁的样子,她有着牛奶搅拌咖啡的柔和肤色,丝绸般爽滑的肌肤,让水手们恨不得都变成苍蝇停落在她胸前。她顶一朵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宽边阳帽,穿半截镂空雕花纱裙,同色雕花长袜高到腿根之下——奇特总能招引驻足不是吗?她翘起性感的美臀,挺着胸前两个圆球,高高地倚靠花窗下,站累,她会向雕镂精致的门楣下挪动一下脚步,并搔首弄姿地和水手们调情,讨价还价,时不时地,腰肢还随着单立的丁字脚旋转一下。对方稍有犹豫,她则缓缓转身进屋,挪到窗棂前,于是,鼻尖和下巴又高高地扬在窗楣下了。突然地,她眼睛的余光里似乎有所异常,她走神了。继而,她表情严肃,尖刻,毫不留情地把窗下门前的男人一一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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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给我走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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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一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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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知趣的客人转邻家的窗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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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惴惴不安地、不断地向对街小巷的方向眺望,终于,她挥手、并起指掌做向后倒退的动作,那意思似乎是:往后走开,离远一点,或者,离开这里,回去。总之,只有认识她的人才知道要领,她是在向谁做这个动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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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便看见了那个瑟缩在窄巷角落里的少年,他看起来是个白人,但似乎又有点黝黑,细腻光滑的皮肤,五官鲜明无比,眼睛比钻石还明亮。他八九岁的样子,有些单薄,却长着一张天使的面孔,美得令人吃惊!后来几天,我依然晃悠到这里来,依然见到他。他每次来,似乎总盯着对面花窗下那个女孩,神色忧伤,他看起来似乎对那个女孩非常不满意,甚至格外懊恼、愤怒,但又无力说服得了她。看来,他是认识她的,那么他是她什么人?他爱上了她了?他对她有哪些不快呢?她显然拒绝他到这里来找她,而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他讨厌她干这个而非要说服她停止?他脑子里频生问号,一串串的。他记得他有个动作,一个让女孩随他离开的动作。但女孩跺了跺脚,转身进去了。对女孩示意他“回去(或走开)”的动作,他也坚决不履行。偶尔,他会非常努力地朝地上踹上一脚,把地板或墙壁踹得嘣嘣响,当那边的女孩从窗边隐去之后,他就像一个瘪掉的气球了,无力地靠在墙上,枕着手腕,身子一抽一抽的——他竟是哭泣,他在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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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好不震惊!他是谁,他的家在哪里,那个性感的女孩是谁,而,她的家又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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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等到他转身离去的时候,我悄悄跟在他身后。他似乎有着极强的自控力,或者说他是个感情表达较为微弱的人。穿过“#”样的街道,他从一条巷子晃到另一条巷子,似乎没有觉察到后面尾随的我。他拉低垂着脖子,失魂落魄地走,在过街口之前会看看前后有没有人,而后抬起手腕的衣袖擦一擦眼睛,便是这时,他看见了我,就在波旁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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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跟着我?”他停了下来,高高地立在眼前,眼角和睫毛上还有泪水,有一双非常清澈迷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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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其实,我很想问他为什么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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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走啊。”他稍稍抬了头,拧过脖子看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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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知道不可以问那个女孩是谁,“你为什么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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抿了嘴唇,他就着衣袖擦了一下眼睛,看样子他不想回答我,只变得腼腆起来。似乎,因为我的跟踪使得他泄露了心事。他最终没回答我的问题,不过变得松弛起来了,他害羞地笑笑,然后,继续往前走。他样子像白人,又不全像,我也许还不会辨别。总之,他有很长的手臂和腿,细长白皙的脖子,天鹅一样美丽高贵。他看我看他,也想回头朝我看看,又怕失了礼节教养似的,他似乎天生没有直视他人的胆量。不过,他似乎断定我对他没有任何恶意,不再排斥我了,拐进小巷的时候,他甚至还抬眼看了看我,微微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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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这样朝前走着,一开始,我在前他在后,后来,我有意放慢脚步,他才跟了上去,于是,我们肩并肩地走。就这样,在乐器混杂得乱糟糟的声色里,我们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穿过一个又一个街区,我们似乎并不在意家在哪里。在一个巷口,他停下来,说他要回去了,似有了一点依依不舍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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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是主动报上名字,他同样大方地自报家门,说他的名字阿多尼斯是爸爸叫的,但姐姐和妈妈都叫他多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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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尼斯,希腊美男子,我晓得名字的意思。”我说。他确实美得像希腊陶罐上那些剪影般的少年刻画。那黑底红绘或红底黑绘上的瓶画人物,美妙明晰的线条让他们看起来像神话中的人一样高贵。轻飘忧郁的多尼,走在老城的暮色里,就有了那画上人的清淡和飘忽感,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半夜里梦游出来的幽灵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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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如果他愿意,明天的这个时候还在这里碰头,我会带他去一个奇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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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鼓起勇气,努力地看了我一眼,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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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删除第一卷第二小节及第三卷共883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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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天鹅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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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日如年里,迎来德国入侵波兰的消息,欧洲多国甚至包括加拿大都向德国宣战了。这时,我们已经到了军营,这里是大卫原来供职的地方,不曾想,他也重返老巢。赛妲来信说,没想到距离一战才20年,还有一次世界大战汹涌而来。死在德国的布鲁诺一直让她生不如死,而今,尽管处于中立的美国迟迟不见宣战,依然让她捏了把汗。之前,我一再写信给她,说服她同意把多尼带回去,她死活不肯,现在又频频写信来,要求我想方设法把多尼弄回家——这怎么可能?现在不是由着多尼选择了,战事迫在眉睫,征兵还征不来呢,学了一身技术,怎么还可以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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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动的新闻每天像万花筒一样展示欧洲大陆的烽火。多尼显然是矛盾的,他说,为什么包括加拿大都宣战了,美利坚倒那么沉得住气?想必是远在欧洲的布鲁诺的魂魄此时附在了多尼的身上,他渴望前往旧大陆为父报仇。然而,他又是满怀惊惧和疑虑的。晚上,他常常失眠,索性,就把我拽起来聊天。他说,他从来没见过他爸爸,可是在军校和军营里这些年他莫名其妙地想念他,他想有个机会和他爸爸一样到前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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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你爸爸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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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吧。”多尼言辞淡然,但很有力,“可是,我怎么可能还找得到那个杀害我爸爸的仇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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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只有那个杀害你爸爸的,才是你的仇敌,而不是他所在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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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没杀我爸爸——”他看着我,“你说是吗,反正我也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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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如果哪天我们离开这里,你的梦想是什么?”我想转移话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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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当然和当初我们约定的一样,我们一起去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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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晚上,我们就这样一直聊到天亮。此时,听到广播:珍珠岛被日本偷袭。不仅美国,那可是全世界都炸了锅了,我脑袋昏昏沉沉,多尼说,他想去找神父。这些年,他常常和彼得在一起。似乎,彼得最放不下的,就是他。彼得来自华盛顿一个哲人辈出的书香之家,从耶鲁大学神学院毕业后,在阿根廷任神职一直到“一战”爆发,随军到欧洲做战地神父。如今已人到中年。他和多尼似乎心有灵犀,多尼说才要去找他,他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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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我其实一直困惑——”多尼说,“请你告诉我,什么叫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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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也问这个?”彼得蹙起眉,“按《圣经》上的说法,敌人就是撒旦,是一切带有威胁性质的对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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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稣说,不要和恶人作对,不可向欺负你们的人报复,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要爱你们的仇敌,为迫害你们的人祷告……”多尼情绪激动,“我一直想弄明白,既然,基督教义宣扬和平、爱和怜悯,那么,人类战争的合法性又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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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理解你的困惑——”彼得说道,“基督徒里甚至也有明显的两派,有的人坚决拒绝暴力解决纷争,并拒服兵役,不过,那读了罗马哲学和天主教道德学说的,倒认为纷争可遵循某种哲学、宗教乃至政治上的规则律法从而达到解决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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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哪,同态复仇自立法则规约并建宗教裁判所,这些正是宗教施暴的方式。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被雅典宣判不敬神的罪名,赛琉古帝国征服巴勒斯坦后实施的种族同化政策,以暴力强迫犹太改宗、弃绝本族礼俗,所有这些来自宗教的迫害,不过是通过所谓的法则使得暴力合理化罢了。”多尼没有得到说服,情绪变得无比激动,好像这种律法出自彼得之手。“自古以来,圣经屠杀不都是通过各种教义来达到合理化并实现一路绿灯的杀戮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要在米甸人身上报以色列人的仇……’于是,摩西就有了灭绝米甸人的正当理由,命令他族人带着祭司和占卜者、提着青铜号筒和兵器征战西奈半岛,他们焚烧城邑营寨,把所有的男丁和已婚妇人通通赶尽杀绝,年幼的孤儿幼女则做了奴仆,甚至连牲畜羊群也成了掳物,好一场伟大的圣战!这些来自敌人的战利品,一旦经了水火就洁净了,就变得神圣并可归宗列祖了,真是可笑!以色列人的神说,米甸人诱惑以色列人犯下了背叛的罪所以要给予报复,不是的,他们不过是要灭除异端,以攻下迦南并获取神应许赐予的土地罢了,他们口口声声与神立约,可是,神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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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悲愤陈词的多尼,彼得似乎又看到了舞台上的朱丽叶、玛格丽特或薇奥拉,“她”是那样敏锐多思,凄婉愤然。彼得似乎比我更了解多尼,多尼外表看淡然沉静,实际上是心潮汹涌,彼得说过,多尼的安静让他担心。他明白,多尼不再是那个懵懂的少年,不能唱戏的岁月里,他熟读经书、圣人和伟人传记,哲人学说,他知道的越来越多,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难以说服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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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在所有人都在喘息着期待或畏惧的昼夜之间,美国先后向日本、德国和意大利宣战。报仇的终于机会到了,士气冲天,“呼——哈,呼——哈”大伙又唱起“校歌”来。赛妲的信次日就到,似乎她早就预见会有这一天。她要不回自己的儿子,只好求助于上帝,她寄来了《圣经》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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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必害怕黑夜的惊骇,或白天飞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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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害必不临到你,灾病也不挨近你的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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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必用自己的翎羽遮蔽你,你要投靠在他的翅膀之下。他的诚实牢固如盾牌坚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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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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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妲把这些诗篇抄写在一张纯白的巴掌大的棉绸布片上,她恳求多尼,不管他信也好,不信也好,务必要把这些诗篇随身带上。究竟多尼是因为听了妈妈的话,还是他着实恐惧,总之,他把诗篇裹于手绢,并自始至终放在衬衣或制服前胸口袋(一个护卫心脏的位置)。然而,这些被赛妲视为护身符的东西并没有让多尼免去惊恐,距离前往远东那些集训的岁月里,他其实已经煎熬到了极限,他的状态甚至出现了异常。他整宿整宿地不睡,幽灵一样晃来晃去,他甚至披上舞台的戏衣,又唱又跳,中邪一样地哭闹。就在出发太平洋之前的一个夜晚,他迟迟不归,我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据我所知,他回到军营之后,萨拉还来找过他的,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了。那么,他到哪里去了呢?却在作息的哨令响后不久,死寂的夜里传来圣桑的《动物狂欢节》,低回沉缓的大提琴《天鹅》反复不停地播放,并从中听到两个男人激烈的吵闹和争夺,一个是大卫,一个竟就是多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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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迫在眉睫,大卫和多尼还来不及受处罚,我们就一起到了太平洋,仿佛布鲁诺的灵魂此时真是附在多尼身上了,他和敢死队成员一样英勇万分,大卫更是眼如钢珠,我们是一起讨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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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飞机是怎么击落的,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就不想说了,我只永远记得,火烧云一样的硝烟笼罩了大海——多年来,我从没有勇气去面对那场黑水里的寻觅和挣扎,我不知道失散的多尼落向何处,直到我认为他是和大卫一起,是大卫和他先出了洋面,天知道,大卫经历漫长的寻觅无果之后,他同样认为,多尼必定是和我在一起,我早已经把多尼托出水面——是啊,我一个时时不离他左右的义人怎么可能,在死亡关头怎么可能不去救助他呢。你是他的保护神啊,关键的时候,你哪去了?大卫骂得有理,但是,他不同样是他的保护神么,一直以来,他和多尼几乎形影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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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大卫无休止地吵架,甚至大打出手,我断定那天晚上他们剧烈的争吵使得多尼情绪异常,后来得知,其实,在圣桑的《天鹅》播放之夜,多尼就有了自绝的心念,是大卫强硬制止了他——那是说,在那场乌黑的大水里,他是选择了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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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这之间,他都想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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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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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看到之前写下的三幕剧《蓝鲸之歌》,又回想起当年夜里和多尼畅谈的情景。我惊讶于我们的梦想是那样一致,然而,我们是再也不可能一起去航海了。这是我写下的第一个剧本,可以说,完全是多尼诱发的灵感,而少时墨西哥湾和加勒比的海洋生物成了笔下生动的“人物”,这些后来恰恰是我一生的水下游历里时时相遇的啊。而今想来,是当初的一切决定我后来命运的走向,还是我后来的道途循着当初和多尼一起画下的蓝图,说来真是令人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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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语掩上纸卷,看安德烈上唇紧咬着下唇,紫红的唇几近要渗出血来了。他们是把原文复印了分开看,以便阅读进度一致,并能同时做出分析。这近两年的时间里,他们东奔西跑,至今算是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有了一个轮廓。后面读到的《蓝鲸之歌》,应验了巴罗·怀特的评说,那个以海洋生物为演员的戏剧,读起来近似神话,又像科幻,它把她带入迷雾缭绕的海洋丛林。而那首长诗,读起来又是荡气回肠,别有一番意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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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藏起了一个秘密

孩子、鲜花、蔬菜,石头和尘埃

石板路,在每户人家的门前,稍作停顿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人、狗、牛、鸟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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