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C5《上十字架·黑白胶片》

作者:谢凌洁

威廉把两个女儿看作上帝的恩赐。她们长着天使的面孔,长且卷的睫毛下是海洋般蔚蓝的眼睛,鼻梁直长而高高立起,穿戴一模一样的裙子帽子、鞋袜手套。偶尔,露丝往镜子前一站,直唤镜子里的小人儿“克洛伊”,她动一下镜子里的克洛伊也动一下,就见克洛伊从屋里出来,她皱了眉头,说怎么突然有两个克洛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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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的地窖成为她们无奇不有的迷宫:沿墙爬顶的书架,掉壳缺页的老书,滚圆斑驳的球(地球仪),打滚成堆的齿轮……威廉专门留了两面墙,随她们任了性子涂鸦,拆改娃娃衣裙,拆卸并改装玩具。不久前,她们才过了油彩涂鸦的瘾,兴趣便集中到钟表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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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阵子无业的威廉在家里充当起油画修复师兼钟表修理匠,以致地窖里堆满了腐败的油画、缺盖或掉了走针的钟表,宽敞的地窖充满了油彩和金属的气味。神父送来的大钟,腐朽斑驳的油画,要么是年久掉色,要么是潮湿加虫蛀。一脸虔诚的雨果,才从非洲回来不久,一心惦记着他曾经徒步传道的经历。不少信徒都很虔诚。他说。重返故里,是因为南非政府对传教士开始刁难迫害,乃至驱逐。至今,他依然惦记那里的绚丽丰饶。有一阵子,他爱把教堂那些损毁的油画送到家里来修复。威廉一边忙着,一边和雨果谈《圣经》。雨果说,战争的损失太巨大了,看到这些心里实在沉痛。失窃的文物被陆续发现,文物修复师却十分紧缺,那些被纳粹焚烧的艺术品是一去不回了,寻回的部分因被埋藏于山洞或潮湿的地下室,再回到温室里,纸质油彩难以适应,加上光线的伤害,很多等不及修复就报废了,一如和了水的面团暴露于空气,终将风干脆裂,不少教堂和博物馆的地面上就堆放着这些曾经价值连城的瑰宝,如今成了一堆霉味冲天的废品,带着坟墓里的腐朽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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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初,威廉不肯接活儿,他认为那该属于专家干的,自己年少时期那点自学的手艺不够。雨果不声不响,出了庭院,到古船前转悠,他上上下下看了船壁,又上了甲板,往船楼里外看了一下,又在密密麻麻的索具上一番浏览,决定把东西留下。雨果是看到了船楼上那些木质雕刻和绘画吧,曾经,上门来的媒体就饶有兴趣地报道了这些维多利亚风格的雕绘,从这些雕绘,看客不信威廉未接受过专业训练的事实。雨果则认为手艺讲的是灵悟禀赋,和受种种数据要求的工程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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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给了我一双眼睛,他说你行,你就行!”雨果拍拍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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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把边框鳞片般腐化的画布清理掉,并以色彩虚化其边缘,再以画作为基调调和油彩,上色,效果渐趋满意。曾经,他偶尔和她提起他的少年时期,那时,他不仅着力于音乐,油画更为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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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对那些钟表更情有独钟。他对它们的内部结构竟那样熟悉!一旦把那金灿灿的内核打开,克洛伊和露丝就围一旁了。她们从来不知道,那表面平整、转动三两根细针的钟表,一旦盖子掀开,里面竟是那样奇特,如魔盒般神秘。圆的方的团团,密密麻麻的一圈牙齿模样的滚边齿轮,金灿灿的,克洛伊乐得大呼小叫,不多时就和露丝拆了一地。某天,布鲁日教堂大钟突然不走了,神父让威廉过去,小女孩被允许一同前往,回来一脸骄傲神色。露丝争着向妈妈描述她们如何爬上螺旋形的366级台阶、到83米高的钟楼顶部去的情景。克洛伊说他们在那里看到了比电影机头上更多更密集的齿轮和更长的皮带,甚至,在老长的时间里,她们总是滔滔不绝地向玛丽亚描述钟楼里层层叠叠的漆黑大齿轮。她们对地窖里那些杂乱的零件变得热衷起来,应该就从这里开始。她们不仅喜欢上这些冷冰冰的黄铜黑铁零碎配件,尤其爱学着威廉满手油污地拆卸,卸了装,装了再卸,反反复复。时钟、收音机、玩具,能拆得开的,全拆。克洛伊在打开盖子的一瞬,俨然自己刹那间变成了魔术师,一脸喜剧演员的表情。那敞露蜜黄或漆黑组件的内部,圆圆的齿轮,滚一圈牙边,吱吱转动钥匙,就一个咬一个地转起来了,她为此发现激动得手舞足蹈。她又把父亲手把手教的把戏,把细小的轴子旋进齿轮的核心,就成了“随风旋转的风车”,或者,把金黄的细薄齿轮和鱼鳍模样的锡片拼成心形的挂饰,镂空明丽的地球仪,啊,那一地狼藉中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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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威廉把废弃的齿轮,长长短短的细条皮带牵着带着、缠着绕着,码在砖墙头,支于横梁条桌,并在下面垂了小小摇把,轻轻摇晃,上皮带就会绕着轮子“吱咂吱咂”地转动。“爸爸,你又在放电影啦?”克洛伊看父亲的脸十分惊喜,露丝于是开始嚷嚷,让爸爸给放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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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威廉把地窖改造时,他似乎就有了要在家里播放电影的计划,他把一面没有排放书架的墙刷成白色,当机头的光束打到白墙上,就成了银幕。他是从哪里弄来那样一台老款电影机呢,从美国搬过来的吧,看起来极其笨重,漆黑底座油亮油亮的,朝机器上下套上胶片盘子,擎起的大小齿轮缓缓转动起来,墙上就有了美丽的白雪公主和7个打扮怪异的小矮人,让克洛伊和露丝目瞪口呆地乐。那些年,威廉一直在给他的两个天使播放这些:丁丁历险记,格林童话,卓别林。而到了夜里,在鸽子啾啾地飞过丛林飞过屋檐的时刻,亮着灯的地窖里就传来低音量的讲话声,背景却有个节奏匀称的来自机器转动的“窸窣”声响,那是胶片和齿轮厮磨转动的声响。类似那样的静悄悄又嘈杂杂的声响,在她的耳廓里似乎并不陌生。你其实一直疑惑,威廉私下播放的那些黑白胶片,怎么从不在你和他两个天使前放过,而那部《罗密欧和朱丽叶》,最为令人狐疑,当中,男声共鸣腔极好,音色洪亮气势磅礴,女声则高亢圆润直抵苍穹,实在令人惊喜。威廉真爱莎士比亚啊,你把这事理解成和你喜欢蔬菜腌制和葡萄酒酿造一个道理——那和了酵母的葡萄浆液、气息何其芬芳!只是,那些黑胶和电影胶片,他从不示予你和孩子。你对他的隐藏显然不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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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一年一度拍下的圣·尼古拉斯节,倒常常播放。影片中大雪纷飞,河岸和市政厅广场人山人海。说起这个节日,实在是激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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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是,天才亮,威廉已用黑巧克力酱给克洛伊画上彼得的脸谱,给克洛伊戴上圣·尼古拉斯的十字大红帽,人们还在暖烘烘的被窝里梦呓呢,他们一家已到斯凯尔特河岸了。风有些凛冽,雪花鸽子绒毛似的纷扬着落到头上。河岸上挤着厚厚的人墙,期待而踊跃的气氛激动着每个人的心。人们戴着圣·尼古拉斯的十字尖头红帽,或画着彼得的脸谱,样子滑稽。他们同样在等待圣·尼古拉斯的到来,他将骑着白马、带着他的用人彼得前来。距离去年的这个节日,克洛伊和露丝已等了整整一年,她们都认为自己表现良好,都按时完成家庭作业,彼此团结,对同学友好,没偷过他们的巧克力和玩具。总之,足以具备获得圣·尼古拉斯礼物的资格了,至于需要什么样的礼物,信件里已经写得十分清楚。此刻,给敬爱的圣·尼古拉斯老人的信件,正圣物一样紧握手里,生怕寒风呼啸着卷到漫涨的河里去了。圣·尼古拉斯乘坐的大船昨天已从西班牙码头出发,很快就要在斯凯尔特河靠岸了。为及时且清晰地看到圣·尼古拉斯和他的白马,威廉把克洛伊举在肩膀上,前移一步,克洛伊穿着花靴子的两只脚便在胸脯上敲一下,走上一段,又轮到地上走着的露丝坐到爸爸肩上去了。风呼呼的,雪花落满父亲的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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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纷扬着,有越下越烈之势时,圣·尼古拉斯终于登陆了!他披着长袍,戴着十字大红帽,骑着白马向人们走来,身边跟着俏皮的彼得。克洛伊骑在父亲肩膀上,她跨在威廉两肩,两手抱着他的头,眼睛追随着风轮上的彼得,两脚激动地猛蹬威廉前胸。彼得踩着风轮跟随尼古拉斯前进,俨然一个忠诚的随从。从河岸通向圣母大教堂的路上,人们自发地空出了一条大道。圣·尼古拉斯频频向两边致意,欢呼声此起彼伏。原先挤在河边的人墙朝这边压过来,人群中竖起丛林般的手,信封在指尖上被风吹折了腰了,人人都想自己的信率先引起圣·尼古拉斯的注意,并期待他差使彼得踩着风轮过来采收。彼得的风轮踩得和风一样快,呼地过来,又呼地过去,孩子们高举的信便在风轮的转动声中逐一有了着落。克洛伊问彼得脸上是不是也和她一样涂了太厚的巧克力酱,露丝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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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爬入烟囱沾上的烟灰。”露丝声音细微但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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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说,他还没开始送礼物呢。”克洛伊认为露丝因急切而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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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删节242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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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藏起了一个秘密

孩子、鲜花、蔬菜,石头和尘埃

石板路,在每户人家的门前,稍作停顿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人、狗、牛、鸟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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