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艳新的邻居正在修建楼房,每次去,她们都会过来与你打个招呼,吃她们的特色食品——自家做的糍粑、蒸的红薯、酿的米酒,每次端出来的食物都不一样,即使同样是糍粑,女主人也会说,昨天是打汤的,今天的更好吃,是油炸的。
r建房子的工人是邻村夏湾人,男男女女九个人,年纪都是四十岁上下,他们都姓唐,村子里大部分人都姓唐。名为夏湾的村子里住的都是姓唐的村民。他们说,夏湾有岩洞、碑、池,和大的礼堂。
r其中一个工人希望你能给他们拍张照片。
r当然没有问题,也是你所希望的,你喜欢那一张张微笑、健康、阳光的脸庞。他们半圆圈地站在外面聊天,你要他们原地不动,就这样站着,该干吗继续干吗,你不断地按下了快门:
r——站着抽烟的、腰间挂着大串钥匙的、一只手撑腰的、抱手在胸的、背手看着别人的、低头的、吞云吐雾的、吃红薯的、低头说话的。
r九个人,六男三女,背景是老房子上拆下来的木梁、晒着的衣服、烂箩筐上搭着的一双袜子、摊在地上的各种塑料管。这就是何艳新老人家的地坪。
r他们吃完早饭,8点半开工。小工们搅拌水泥、挑红砖、爬上已经修好的二楼,大工师傅砌墙,拉一根水平线,把一些水泥放在下面砌好的砖上,右手拿砖,在三个方向,各涂抹上水泥浆,把砖放上去,用手中的砌刀,轻轻敲打上面新放的砖,调整点点位置,砌刀的铁敲打硬邦邦的砖,脆脆的声音,点点滴滴每一下都明明了了,走在村子里,任何地方,都能听到。
r其中有位唐姓农民说,夏湾有很多好看的东西。约好明天中午,他们做完事情,下午带你去夏湾村。
r第二天上午,你到河渊村,何艳新老人已经准备停当,她说,她带你去夏湾村。一直是与老人一起,到与女书相关的地方去看村落、神庙、女书传人旧地、老人的外婆家等,之前担心老人身体,才不敢一次次提出每次都请她同行的要求,现在她自己提出,看着她轻轻松松的身体,你们开心啊!出发。
r老人说,女书传人周慧娟现在就住在夏湾村。
r周慧娟,周硕沂的妹妹。周硕沂,20世纪当代女书推广中不能绕开的一位关键性人物,在女书即将完结她第一阶段生命体征的时候,女书借周硕沂之手,进入了第二生命存在状态。
r女书第一阶段的生命特征,是女书字、女书歌、女书风俗、女书习性逐渐形成,广泛流传于上江圩所有女性世界中,贯穿所有女性一生,从出生按父母之命结拜的同庚姊妹,长大后,自己结交的姊妹,结婚的哭嫁、《三朝书》习俗,日常中姊妹用折扇来表情达意,逢年过节的“斗牛”、祭祀等,女书在女性世界的暗河里波涛汹涌,影响每一个人的生活。
r女书第二阶段,因为女人与男人一样进了学校,学了汉字,与男人一样出外打工,与男人一样在各地经商、入仕等,女书渐渐地失去了存在的土壤,女书如睡莲,夜晚,它们沉睡在暗暗的夜色中,安睡在水面、水底。早晨来了,阳光来了,它们一朵朵,绽放在、暴露在人们的视线下,让人为之惊叹。
r女书第二生命特质,是以文化的方式而存在,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不论男人还是女人。女书不再是女性的泪之书,不再是社会的习俗,成为文化的一部分,成为人的一部分,成为一个旅游的点。周硕沂,是这转换点上的关键性人物之一。是谁选择了这个男人?
r周硕沂,江永人,他的偶然发现,他的激情,让女书找到了他,他遇见了女书。女书如河流一般,早期流经的是峡谷,是瀑布、深潭,是岩石、激流,后来,女书进入平缓地带,滋养农作物的生长,为动物、植物提供清亮的滋养,平稳生态。
r现在的女书问题:她们的生命之花是否自然开放?形式变了,内核和本质是否在变?私欲是否会出现嫁接、基因转换、置入新元素等问题?女书的精神是否依旧那般丰富?
r想知道女书第一阶段生命中的各种秘密,已是不可能的,因为,产生女书的原因,就是因为不想让人知道,女书本身就是一个女人的秘密,是一批又一批苦难中的眼泪,在大地下形成的暗河,坚忍、决绝的秘密,所以还有死后焚书的习俗。
r往常,何艳新经常来夏湾。
r变化太大了,顺着河道公路,走了近两公里,老人看着车外。
r“不对,走过了。要过一座桥。”
r掉头,几百米,才发现要离开主公路的出口,左转,一条小路,上石桥,老人不断地肯定地说,这就没错了,没错了,是这条路。
r何艳新不停地给周慧娟打电话。
r过河、转弯、掉头、伴小溪走、进林子,夏湾村躲藏在几十座、上百座山的隐秘处。
r周慧娟在进村子的大礼堂门口等,见到何艳新,她们挽着手,在一起,像两个年轻的姊妹,一路走,一路不停地说话,江永土话。顺着村子里的路,弯弯折折地往里走,一会儿像走出了村子,一会儿转半个圈又进到村子里,走了很久,随两位老人,才进到村子最里的细微处,生活的烦琐,久远之美才氤氲地浮现其貌。
r阳光柔和,夏湾,村子阴美。
r她们经过的时间并没消失,集结于此——昨日的、再远些时日的、今天的、明天的时光,条理清晰地坐在村庄里——看村庄流水——
r不断变化的房子:新楼房、新冒出来一堵墙、新安装的窗户,对面已经修建好的一排,村庄外面还是村庄,村庄外面,是花瓣——新的房子。花蕊,易碎,易飘飞的——是村庄里暮色中的老房子。
r周慧娟、何艳新往村子后面走,大片树林与村庄拉开一点距离,瓜棚,绿色茂盛,光影随移,美可视,可闻,可想。
r老村口,往下,长长的石阶,三十多级,每级石块由三块长石条组成,下到最低处,靠村庄的这一面,一半傍山,一半与石阶相连,另一面,敞开,面向远方的田野,下面是水池。
r整个水池由石头砌成,长方形,中间用石块分开,形成三个水池,不知道多少年了,水池依旧是原来的模样。何艳新小时候,来水池里挑水,村子里的女人们站在另一个水池里,把衣服放在水池旁的石头上,用木棒重重地敲打,水池里的水一直很清,一旦遇到水变浑浊,将是一场铺天盖地的惊恐:
r女人如常,站在水池里洗衣服,水池里的水突然浑浊起来,水飞速上涨,淹过卷起来的裤脚,淹过膝盖,水位快速上涨,吓得站在水里的姑娘们爬上水池就跑。村里人都说,水池上方洞里有条龙。
r村庄按照先天太极图和先天八卦图布置修建。村中央,有一口远近闻名的池塘,谭盾的微电影就在这里取景。池塘四周一圈,都是老房子,水中有鱼,随光影变化,池塘也在时刻流动、变幻,整个村子,因为有了这两处重要水源,更加从形到质,契合太极图、八卦图的貌和意。以水池为中心,阴阳两鱼相抱而环。
r她们从东边坎卦位入村,由东往上,由外往内,都有郁郁苍苍的植物守护。大片的老房子,在植物的旁边,一栋连一栋,屋顶与墙体颜色一致。瓜棚下,有一匹棕色骏马,回头看了看两位老人,又转过头去,啃草。
r往周慧娟家里走,一路不断地说自己家里的不好。
r“又脏,又不好,又黑闷闷。”
r村子尽头,巷子中间,在平房前停住,木门、铁锁、红砖。周慧娟边开锁边还在说自己的房子不好意思示人,这是村里人的客套话。
r推开门,幽暗的客厅里,一个灰的空间,墙上到处都是与女书相关的物件:女书字、女书书法、女书传人匾额、女书活动照片。女书拥挤在客厅里,忍着气力,阴柔地与主人对话。
r客厅正前方,一幅牡丹图,画两边写有七个女书字,旁边挂着一块由江永县女书文化研究管理中心颁发的“女书传人”牌匾,黄底黑字,刷成金铜色,如厅堂的眼睛,炯炯有神,盯着来来往往的有形无形的生灵。
r旁边的镜框里,镶嵌了十五张大大小小的照片,有周慧娟出席女书会议的,有与女书研究人员的合影,有女书教学的照片,都与女书相关。
r粉红色的冰箱孤独地站在阴影里,发旧。
r厅堂左边、右边和正前方,各有两扇门,通向三个房间。整个空间如一位老人,怀抱着过去的记忆,被人偶尔记起,又长期被人遗忘。墙体发黑,里面的门时刻敞开,没有关的时候。客厅里堆放了一些蛇皮袋子,一些纸箱,都是废品。墙上,挂了件外衣。屋子还算干净,整体散发出垂暮之气。
r左边墙上挂着一幅女书字,内容是《训女词》,是周慧娟的母亲传下来的,花草种植在长长斜斜的女书字中。有些褶皱的纸,高悬于墙上。旁边的汉字,是她老公写的,周慧娟不会写汉字。
r七十二岁的周慧娟,垂暮的老年气息,没有占据她的精气领地。
r周慧娟乐观向上,何艳新则像位悲观的勇士。
r周慧娟唱起了母亲写的《训女词》,她希望与何艳新一起吟唱。
r两位老人坐在门槛上,下午的阳光打在她们身上,一半阳光一半阴影。唱了几分钟,何艳新老人把椅子搬走了,她说这是周氏家族的《训女词》,她不好唱,唱女书的声调——也不在一个调子上。
r周慧娟从里面的房间里拿出七八十张女书书法,大的、小的。还有几本新抄写的《三朝书》。
r周慧娟从唐诗宋词里挑了些好的句子,翻译成女书字,写成书法作品,每幅女书字里画了画儿。字中有松竹,有梅花小鸟。为了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一张画,她反复画很多次,才基本满意。
r“画了一次又一次,浪费了很多纸。”
r画,线条简单,有点返璞归真的意味。
r满塘的莲花,蝴蝶的大翅膀覆盖了整个画面,蝴蝶低飞在或开放或含苞的莲池里,细纹水波。
r另有一张桃花的女书字,斜体字中,桃花图案,周慧娟画了很多天,简单几笔,反复来画,线条向外扩张,桃子肥硕可爱,花丛中的鸟,画得比较笨拙。
r周慧娟拿出一幅一米多长的新物件,重重地摔在现实的石头上——一幅十字绣。色彩鲜艳的花朵上,另外绣了八个字:天天开心,岁岁平安。这幅当代的产品,像一条死了的虫子,腐烂在千年的青石板路上。
r她折回房间,又拿出一幅十字绣来,小手帕上有女书字。周慧娟因为视力不好,手帕上没有绣花,只绣了女书字:合家欢乐、心想事成、前程似锦、万事如意。她说:
r“女书写多了,也没有用。”
r女书园里有一幅大的牡丹图绣品,出自周慧娟母亲之手。那绣品,不是十字绣所能比拟的。
r周慧娟还用女书字创作了巨幅《红旗颂》的女书作品,记录的是国家的大事,几位主席的丰功伟绩。
r你没有见到这作品。
r“在江永县文化部门里收着,我准备哪天去要回来。”
r周慧娟的女书,从哥哥周硕沂那里学会,她现在在教哥哥的女儿学女书。哥哥周硕沂,在女书流传史上留有转折性的一笔,是他揭开了女书的面纱,发现了女书群体,其实,如果女书不愿意,谁也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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