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书,仅深藏于女性中间,妇女代代相传,如地下的河流,自成水系,不为外人所知。女书最早出现在史料中,已经到了1931年,这一记载与花山庙有关。那年,政府在一份《湖南各县调查笔记》中记载:
r“每岁五月,各乡妇女,焚香膜拜,持歌扇同声高唱,以追悼之。其歌扇所书蝇头细字,似蒙古文,全县男子能识此种字者,余未之见。”
r扇中之字,可断定是女书字。
r花山庙、龙眼塘等神庙所在地,是女书文化的核心地带,女书流传到的地区,庙里供奉的主神,都是两姊妹,都是未婚女子。
r与女书相关的所有地方,都去亲身感受,体会曾经的感觉,去哪里,你都会请何艳新老人一起去。老人根据所在位置一一安排好时间、路线,几十个地方,她条理清晰,从容面对,慢慢地走,随意地看。
r过去来到身边。
r大部分花山庙,只剩一个名字在一座座山上了,老人指着对面的山,那就是花山庙所在地,现在连砖头都看不到了,听我妈妈说过。
r现在还有一个花山庙在县城的另一边。
r“你们现在去,我在家给你们做饭,正好回来就有饭吃。”
r老人这一次没有同行,身体有点不舒服。
r从河渊出发,穿江永县城,过一小村,允山镇到了,沿途打听。
r“花山庙怎么走?”
r大公路旁,忽略了往左边走的一条小路。集镇上,向一些年纪大一点的老人打听。
r掉头,往回走两公里,位于社下村,离县城仅三公里。右边一条不宽的水泥路,通向前面的村子,两边都是房子,路上不断地堆有沙砾、木材,很难通行,后来才知道,去花山庙可以绕村而过,往前,继续问路,继续往山里走。
r到一无人处,正在修路,到处堆满了小石子,想再找人问路,已经无人可问,身后远处田里有插秧的人,有些惊异,因为,出门前,何艳新反复叮嘱莲梅:
r“找不到花山庙,你就问插秧的人。”
r那时还嘲笑老人,问其他人不行吗?必须是插秧的人?
r而现在,一里路之内,见到的,就只有三两个插秧的人。
r莲梅往回走,问到了。
r“就在前面的山下。”
r知了,不间歇地叫着,中午11点的太阳,直直地,不断地泻落到巨大的容器里,空间拥挤着明晃晃的阳光,温度也在一点点开高,有点晕眩。
r四周全是山,山空出来的平地就是田,是村子,长出了房子和稻谷。
r神庙应该就在平地与山的过渡地带。
r往前走,田地不见了,进了一座座小山的包围圈。
r神庙在山下?
r这么多山,哪一座?
r抬头,张望,苍翠的树林,一声不吭地看着贸然的闯入者。
r正在寻找接近无望的时候,就在身旁十几米远的一座小山下,有一水泥碑,用白色瓷片镶嵌有“2009年8月14日”字样,上面写了几百位村民的捐款数目。
r到了神庙的下面,竟然也没有发现神庙!可见其隐秘。
r往山上走不了几步,丛林掩映,隐秘处,天然的一块石头上刻有端庄大气的三个字:花山廟。
r建有神庙的这座山,树林浓密,草木旺盛,枝叶盛满了阳光,偶有遗漏,光照在地上,就会有一大片野花漫地生长。虫虫蚁蚁,在树丛里飞,在小路上爬,到处是虫鸣鸟叫,好不热闹。
r从山脚开始,天然石头形成的小路,导引往上,脚下是石头,两边自然散落堆积成两人高的石墙,前面,两块大石头,从中间裂开,成一条路,不宽,继续供人上行,路窄,仅一人能行,继续往上,抬头远看,疑无路,近前,路随石转,石头多了起来,两边石头高耸,中间的凹地石路,勉强容人拾阶而上,竟有数棵参天大树生长于石阶之间,各种灌木杂草,恣意生长于石林里,形成苍郁之象。
r石阶窄窄地引出一条长长的路来,阳光在两边的巨石上斑斑驳驳,落叶,铺满石阶,偶有小土堆,便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草。
r不断有石头相迎,侧身,从旁经过,往上不远,便可窥见树叶间神庙一角。
r树木一簇簇地在岩石缝隙中生长,再往上,就没有露出地面的石头了——风化后的尘土,掩盖了里面的石头,树木生长为林。
r一个月以前的某个夜晚,庙里神像被误当为古董窃走。现在,花山庙里没有了姊妹立体神像,只留神龛,上面空无一物,无形无相的神,“神迹”清晰可见。立于前,依旧有肃穆、庄严感。气息依在。
r一张画,垂挂在帷帘拉开的墙上。画像代替了立体神像。
r画中两姊妹就是本处花山庙供奉的神:山水之中,有花,有树,两姊妹一前一后,跪坐溪水边。俩姊妹,古代女子装束,衣着绚丽,但颜色深沉,不显虚华。画像散发出高雅之气,姊妹脸色姣好,长发盘扎,没有远不可及,或严厉,或诡异的气息,她们就是村子里的两姊妹形象,手中拿一束红花,妹妹的手搭在姐姐肩膀上,两人白色长裤、长裙,腰间系黄、红彩带。
r姊妹约莫十八九岁模样。《永州府志》(清道光年间)记载:花山庙,永明(现江永)县西七里,相传唐时谭姓二女,采花仙去,香火极盛。
r记载的就是此座花山庙,谭姓二女,即是画中人,此地与县城相距约七里路程。
r所有的传说,都发生在很久以前,姊妹俩有一天,进到一个山洞里喝水,喝了之后,就不能动了,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坐化成仙。
r几双鞋子供奉在神龛侧面,两面圆的镜子,中间有瓶,插了几根绿色的树枝。神龛下,有一小半圆浅洞,似壁炉,洞中供有一个小杯子,红色灯芯数根。
r神龛前,大堆香、纸钱的灰烬,高度,即将超过神龛。
r神庙右边,一排突出来的石头,像给山人、神仙留的长凳,神庙建在石头的中间,有意把一长溜石头留砌在墙内。所有的姊妹神像庙宇,都会把墙砌在一块长条石上,一半在庙宇里,一半在墙外。
r神庙左边墙上写有“解签处”三字。墙上写有女书字,占了大半堵墙,题为“承传女书歌”,之前所有的神庙,不会出现女书字。这是后来,为了宣传女书文化,新添写上去了一段女书字,翻译成汉字就是:
r娘守空房隔天女
r守到如今不成人
r上无倚来下无靠
r何艳新老人发现了一个女书字写错了,“无靠”的“靠”字。何艳新背对这些女书书法,像是在对虚空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r“反正他写得……很是漂亮,像花一样,有些难看的字他就改变了。”
r有些女书学者和传人,对于极个别视觉似乎不好看的女书字进行了一点笔画的挪位。
r花山庙的墙上有吕洞宾、铁拐李、何仙姑等中国民间神仙图数张。
r另一幅《姊妹图》的神像直接画在中间一堵墙上,形貌与之前的纸本画像有细微区别:妹妹长发,扎成一束,垂落于腰;妹妹偏瘦,姐姐圆润。
r壁画内侧写有“心诚则灵,有求必应”。
r旁边圆木柱,红纸对联。上联:昔日上天言好事;下联:今朝下界降福来。
r花山庙的布局与龙眼坛基本一样,都是一间大殿,花山庙稍大些,神像前,木墙式屏风,起到遮挡神像的作用,龙眼坛神庙仅用一块红布拉在神像前做遮挡。
r每一座娘娘庙都是女书活动的重要场所。
r每年二月初一,女性们请会写女书字的人把自己想写的内容写在折扇上,内容大部分是做姑娘多么的好,嫁到婆家后是如何的苦。她们每人一扇,扇上写了自己的各种苦难,开心的事当然也写。大家一起诵读,读完你的、读她的。
r1779年,蒋云宽(清嘉庆四年的进士)在《近游杂缀》中写道:“层岭之麓又有花山,山形如花,故名。唐时谭氏二女入山采药蜕化,土人山巅如祠。山多菪石,石隙透一小径,天然梯级,竹树翳蔽,云雾蓊蔚。每岁五月间土女多赛词矣。”
r这篇游记记载的就是此座花山庙,所描述的景致与现在几乎没有差别。
r花山仙子,是江永传说中的非宗教女神,都庞岭下很早就建有花山庙。每年“端午后五日”,花山庙庙会,为期三天,当地女性,无论是否婚嫁,她们成群结队,赶往花山庙,朝拜祭祀花山女神,她们把各种愿望和亟须解决的问题,用女书字写在纸片、折扇,或手帕上,到姑婆庙(花山庙、龙眼塘,当地人都叫姑婆庙,或娘娘庙,也有人认为,姑婆在江永土话里,其实就是观音)用当地方言,也就是女书歌,把心愿唱诵给仙子听,也有不唱的,直接烧,祭祀活动结束后,妇女们就一起唱女书歌。
r结拜姊妹,是姊妹神仙之源。
r结交姊妹是女书文化的根本。
r每个村庄里,都有她们大大小小的庙宇,敬奉着她们的神仙。家中有事,男人女人到庙里,神像前,跪下,烧香,烧写有女书字的纸片,内容就是她们想求神保佑的事情。
r村口一位新婚女子,两年都没生孩子,她找到邻村的老人,把女书字写在纸上,从集市里买了双小鞋子,从大哥家拿了双比较新的跑鞋,到花山庙,烧香,恭恭敬敬地把鞋子摆在神龛旁的石头上。西南官话里,鞋子与孩子同音。
r何艳新唱《花山庙》女书歌:
r楼中移正诗书砚,写信一封到鬼神。
r奉请姑婆仔细看,一二从头听我音。
r曾经的神仙姊妹,着红衣,戴彩冠,脸上化妆,与老戏里的公主形象无异,神像坐在椅子里,旁边有孔子、董永、雷神等雕像。现在,都看不到了。娘娘庙里过去有戏台、龙母祠、过厅三座大殿,“大跃进”运动,把庙里的石块拆去修了水库,“文化大革命”期间,把庙的墙也拆了。
r这些活动“破四旧”也一起给破了。
r花山庙旁边,立着几块老石碑,时间侵蚀,字几乎被磨平,只剩下凌乱有序的笔画,一横,一点,七零八落,有人考证,其中一块四方残碑,是乾隆十七年重修立的。不远处,一间低矮红砖瓦房——守庙人的住房,这平常日子,回家干农活去了。
r庙四周,到处是树、杂草、石头。
r花山庙,“山形如花”,很形象,站在附近的小山上,花山庙的任何一个角度,感觉自己就站在某一片花瓣之上。庙四周,众山又形成一片片花瓣。花山庙所在的花瓣上,树林尤为浓密,苍苍翠翠。其他花瓣,多是石头上长出浅浅的灌木,植物不深。远不及花山庙,走进去,走出来,恍如一座小森林,也许是当地人对神灵的敬畏,才不敢在此乱砍乱伐。
r离花山庙不远,两个小山包上,各长有树两棵,爬满了藤蔓,双双立在进山的路口。
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