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渊村之前有一座庙,在村口的山上,也叫花山庙,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长满了杂草。何艳新老人也没有见过,只是经常听外婆和妈妈说起,之前在花山庙赶庙会、唱诵女书的热闹场景。
r想去看看老人怀念的神庙,那些节日里赶集一样的庙会,祭拜民间宗教里的神。
r“庙,大部分连砖都不剩一块了。”
r除儒家供奉的神庙之外,其余民间神庙都是女书庙堂。在江永,在上江圩,旧时建的庙堂,都没有了,都给破了,只有关于庙堂的女歌,留了下来。
r老人最喜欢的歌中,有两首叫《花山庙》的歌,每首都很长。
r其中一首唱了一个故事,讲的是两姊妹,母亲去世,爸爸又另娶了一个老婆,随继母过来的,还有一个儿子。爸爸偏心,不怎么照顾和理会自己的两个女儿,姐妹俩,很痛苦,就去花山庙,把自己的生活之苦说给菩萨听。
r“这首女书歌,很长,很悲。”
r每一位歌者,边唱,边流泪。
r起句:
r奉请诸神,
r一二从头起。
r江永一带现有三两个庙,近年建的,修得简单。其中一个,就位于大姐家附近——道县新车乡龙眼塘娘娘庙,当地人简单地称之为龙眼塘。
r老人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大姐打电话,说明天去她家吃饭,吃了饭,就去龙眼塘。
r多年前,从山东来了位女书爱好者,想去看龙眼塘,当时路没修好,只有小道,好在有人带路,左弯右拐地还是找到了,路上草多,蚊子多。
r“那次走得要死。走路还是有一定的距离的。”
r道县龙眼塘与上江圩桐口村相距五公里。
r中午在大姐家吃饭。下午,离开大姐家这边的小山系,从一座小山脚出发,斜斜地望着远处的另一座山走去,中间是一大片田野。
r大部分是石头山,低矮的灌木林遮掩了石头的凌厉,总有些突兀的石块,灰色,硬硬地在山包的某一个角上,穿透出来,大块石头,被刀劈了一样,高高地不让绿色植物沾染上它的灰。
r都庞岭,有很多这样的山。
r在田间、村子里穿行,靠近对面山岭,群岭相连,层叠不断,岭这边,群山最里面,走到一座独立的小山前,四周田地环绕,它独独地冒出地面,像从群山峻岭中滚落下来的一块石头,脱离山体,自成小山一座。山中多岩洞,有泉自洞中流出,即便久旱无雨,水亦不增不减,日夜涓流成溪,依山脚环流,至庙堂前,水势更急,水流向农田、村庄,生生息息。
r小溪上,十多块木板紧靠在一起,搭成桥,两端深陷在土里,过小溪,一小段干净的土路,两边长满杂草。
r龙眼坛,依山而建,庙堂外貌,尤其是屋顶,与当地老式民宅式样相差无几。
r屋脊正中突起一字横岭,庙宇有三间民宅宽,无暗房,就一敞开的大开间,木圆柱六根,各有石礅,柱上有梁,支撑整个房屋。前后屋顶坡度不缓,盖青瓦。正中、左右两边,共有墙三堵,正前方用木栅栏竖立成墙,有三个地方自然空成了门,供人进出。
r漆成红色的栅栏,与庙堂前空地上的红色鞭炮屑,两种同样的红,一个躺在土地上,一个立在屋子里看着土地慢慢地被染红。庙堂有多长,鞭炮的粉末就有多长,厚厚几层。
r想起唐保贞的房子,也是三堵墙的房子,只是这里更加亮堂、干净、宽大。
r三堵墙、屋顶,构成一大间的殿堂,屋子里全部是木结构。
r神像五尊,三尊形体较大,小神像两尊,造像时间不超过十五年,摆放在正中靠后墙的位置。
r龙眼塘神庙,供奉的两尊主神是两姊妹。这里的人们世代都在讲述着同样的故事:姊妹俩,善良、孝顺。一日口渴,来岩洞边喝水,身体不能动了,两姊妹坐化成仙。
r菩萨姐姐脾气大点,性格强于菩萨妹妹,塑像比妹妹的也略大,置于前。姊妹俩的塑像,着装艳丽,大红大紫。村里的一位老人,给姊妹俩织了两件毛衣,一红一蓝,织好后,点燃三根香,烧了九丁纸钱,跪下,轻轻地磕了三个头,要姊妹俩、父亲,保佑自己的孩子在外面打工顺利,多挣些钱回来,建个房子,她又想到,能够带回一个孝顺媳妇,也是她所求的。她又多磕了一个头,站起来,老人最后想了想,请保佑他们身体健康。老人从塑料袋里,拿出毛衣,敬献给姊妹俩御寒,毛衣披在她们胸前,衣袖在后面松松地打了一个结。她转到神像前,再给所有的神像磕了一次头,才放心地离开神庙,回到村里。
r姊妹俩,坐在椅子上,腿上放了几双鞋子和几件衣服。
r姊妹俩一前一后地坐在庙堂正中,另有一尊男性神像,体积不及姊妹俩一半大,这是她们的父亲,虽与妹妹坐成一排,因为体积小,又偏后,位置就显得低了很多。
r姊妹俩和另一尊小神像,村民都给她们披上了各种颜色的衣服。只有父亲的神像没有披衣——神像本身素颜装扮,两手自然垂落双膝。
r众神像后面墙上,一条龙,踏云而来,朝姊妹的方向飞。一神兽,似麒麟:像鱼、像马、像羊、像龙、像鸟,四足、一尾、一头、两角,黑眼睛,张开的嘴不大。两边是花草。图案整体偏女性,气质柔和。
r神像两边有神龟,上面摆放了各种小孩子的鞋,有自家用针制作的,有从集上买来的新鞋——求子、求福之意。
r神像的基座由二十块红砖砌成。平常时日,拉起长红布帘子,神像隐藏在后面,只有节日,红帘才会拉开。
r砖和水泥砌的神龛,摆了些塑料鲜花等贡品,色彩雅丽。案台低处,昨天刚放的五枝鲜花——村子里,一位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走亲戚回家,野花开得可爱,摘些放在娘娘庙的神像前,她们在那里挺孤独的,离村子远,鲜花会让她们开心点。她进到庙里,有点莫名地怕,也不知道怕什么,把花放下,尽量离神像近点,又不敢太近,放下就跑出庙堂,她心中明白,自己做了件小小的好事。
r送花最多的是村里年纪较大的女性,只要看见花,只要正好会路过娘娘庙,即便稍微绕点路,也会把花端端正正地放在神像前,许个愿,有心事的会跪下来,祈求保佑。
r她的孩子和父母都在深圳打工,她和老伴两个住在村子里,种田种地,不像往年,没吃没穿的,现在什么都不愁了,与之前的生活相比,她想都不敢想象能够过上现在这样的好日子。她来这里,默默地与两位菩萨说说话,心灵深处有一点点依赖的感觉,像母亲和家中的姐妹一样,她们又是护佑村子的神,无论村民走到哪里,她们都会护佑的。她也摘了几枝花,还带来了一只空酒瓶,在前面溪里灌满了水,花插在酒瓶里,放在神像旁。
r村里的男人,其实来得更多,他们站在庙前一起聊天说话,用随身带的锄头、弯刀,给庙前庙后除除草,砍掉些挡路的树枝。
r庙堂正中的地上,一堆的香灰,纸钱的灰烬,还有在冒烟的。
r殿堂一角,一大块石头,从山里长了进来,建庙的时候,农民有意识地挑了这么一块地,把石头的一大半砌进了屋的一个角落。每个庙堂里都有一块天然生长在那里的石头。
r庙堂上梁之时,在梁正中画符箓,长长的红布缠裹,一圈又一圈,符箓两端各有一行字,右边梁上写有:龍母廟正作子山午向正針。左边写有:公元一九九四年農暦癸酉仲冬月下浣三十日辰時上梁。
r庙堂左右两边,有门洞、石门槛、门墩,没有门扇,外面的山、田地正好放进来,随季节变换颜色。
r右边,有长木凳三条,每条可坐六七人不等。
r这座重修的庙堂里,不会出现女书字,女书字是女性姊妹之间传递情感的一种方式。
r姊妹菩萨、姊妹神像、娘娘庙、姑婆庙是女书文化最重要、最神秘的一部分。女书字、女书歌、《三朝书》、折扇、手帕、《结交书》是女书文化中的动情部分,一起构成女书社会的不同符号,行使着各自的功能。
r村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无不敬畏姊妹菩萨,逢年过节,必来祭拜。
r虽有父亲的神像在旁,她们到底是同胞姊妹?还是结交姊妹?不重要。重要的是女性在时间的社会里,在幽暗的生活中,她们就靠姊妹情感相系的微光,照亮生活的每一步。每一步,她们的神思都在游荡。冥冥中的虚无世界、老天世界,也有姊妹神仙、菩萨的护佑,让山里的女性,始终——有光(微光、幽光)相伴。
r与溪水距约百米,一巨石,似被刀劈,成峭壁。紧挨其壁,就是龙眼坛庙堂,岩石顶上,数十株松树,苍郁挺拔成林,为下面的庙堂遮阴、护法,增加了不少威严。远观,是庙堂朝天扎起来的一束头发。女子爱美。
r大树在风中摇曳,鸟鸣和着溪水的流动,虫子的声音,穿过阳光而来,清清脆脆,间有浑重的低音,进入庙堂,陪着神仙姊妹。
r神庙的位置,正好建在山的余脉上,山的最后一次起伏,消失在庙堂后墙,站在溪水边,放眼远望,去数公里,只有远处有一栋新楼房,其余,看不见一栋房子,全是田,再远,就是连绵山岭。
r右转,往另一个方向走,绕过小山,就是村庄,相距不足一里路,大片的田地。
r有当地农民过来,与何艳新老人和大姐说话。
r莲梅,走出庙堂,走过那条小溪。
r以前——山上、山下,都有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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