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外婆说,女书,是天上流泪的星星

作者:唐朝晖

战争、运动、动乱,雄厚的基因,冲荡、污染、浑浊、湮没,残缺的碎片,日积月累的废弃之物:尘封,弃野——而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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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植物受到保护,枝繁叶茂,之前的石头山、黄土山,现在覆盖着满山满坡的绿。人慢慢地回到基本正常的生存轨道,也生发无数的人性之恶,随之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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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文化、汉字,在永州上江圩镇一带叫男书。男书,理所当然地属于男人掌握的工具,向外、求仕、经商,与大千世界发生广泛的联系。女人拥有的是女书。女书向内,是女人相互之间感受心灵的一面镜子,仅在群山间几十个村落里流动,不为外人所知。之后,汉文化普及,女人与男人一样,出外求官、经商、打工,女书相应地失去了曾经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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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书文化以个人的离去,构成群体的流失,而一点点消逝。古老的女书文化体系彻底崩析,女书以唤醒个人疼痛为代价,极少数个体成为女书见证者,呼为女书自然传人,她们以个人形式,浮出水面,又一个个老去。慢慢地,几乎消失殆尽。女书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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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初,两位女书自然传人首先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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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银仙,瘦个,长脸,经常戴一顶老式帽子,额正中位置有饰品玉花,系肚兜,着老式服装。1990年,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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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叫义年华,难得见到的略胖身材,长方脸,无论下雨、出太阳,都戴一顶竹斗笠出门。1991年去世。大部分人认为,女书里的爱恨离别,可怜的泪花,绽放了一个春天,就随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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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另一位女书自然传人阳焕宜,出现在青山绿水间的河渊村,她气色外露而内敛,女书的精神气,在她整个人的身体里得到具体的完美体现,她是女书的完美象征。她引领着女书的河流,继续向前。2004年,阳焕宜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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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位女书自然传人何艳新,直至1994年,她才被动地被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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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书,在她的身上,以另外的方式呼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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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清华大学赵丽明到江永调查女书。何艳新当时还处于贫困阶段,每一次呼吸,她感觉到的都是饥饿和挣扎,政策正在向吃得饱的方向转型。种七八亩田,来养活六个孩子、两位老人,十来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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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丽明问何艳新,会女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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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从田里回家,脚上都是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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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都没有想,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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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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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女书调查者从道县田广洞又回到河渊村,对何艳新说,我调查了,你外婆村里的人说,你会女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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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说话的时候,何艳新的几个大孩子,正在齐小腿深的泥田里,插秧。小的孩子,在土房子里,把一张老掉牙的小木凳当马骑。何艳新,还是没有承认自己会女书。她不愿意,女书世界里的泪,会淹没她现在的生活,现实生活已经够难受的,脆弱,她的身体,此刻只能通过虚弱的物质来支撑,女书里的柔美,她现在不想进入。如果只为了自己,她愿意,唤醒心灵里的神,但孩子、老人,还要她养,要吃饭,她想了想,摇头,还是说自己不会女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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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相当长的日子里,很多学者来做女书调查,何艳新都没有承认自己是女书传人的身份,即使研究者有凭有据地说田广洞村的很多老人透露——她们的女书都是何艳新教的,何艳新也没有承认。她必须下地,挖一小坑,把种子撒上,盖上土,浇水,照看,家里才有菜吃,她也会把菜挑到集上去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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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书,我不写,就不伤心,一写,就难过,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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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台湾刘斐玟来江永调查女书,住在河渊村村长家里,住了四个月,她也不知道何艳新是从女书世界里抽身而出的女性。何艳新其实很想和刘斐玟一起写女书字,唱女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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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孩子太多,事太多,我怕那些悲伤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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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书字,就是泪水。女书世界中的她们,大部分人,不太熟悉汉字、汉文化。她们心情复杂地让汉字成为男字。她们很骄傲,又很无奈地称自己的字为女字,人们习惯称之为女书,或女书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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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书字、女书歌的读音是在上江圩土话基础上,加了点江永城关镇口音。上江圩很多女性会唱女歌,但很多人不会说普通话,更不会写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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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一步步深入调查女书,刘斐玟就去学校,找正在读书的孩子们,她们学了汉字,也会当地方言,她要孩子们用汉字翻译一些女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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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何艳新最小的女儿何美丽放学回家,她正在家里切猪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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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说,我来帮你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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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奇怪了,这孩子,最不喜欢的就是叫她做事情,今天怎么想起帮我做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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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美丽说,我帮你切猪菜,你帮我写字,女书歌中有些字我翻译不出来,字不会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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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只会写繁体字,就帮女儿把其中一首女书歌翻译成了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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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斐玟看了孩子们的答卷,何美丽的卷子中竟然有繁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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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美丽说,这是妈妈帮我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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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斐玟找到何艳新,何艳新不承认是自己写的,说是女儿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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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的老公说,刘斐玟是外地人,来我们这里不容易,你就帮帮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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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说,一帮就是半天、大半天的,你也会说我的啊,家里事情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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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说,出门靠朋友,我不说你,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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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刘斐玟在继续寻找女书的过程中,何艳新就帮她做翻译,但她始终没有说自己会读、会写、会唱女书歌谣。她用心保护着这个秘密,夜深人静,孤独无助的时刻,她总会幸福地听到,与外婆在一起唱女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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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从外婆家回到河渊村,是1949年,那时候,大家都已经不用女书了,村里人也不知道何艳新会女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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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书是悲伤的,只要触及,就会触到伤心的河流。翻涌起情感的伤,女人含泪的负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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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初,远藤织枝带着五个日本人,与赵丽明教授一起,访问一位叫胡四四的老人,河渊村的吴龙玉也在场,她说,我知道一个会写女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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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就这样来到了何艳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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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藤织枝问她,你会不会写女书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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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说,不会写,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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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在她家里聊天,说到她的童年生活,说到她的外婆。何艳新突然抢过远藤织枝手中的笔和纸,写起女书字来,边唱边写,一首从数字一唱到十的女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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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也就是1995年,何艳新给远藤织枝寄去了一块写满了女书字的蓝色手帕,远藤织枝找何艳新确认,这真的是你写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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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生气了,她说,你要是不相信是我写的,那我以后就不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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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藤织枝再三道歉,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因为字写得太漂亮了,所以我想确认一下,我相信你,请你不要说今后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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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以后,远藤织枝每年都会来采访何艳新老人,老人也为远藤织枝写了很多的女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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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何艳新老公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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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学者远藤织枝在江永县人民医院病房,找到何艳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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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女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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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照旧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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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老公,因为远藤织枝看我们生活实在太苦了,就塞给了他四百元钱。那时候的四百元,是一笔大数字。我要老公把红包退给她,他倒好,还告诉远藤织枝说,我会女书。他说,你就写女书吧,正好把你的苦,你的可怜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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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远藤织枝没有离开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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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从出生到老,一直胆小。孙女莲梅说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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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梅五六岁,和奶奶去旧房子里抱柴出来烧火做饭。旧房子里黑漆漆的,奶奶推开门,她害怕,就站在门口,要我进去抱柴。我也怕啊,但我知道奶奶比我更怕,我就战战兢兢地进去,把柴抱出来,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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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何山枫也说,妈妈何艳新至今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胆小、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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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院里,何艳新想到每个病房里都死过人,这些床上都睡过死了的人,那张床上的人老得快喘不上气来。晚上,长长的走廊,白炽灯惨白的光,不亮,暗暗的、沉沉的,浓烈的消毒水味道充满了整栋大楼,她竟然听到了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听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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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在医院陪老公,是让何艳新痛不欲生的事情,她几乎整晚不睡,睁着眼睛,她害怕看见什么,更害怕闭上眼睛,会有什么东西靠近她,窒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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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藤织枝当时还不知道何艳新如此胆小,她只是希望何艳新安安静静地写写女书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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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再次来临,灯暗暗地亮了,老公重病卧床,孩子缺衣少食,婚姻自己做不了主,外婆那唯一的温暖,她想抓住,每次,她都看着外婆在一点点地远去,她想挽留住外婆,那是她整个生命中最美好的、最温暖的一点亮光。各种念想,冲击着何艳新,一起涌来的是黑夜的悲凉,暗如潮。女书,慰藉的就是这种彻骨的可怜。她的身体也在呼求女书的帮助,女书,也在暗暗地寻找传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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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女书述说自己的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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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答应了远藤织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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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扇关上了几十年的门,终于缓缓地、沉重地打开了,门已陈腐,里面的世界,依旧朝气蓬勃。她说“我试试”的那一刻,她清晰地听见了外婆的歌声。外婆的女书歌,是最原始的古音,几百年,歌者的情感在女歌里轻微呼吸,随着古老的音色起伏,没有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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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上的小窗户里,声音,还停在青砖上,只要歌者开声,它们就会按序下来,随调、随音起舞,形成旋涡,歌者进到悲凉之地,沐浴月光的清冷。歌毕,身心被月光洗涤,树林被风雨梳理——更加翠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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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藤织枝想考考何艳新对女书文化的熟知程度,就把汉字版的《三姑记》给她,请她翻译成女书字。是夜,何艳新以女书最古老的方式,来书写:把纸放在膝盖上,笔歪歪斜斜地写下一个个女书字。她的女书气质第一次以物证的方式出现在非女书的情境中。很多东西,都不再如前,慢慢地在改变,但女书字、女书音没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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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远藤织枝要另外两位早已闻名于世的女书自然传人高银仙、阳焕宜在各自的家里用女书字翻译了《三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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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写完,远藤织枝把三个翻译的作品,一字一字对照,综合对比之后,她惊奇地发现,何艳新与高银仙水平竟然不相上下,比阳焕宜的还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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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银仙的女书,是何艳新的外婆教的。学的时候,高银仙家里还给外婆送了一个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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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远藤织枝天天去医院陪何艳新,何艳新在医院里写下了很多女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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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书,太伤心,我不想写,一写就很伤心,就想把它忘掉,没想到,还是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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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很久没有接触女书,她想应该都忘记了那些苦痛的种子。没想到,只要她想到用女书来表达,那歪斜的文字、凄婉的音调就包裹了她的身心,一切的一切,慢慢地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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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唤醒何艳新女书的,与她的姊妹吴龙玉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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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龙玉会做很好看的花带,来补贴家用。通常是别人帮她写好女书字,她绣。后来,那人不能写字了,吴龙玉就发愁,看到姊妹闷闷不乐,遇到了困难,何艳新说,那我想想吧,应该还可以想出几个女书字来的。这一想,想出了何艳新记忆中的数百个女书字,何艳新自己也感觉不可思议,自己都认为忘记了的女书字,为何,稍一回忆,一笔一画,就全部回到自己的意识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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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书世界,萦绕的是苦难和可怜,每次的进入,何艳新都感觉到阵阵悲苦的风,凉凉地,在她周遭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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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一夜开始,女书研究者们一个个地在何艳新的引导下,进入女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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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四岁,父亲死了,母亲的日子自然不好过,不能在此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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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知道母亲的处境,就要她们母女两人到她身边去生活。外婆家在道县田广洞村,两个村,隶属于两个不同的县,其实,两个村庄的山水田地都紧紧地挨在一起,一岭之隔、一路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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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脚踏在道县境,右脚落在江永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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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自然村落的聚集地相距不到两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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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是位读书人,家里比较富裕。妈妈回到外公家里,不需要出去种田地,做的事情也不是很多,只适当地做点家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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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的童年,在外婆家度过。她的记忆里,全部是外婆,她是外婆一个小小的影子,外婆去哪里,后面一定跟着她,外婆爱着这个灵气、直率、无邪的小外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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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外婆就把我的心惊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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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经常这样突如其来地说出内心的感受,她敏锐的心灵被打动的瞬间,她会原封不动地说出来,不经雕琢,词语搭配不恰当、词语突兀,她不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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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爱美好的东西,她会感应到情感细微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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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从幼儿到略懂世事,一直生活在外婆浓郁的女书文化气氛中——听外婆在阁楼里与姊妹们唱女书歌,有些歌,声音低低地出现,然后站在屋子里,她会飞起来,五六岁的孩子,把眼睛闭上,她在女书的歌声里看到了天上的星星,星星的眼泪,掉在外婆的脸上,每次,她总是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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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你为什么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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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只是看着她,摸她的头,心里好像回答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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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何艳新长到六七岁光景,她再问。外婆会拉起她的手,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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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女人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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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不觉得自己可怜,她感觉外婆就是一个菩萨,身体散发出迷人的光环,她们五六个姊妹在阁楼上唱歌,她就偎依在外婆的身上,在美美中,恍恍惚惚的歌声中,入睡,她看到温和的阳光,照亮了白色的石头,上面有柔和的房间,她睡在外婆的身边,很多很多姐姐轻飘飘地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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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长在大自然中的女书传人,读汉书的人不多。外婆出身中农,读了汉书,而当时的其他女性几乎没有受教育的机会。外婆是当地有名的君子女,名气很大。每年九、十月,嫁女比较多的月份,很多人请外婆帮她们写《三朝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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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看外婆写女书作品,感觉就像外婆在写她的生活一样,那些字,与童年的她竟然如此亲近,有一天,她意识到,那些字,就是她梦里掉下来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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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书里的眼泪是所有女性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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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外婆并没有有意识地教何艳新学女书。懵懵懂懂的情绪下,何艳新记住了一些女书字。她看外婆写女书字,看到不认识的字就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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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女书字,与旧时汉字一样,从右到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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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岁了,外婆要何艳新伸出微微颤抖的小手,把女书字斜斜地写在她的小手掌心。何艳新握紧拳头,跑到村子外面,与一大堆年龄相近的女孩子们一起玩耍,她松开手,随手折一根树枝,学外婆的样子,用树枝在地上,写下刚学的女书字,她读出来,告诉身边的女伴。她重复外婆的每一个字,小小的圆点,左边一画,右边一画,一个圆圈,不能一笔画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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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与外婆一样,幸运地读了“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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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教何艳新唱女书歌谣,一首首地教,有些歌,她听外婆与姊妹们一起唱,她就自然学会了。外婆的声音在何艳新的心里像花一样开放,她看得清每一片花瓣向上微卷的样子,看得清另一片花瓣完美伸展的模样,她完完整整地模仿外婆的声调,每一个高低音的来去,纤润处细若蚕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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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书音,与田广洞村和河渊村的方言都有细微区别。孩子们不会去理会为什么不同,她们只知道,这是女孩子所独有的,很久很久以来,就是这种音,一种古老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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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唱女书歌,她就跟着唱,唱会之后,她用女书字写出来,田广洞村的很多女孩因此也很快学会了女书。现在,儿时的玩伴,已经不在了,最后一位嫁到桐口村的姊妹,去年过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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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写女书字,最早只用硬笔,后来也用小毛笔写,有时候,外婆捡起地上的小树枝,在地上写女书字,教何艳新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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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的女书字,就是用小树枝、小木条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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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文采好,女书字也写得好,周边村子的姊妹,写结交书,都请外婆来写。外婆写得最多的是女书的重要作品《三朝书》。何艳新坐在高板凳上,听她们给外婆讲自己的生活,有些女人,不是父亲去世,就是母亲过世得早,外婆每本《三朝书》,都是一边流泪一边写完的。十岁的何艳新,不知道可怜为何物,但那个时候,她已经代笔为外婆写《三朝书》了,外婆说一句,她就写一行,五字一句或七字一句,女字何艳新都会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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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不如外婆好看,也不像外婆那样,写的时候会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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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帮外婆写得最多的也是《三朝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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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新娘不用《三朝书》了,之前是新婚的必需品,如果没有,会被夫家的人看不起,认为新娘脾气、品性有问题,没有知心的好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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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的女书文化,全部与外婆相关,她一直与外婆生活在一起。在世间,外婆是她心灵的依靠,从外婆那里,她感受到了世间最美好的爱——甜美、心动、开心、快乐。老小之间,成为牵手相依的命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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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外婆有意无意之间,把女书世界的细微动人之处,在生活的点滴间打苞、开花,展示给何艳新,让她体会水滴观音、月照听香的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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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传给何艳新的女书,不是知识,是时间里的一种文化、一种美好的生活方式、一种处世态度,是女性所独有的立体世界,丰富多彩,缤纷斑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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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的两个姑姑,也熟通女书,名气也大。姑姑何润珠,嫁到上江圩镇大路下村。现在算来,她们都有一百多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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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老人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外婆递给她的女书文化之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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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外婆在何艳新手心里写女书字,她跟着读,她写,歪斜的文字点亮了她稚嫩的心灵。外婆与姊妹们坐在阁楼上,唱歌,四周都是房子,歌声把过去唱回到现在,声音把现在牵引到过去,安慰孤身的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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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静坐把笔握,寡妇心酸扇中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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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生活的女人,坐阁楼小屋,握笔,在扇子上准备把心酸情境写给远方的结交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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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封建不合理,女人世代受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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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官坐府没资格,校堂之内无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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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女书做得好,一二从头写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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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女人,在人类文明的路上,另辟了一条路,这种文明从诞生之日起,就没想过广为人知,她们只是想在男性的世界之外,发出自己的声音,让自己听到,找到共鸣者,从一开始,就有善意的排他性,好像是一个秘密,在她们中流传,水纹从池塘某个角落的树枝下,扩散,美丽如花,荡漾开去,很多女性,在不自觉中承担起传承的责任,只有少数人,一些被称为君子女的传人,有意识地在做传承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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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妹远嫁,各自有家,她们的想念,成为一滴滴眼泪的述说,女书字,在眼泪的动情处微微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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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书字笔画间,想念、眼泪、空白的时间,飘扬的是女性的情感,自我的表达和满足,在泪水的池塘里,鱼偶尔跃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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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书的资讯中,都说,女书表现的是女性的苦难,悠扬的曲调中溢满的是女人的艰辛,女书是倾诉、宣泄她们内心的痛苦,描摹出女人生活中跌跌撞撞的饱受磨难的影子。所有人都说,女书是诉苦,凄婉哀怨,女书文化是含悲蓄泪的文化。包括女书传人、女书作者、学者、研究者在内,莫不如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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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是女书的一个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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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慢慢形成的女书文化中,有一些带有“抗婚”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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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层面,在泪之下,在苦之后,女书如石缝中长出的青草,是希望,是欢喜,是快乐,是俗世生活的另一面——精神生活升腾起迷云幻影,这些美景映照在生活的水面。一代代女性,在现实的清贫中添加女书的柔软,在肉体之外唤醒身体里其他的元素,以跃动的女性字为根本,在它的承载下,有了《三朝书》、《结交书》、折扇、信函、书籍读物、歌谣。女书,是专属于女性的自由和爱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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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书习俗、女书神仙、女书字、女书歌谣,到《三朝书》,女书的本质和最终目的,是为姊妹的结交而服务。女书文化里的神仙,江永一带的神像、菩萨都是两姊妹——姐姐和妹妹。所谓的“抗婚”,也只是为了延长与姊妹在一起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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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书字与汉字以及其他文字世界没有区别。文字是人类用来记录语言的一种符号,在记录中,势必有丢失,有增补,文字具有较强的指向性,其指向性是文字的功能,同时,也会产生其他线索,女书的最大魅力之处——在文字之外,主要是:口传心授。母亲传授给女儿、外婆传授给孙女、大姐传授给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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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三大才子之一的解缙,在《春雨杂述》中写道:“学书之法,非口传心授,不得其精。”女书传承,女人与女人间的明心见性、口传心授,内心领会的精神内核,让女书始终保持鲜活的姿态,如植物,生长在江永一带的山水之间,浪漫的情怀,形成女性自己的世界,精神王国里的主色调是自由、爱、美——阳光充足,雨水充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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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老了,走不动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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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过世,何艳新夜空里的星星,一夜之间,全部陨落,泪水,倾注在纸上。外婆在另一个世界需要读书,何艳新写的《祝英台》以及其他三本女书作品,还有外婆自己的《三朝书》、手帕、折扇等物件,她都拿到墓前一一烧毁,她太想念自己的外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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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走了,她的快乐、她的声音、她的眼泪也将随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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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给她的是什么?何艳新归还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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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俩读懂了天上的星星为什么还在流泪。女书的一切都与女性个人生活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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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走了,势必带着她们的生活,当地有种“随棺入土”的习俗,在贫寒的岁月里,女书作品本来不多,使得留下来的实物少之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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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的墓碑上,刻的也是汉字,不刻女书字,女书字是女性隐秘交流的文字,不想让人看见,也定不会刻在是想不朽的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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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书随女性生命的结束而入土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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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常常梦见外婆,还是生前的样子,向她走来,走路还是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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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忧愁时,晚上就会梦见她,她就叫我不要生气,想开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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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想念了,她为外婆写了一篇自传《回生修书》。与外婆在一起的那段生活,在女书里活过来,时间从每一个女书字里醒来——外婆的苦难,与外婆牵手,外婆的影子、呼吸,长长短短,从第一个女书字里站起来,外婆重新在女书字里活了一遍,何艳新与外婆一起继续走在去花山庙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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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外婆的女书传记,心,安宁了,她静静地听着山里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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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唱歌了,就唱我写给外婆的《回生修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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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死梦中肝肠断,回生修书传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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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眼流泪把笔写,一二从头说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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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身姓杨君子女,配夫姓陈田广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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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本是好过日,夫妻和顺过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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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说我千般好,站出四边胜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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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边之人来奉请,写书绣花传四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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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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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回生修书》,流淌的都是何艳新的泪水,写起外婆她就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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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想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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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血压偏高,每天不能写多了女书字,她喜欢晚上创作,安静,独处,没人打扰。女书的阴性,在夜晚的暗光中流露。晚上,柔情、温润、伤感,女书字细小地呼吸着,看着女性出工,在田埂上背负一捆柴,孩子在后面追着、吵着、闹着,左摇右晃地跳进下面的田里,鞋子湿了,再跑到前面去,鞋子掉在泥巴里,孩子捡起来又跑,母亲没有理会孩子的一切举动,只要他不掉进池塘里就可以,随孩子疯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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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晚上,昨天的、曾经的,似乎忘记的,何艳新通过女书,过去的月亮浮出生活的水面,事情轰然而来,拥挤着,像轰鸣的洪水。她不能多写,写多了就头晕,女书字的每一笔,都想站在老人笔下,站成一个字。白天,阳光太大,人太多,男人们进进出出,在屋子外面走动,她写不好,想要写的事情来了,她看见了,她表达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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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为远藤织枝写的《何艳新自传》写得天马行空,想到哪写到哪,今天写一点,明天写一点,白天要种地,只有晚上有时间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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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写一点算一点,写得歪歪扭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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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藤织枝站在田埂上采访何艳新,她就边干农活,边回答她的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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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挖地,手掌起了泡,她也即兴写进女书自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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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生活好了,不想写了,那时是气出不来,就写女书。写了就心情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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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为刘斐玟、远藤、赵丽明,写了很多女书作品。她写女书,不留草稿,农活多,没时间多想,更没时间重抄。写完了,就给了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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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也不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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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家里没有留下女书作品。她都是需要什么就写什么,传统女书就是即兴写、即兴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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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人们说到女书,第一印象、脑海里浮现的就是一种专属于女性的文字,叫女书。全面地来说,女书是江永及其周边地区形成的一种深刻地影响着老百姓生活的民间文化习俗。比较详细地说是:用女书字创作的《三朝书》、《结交书》、折扇、女红等用于交流的女书作品;用当地方言吟、唱各种女书作品、歌谣;还有一套完整体系的女书字;各村敬奉的姊妹神像;以及独属于女性的“斗牛”等各种民间活动,这些都应被称为女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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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何艳新是女书自然传人的最后一位,是活在过去的现在人,像过去一样,像现在一样,幸运地与这位女书传人,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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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老人,不自觉地与一盏盏微弱的灯共同亮在山林里,与汹涌的光柱相比,老人所代表的文化,微弱如同雪地里回家的一盏油灯,听着自己的脚步,雪地传出“嚓嚓”“嚓嚓”之声,与雪照亮的黑夜一起,涨满群山,这些人类的叹息,来自于古老的不变的时间,延续在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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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书承载的记忆因子太多,映照在水面上的是女性的悲苦、眼泪、倾诉、帮助和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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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书中的重要物证《三朝书》、《结交书》、折扇,在瑶族和汉族地区都有出现。广西、道县等稍微远一点的地区也发现了很多《三朝书》,是随江永的新娘随嫁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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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女书的时间。女书的时间是不变的!时间里的事物也是不变的!出现在眼前的风云,只是一种变幻!一切都在!与植物、与群山在一起,是没有时间的!时间就是一个圆!像湖!绕湖一周,可以回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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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书始于何时?何人所造?又将消失于何时?没人能拿出权威的证据来。时间很长,没有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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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推理,如果时间比较短,不可能形成一整套完整的民俗,从出嫁到“不落夫家”的习俗,从结交姊妹到《三朝书》,还有全村男女老少皆敬奉的姊妹神像,非一朝一夕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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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日本、美国、意大利等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学者、教授、女书传人,以及女书起源地和女书盛传的上江圩,就何时有女书文化这个问题,给出的每一个证据好像坚硬如铁,有理有据,同时,这些证据又脆如瓷之清透,每一个证据都是虚无的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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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离的树林,在现实前,恍兮惚兮起来,女书的魅力即在于此:起始、创造者,都是一个谜,所有给出的答案都是推理和美好的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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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艳新唱的《胡玉秀探亲书》,说的是宋朝妃子胡玉秀发明了女书,她是上江圩荆田村的一个村女,后入宫为妃,想念亲人,修书一份,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思乡之情,就发明了女书字,以女书字传信。这一传说,极具中国传说特色,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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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坐皇宫把笔提,未曾修书泪先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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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荆田胡玉秀,修书一本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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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附爷娘刚强在,一谢养恩二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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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姑娘请姊妹,一家大小可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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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当代的故事。南京报纸《扬子晚报》刊出了一篇太平天国与女书钱币相关的消息,这一消息被《江永县志·女书篇》收录,《人民日报》(海外版)发表了一篇名为《女书最早资料——太平天国女书铜币》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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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经过很简单:有民间钱币收藏爱好者在南京天宫古玩市场地摊上购得一枚有女书字的钱币,青铜材质,直径约5.3厘米,重约60克,钱币的一面有楷书体汉字“天国圣宝”四个字,另一面有隶书体汉字“炎壹”两字,汉字两边各用女书字写有“天下妇女”和“姐妹一家”共八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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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张铁宝先生,针对这消息,写出十三条质疑,并得出结论:此钱币有钱币之形,而无钱币之实,这钱币与太平天国无任何关系,它应该是民国年间某位懂女书的女子因个人喜欢,私自刻制自娱的一个半成品。另有推测:是20世纪90年代,有好事者,因女书研究热而伪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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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好多故事,一环套一环地开花结果,真的像假的,假的正要开口说话,真的已经关门闭户,被喧嚣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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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们,不知道这些,她们只知道:姊妹在远方的城市里,一切安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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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忘记了回忆,曾经的生活,时间在村子里的模样,她都在忘记,贫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女人的痛、忍耐,负载着昨天的重,在今天的流水里漂浮、沉沦。实实在在的物件,一个针,穿着长长的线,压在泛黄的《三朝书》里,打开书,它愕然地看着今天的女人,它在想,合上我视线的那个女人在哪里?她们是同一个人——她们站在今天的时光里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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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女人,在女书里歌唱,消水于平缓处,映照出村子里的瓦,浮出一首首女人的歌——过桥,看望邻村的姊妹……消水浮出一根草,一本发黄的《三朝书》……一些零星散落的女书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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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藏起了一个秘密

孩子、鲜花、蔬菜,石头和尘埃

石板路,在每户人家的门前,稍作停顿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人、狗、牛、鸟及其他

小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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