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中国民族

乌尤黛

作者:鲍尔吉·原野

□ 文/鲍尔吉·原野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露水旅行》,散文集《原野文库》等著作43部,作品收入沪教版、蒙教版、人教版等大、中、小学课本,读者遍及海内外。

旋律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有的旋律适合人演唱,有的旋律适合乐器演奏。如果一段旋律兼有两种特性——喜欢唱并能演奏,这一定是一段让人回味不已的好旋律,如《圣母颂》,如哈萨克民歌《燕子》。而《乌尤黛》更是这样的好作品。

我尝试以作曲法的原理分析这首民歌。分析它旋律的发展动机,分析它的织体与对位,结论是分析不了。它是天成之作,圆满无憾,不具备供人分析的马脚。玉能分析吗?珊瑚能分析吗?如果你能分析玉,你就能仿制玉,但那是不可能的。你能制玉,上帝做什么呢?即使一段旋律,你仍然可以把它看成是一个圆润的、散发光泽的苹果。苹果身上没有供你钻进去探查的洞,苹果也不附带苹果说明书,但你照样吃出它的香甜同时没办法洞悉它为什么香甜。

《乌尤黛》就是一个芳香的苹果,它有多香甜,就有多悲伤。民歌就是这样,情歌更是这样。它把人用语言说三天三夜还没说清楚的相思之苦,用四个乐句就表达清楚了。清楚什么?听者从中听到了一个被爱情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人的悲苦与甜蜜。相思跟坐牢不一样,黄连搅入蜂蜜里,同时尝到苦与甜,而坐牢只有苦。当然,相思与坐牢也有相似处,他们都被关进一个屋子里走不出来。囚徒住在石屋里,门上着锁。相思者像蚕一样被自己密密麻麻的思念困住了,没有锁也出不来。

“想念你呀受不了,啊嗬咿,乌尤黛啊嗬。半夜起来把白马刷了一遍。想念你呀受不了,啊嗬咿,乌尤黛啊嗬。半夜起来把青马刷了一遍……”

这是《乌尤黛》的第一和第二段歌词,是一个在爱情中恍惚困顿的男人心底的呼喊。然而他的呼喊不狂躁,只有深情。他在单相思,他所念者并非他在远方的妻子或未婚妻,我们只知道他在思念这个名叫乌尤黛的蒙古女人。而乌尤黛在哪里,长什么样子,多大年龄,爱不爱他,我们一概不知。从歌声中猜度,可能乌尤黛也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在想念她。单相思,在艺术作品中可以结出美丽的果实。单相思者并没有尝到爱情的蜜汁,也没有丝毫赢得这场爱情的把握,却坚定地以全部心血建造乌有的天梯。其纯洁(没办法不纯洁)与痴愚可以制造美的艺术品。在他那里,爱的全部原材料不是洞房、也不是顾盼与香吻,他心里只是她的容貌和她的身影,甚至只有一个名字——乌尤黛。这个名字的三个音节构成并推动着他的爱。因此,乌尤黛这个名字在这首歌里回环反复。他唱这首歌的全部动机只在让“乌尤黛”从口唇中间反复出现。

“想念你呀受不了”。受不了比睡不着更痛苦。一个人被架在燃烧的火堆上能受得了吗?但他是很安静的人,半夜起来把白马刷了一遍。半夜里能做什么?只能刷刷马。马是蒙古人的伴侣和朋友。白马一定洞悉主人的痛楚,它以温良的、长睫毛的眼睛注视着主人的脸和脸上的泪。说到这里,听歌的人或许不解,他这么想她,为什么不表白?为什么不去找她?这是讲逻辑,而爱情是不讲逻辑的。我们知道这个半夜刷马的人深爱乌尤黛,却不知他长什么样子,多大年龄以及财务状况。他只有爱和马,其它我们一概不知。人世间,爱情号称美好,但比其它事务更注重功利,想爱很难。相思者刷完马稍得安稳,又一波相思袭来,他只好起身刷另一匹青马。这个男人有两匹马,时不时刷一遍,都在半夜。

我们要谈谈这首歌的旋律啦,虽然用文字描述旋律十分笨拙。此歌起首即进入高音区域,然后递减,又上升,再减,结尾乐句以低八度音符结束。低八度的尾音在等待上升音符的召唤,因此第二段歌声顺理成章地浮现,如同歌唱者起伏的心绪或者叫呼吸。气呼出去,自然要吸进来。那个高高在上的高音音符正是乌尤黛,她美丽直至不可企及。这四个乐句的联接玲珑宛转,如同有轴,像巴赫的曲风。

这首歌以其深情委婉得到琴家的喜欢,许多马头琴演奏家喜欢演奏《乌尤黛》,听上去更加深情。更深情的还有第二段歌词“如果我是一只蝴蝶呀,落在你的衣领子上天天看着你。可惜我不是蝴蝶呀,眼巴巴看着你走远……”

多么绝望,多么美。(责编 晓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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