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从艺术与“非时间性”的体验视角入手,着重探讨著名摄影家郎静山先生作品(尤其是运用“集锦摄影”手法的)中的风景空间如何传达出“非时间化”的气质,又如何面对现代性的冲击将现代摄影技术与中国古典审美意蕴相结合,生成为重新创造古典诗情与画意的现代摄影实验性的作品。
当郎静山运用“集锦摄影”的方法将不同的底片叠置,将不同的自然景物并行、插入,多次曝光,由此制造出的“摄影风景”,是自然的还是反自然的艺术?而他摄影的主旨是真实的风景,还是艺术化的风景,抑或是形而上的思考吗?如果我们进入郎静山的风景作品所蕴含的时间性的探索,将会意识到这些问题是伪问题。如同瑞士美学理论家罗兰 · 杰尼(Laurent Jenny)3所指出的,任何伟大的摄影作品所呈现的时间性既是真实的,也是虚构性的,至少涉及到历史的时间、机器的时间与美学的时间三个层面的时间维度。笔者认为,或许透过郎静山的作品,至少可以尝试作如下的不同时间维度的梳理:1.观看的时间,即艺术家感知的时间,呈现摄影镜头所面向的真实的、即刻的风景。2.过去的时间,代表比如中国古典山水诗与山水画的作品里的时间,也属于不朽的时间领域或范畴,首先在艺术家的内心空间存在,而后投影到作品之中。3.工作的时间,即艺术家的摄影技术呈现、进行处理的时间,前面两种时间意识经过创作的过程发生作用,彼此嵌合在一起,继而一道再生。4.美学的时间,经过几近无缝的“再生”过程,最终作品体现出多样维度的时间性,而由于产生与置身不同时间层面的观者发生沟通的普遍性,从而纳入“非时间性”的范畴。
郎静山的摄影作品如《山居》(Life in the Moutains,1942)4与《仙山楼阁》(Fairy Land,1956)5正完美呈现出这样一种美学时间的“非时间化”的效果,同样是近-中-远景打开如古典山水画里的“散点聚焦”式的风景空间。但通过暗房的不同技法处理,在作品《山居》里,山的在场呈现出沉郁古朴、险峻硬朗的势态,透出近似范宽用雨点皴和积墨法而造成“如行夜山”(《宣和画谱》)的风骨效果;而《仙山楼阁》则透过远处的云霭的虚白萦绕传递出如同董其昌的《云山图》的疏朗、平淡,烟云流润,山的肌肤似柔中有骨,墨色分明。然而,尽管美学趣味与意境有所趋近,这些再造的风景却远不是对范宽、董其昌或其他古代山水画家作品的复制或模仿,而或许不如说传达出相近的“灵气”,却最终是郎静山从对此时此刻的面前风景的摄影书写到在暗房中的完美操作,构成如中国当代艺术理论家范迪安所称赞的“以多底片叠合形成‘影中有画、画中有影’的摄影新象”6,这种技法使得真实的风景与摄影家胸怀中的层峦、树石、云烟的古画意境相互交叉作用,而彼此生长到另一种时间性的纹理之间。而在中国美术馆为郎静山摄影展“静山远韵—郎静山摄影艺术特展”(范迪安策划,2013 年 10 月 11 日至 10月30日)所出版的展览画册里,这幅作品的配诗集合唐代诗人裴迪与祖咏的诗句:“归山深浅去/须尽丘壑美/终南银岭秀”7,恰对应摄影家运用“繁复的遮光手法与细腻的变化”在层层秀美的山峦之间营造出的云霭升腾的景象,他正是用全身心深入体会丘壑深处之美景的用心状态,化用现代技法再造古典意境与气韵感,烘托出气韵灵动而层次密致的山景,前景左边一角清晰现出的亭阁与树木也与翻卷升跃的层层云海形成对照,在景深里打开充满动感的节奏而接通宇宙的韵律,正是艺术家对大自然生命力的礼赞。
郎静山在1956年创作的十八幅摄影作品《鹿苑长春》15详尽地展现了他对自然景物比如高树与鹿的形象的组合拼接,以及繁复的构图处理的创作层析的细节。前后树木在画面中的位置、虚实对比不断发生细腻的变化,而鹿的数量也逐渐变化,更以不同的姿态与方位呈现出在自然界中各自悠然自在的情形,鹿的身影、目光与树木之间也逐渐取得最完美的节奏平衡。摄影家本人在1941年出版的《集锦照相概要》里对于以古画的空间美学原则入摄影的论述如下:“此亦即吾国吾画之理法今日始施于摄影也……, 故其远近清晰,层次井然,集锦摄影亦本此理,于尺幅中可布置前景、中景、远景,使其错综复杂,幽深雄奇,匪独意趣横溢,且可得较优之透视也,若以画面章法而论,景物之宾主、揖让、开阖、本原、驱使、行列,均需各得其宜……”。经过再创造的摄影景观里,呈现出自然事物之间的错落有致、各得其宜的姿态,从而使得整幅作品洋溢着活泼泼的生动气韵,也超脱摄影视觉与技术的诸种有限性,产生摄影与绘画跨媒介融合再造古典意境的可能性。
在郎静山再创造的摄影风景空间里,透露出感性的体验,如虚实相戏的山水空间折射出在其中游走的目光与身体感,可以说,艺术家是缺席的,却又无处不在。同时,观者也需要运用知识考古的思维去解码这个空间,揭示真实与艺术之间的间距,走进有形与无形之间的风景。这个“非时间性”的再造空间,召唤观者进入,诉求于双重的能力:身体的、感性的认同与知识的、理性的解码。不仅需要如同面对摄影如同风景画的共感(cosympathie)式的进入,也需要批评的距离,唤起古典诗、词的意境,体会应和古典审美的精神的再创造。
在郎静山1963年的《云深不知处》(Lost in the Clouds)16里,画家张大千作为美学人物背对观者,面向隐没在云雾中的青山。人的形象的在场无比清晰,近旁的树或清晰单调,或虚晃迷离。山的在场遁形,空无弥漫。一切景致,半隐半现,似显而非。存在,是在世界之中的介入。这个面山的人在寻找什么?心怀困惑还是期许?或许只是以提问的姿态,不确定是否要进入眼前的青山。而或许这姿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立场,只是处在两界之间:浓雾笼罩的山/眼下的此在。而置身在关注与超脱之间,岂不是存在与艺术的真谛?郎静山的集锦摄影艺术的特殊性介于具体与知识库(素材、典故)之间,这之间的组合并非生硬,而是融合为一体,笼罩在尚有光晕的整体氛围之中。他时不时地穿梭于两界之间,去探问,正如作品中面对青山的那个背影。在空与在场之间品味,切入古典、精细的“余”的向度,编织真实与画境余味、余韵之间的张力,拉伸、延展、交错、并行、相生,再造抵达“余像”的风景/山水空间。
自1950年代起,尤其自1956年郎静山随同张大千在巴黎拜会西班牙立体主义艺术大师毕加索之后,并遇见法国影像艺术家曼 · 雷之后,在他的作品里也出现用纯粹线条的微型“装置”摄影,用实物与相纸叠加再加以曝光,比如在暗房里开始加入细铁丝、花草枝叶、蚊虫尸体,甚至还有痱子粉20,来制作极简的、风趣横生的抽象立体的人体与山水缩影,用具体材质的“物影摄影”勾勒出抽象的形,从而简练生动或诙谐地写“神”。因而,他的这部分作品在相异的文化因素之间,产生新的实验,使得中国古代的写意画与现代的立体主义这两种不同的美学风格在其间相互衬托。从1956年的《悠悠现南山》到1965年的《雪映岭浮空》,他的“物影摄影”之暗房游戏逐渐细致化,从仅仅用铁丝和树枝呈现抽象的山体轮廓与山脚下的树木、房屋的朴素风趣,过渡到用痱子粉画山影,并零星洒落在风景的空间,似乎在物影游戏里又重新接拢用曝光等技术处理出的雪景如画的效果,也是别有一番剥落事物表象而重回“看山是山”的童真风格。
郎静山从摄影的真走向写意的再造,再到初现抽象化,也体现从具象到非具象的现代意识的萌生:怀着非具象的情怀与意识,他在古典写意中寻找思路、意境,两者之间相撞、相亲的边界就那么细,稍不留意就会失去精细,然而,他用耐心、细致的技术,以及对古典画意的用心而浓厚的体会,酝酿成为署名“郎静山”的现代摄影实验。
在郎静山摄影作品的风景空间里,此在的时间连接到另一时间,消逝的远古的时间、古代绘画的时间。在其中点燃的是异质联姻的关系,而不是不同时间性的并置。异质的元素,发生融合,化为一体,保持不同的风格,创生多样化的融合。在钟表时间之外的“非时间性”里,郎静山的摄影风景打开一片“自由的地带”,在其间:可以沉思,可以睡梦,可以拨桨,可以徘徊,可以漫步。
本文是在应台北郎静山艺术文化发展学会会长郎毓文女士(郎静山女儿)邀请参加2015年3月于台北国立历史博物馆举办的“名家、名流、名士—郎静山逝世廿周年纪念座谈会”所做发言基础上做了修订和补充。感谢郎毓文女士给予的支持以及提供的图片。责任编辑/阳丽君
注释:
1郎静山当年从瑞典摄影家雷兰德 (Oscar Gustave Rejlander,1813—1875) 采用合成方式创作的照片里受到启发。参见林路,《郎静山摄影与西方渊源之比较》,收录《影像中国:20世纪中国摄影名家郎静山》,北京:中国美术馆,2013年,第18页。
2 参见André Malraux, Intemporel, La métamorphose des dieux, Paris : Editions Gallimard, 1976.
3 参见Laurent Jenny, « La photographie à l'épreuve du réel », Critique, 2013/10, Paris : Editions de Minuit ; Photographie et beaux-arts : aller et retour, Critique, 2014/5, Paris : Editions de Minuit.
4《摄影大师郎静山120岁纪念集》,台北:郎静山艺术文化发展学会编印,2011年,第30-31页。
5 出处同上,第20-21页。
6《影像中国:20世纪中国摄影名家郎静山》,见前引书,前言,第6页。
7《影像中国:20世纪中国摄影名家郎静山》,见前引书,第44页。
8 郎静山,《集锦照相概要》,上海,自印,1941。
9 这首配诗亦仿唐代山水诗人裴迪诗《送崔九》,“归山深浅去/须尽丘壑美/莫学武陵人/暂游桃源晨”。
10 郎静山,《黄山摄影再记》,参见《画意 · 集锦:郎静山》,台湾行政院文化建设委员会策划,雄狮美术出版,2004年6月,第120页。
11 在这幅作品的上方,有仿中国画的题词落款:“黄山之水天下绝,树怪峰奇云海阔”。
12 郎静山语:“中国的文化是多么博大精深,风景文物又是多么丰富,而摄影因受机械之限制,既不能同时表现许多不同的内容,对于不甚理想的境界,又无法去芜存精;同时,摄影的取景镜头又极其呆板,给人视觉印象不免单调。我就寻思一种能弥补这种缺点的技法来表达,最后决定采用中国画理。”参见郎静山《集锦照相概要》。
13 参见顾振清,“谁在林泉?”《在这》郎静山摄影回顾展前言,上海:朱屺瞻艺术馆,2006。
14 参见André Malraux, Intemporel, La métamorphose des dieux, opcit., p.125.
15《影像中国:20世纪中国摄影名家郎静山》,见前引书,第66-68页。
16《摄影大师郎静山120岁纪念集》,台北:郎静山艺术文化发展学会编印,2011年,第62-63页。
17 出处同上,第32-33页。
18《影像中国:20世纪中国摄影名家郎静山》,见前引书,第214-215页。
19《摄影大师郎静山120岁纪念集》,见前引书,第76-77页。
20郎静山在运用这种技法时,也与美国现代摄影家曼 · 雷(Man Ray, 1890-1976)采用的“物影实践”相呼应,即林路指出的“无底放大技巧,直接将一些透明的、半透明的以及不透明的物体放在感光材料上,从而构成介乎于具象和抽象之间的神奇魔力”。参见林路,《郎静山摄影与西方渊源之比较》,收录《影像中国:20世纪中国摄影名家郎静山》,见前引书,第21页。
21 出处同上,第58-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