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倡议书一发出,就得到包括清华校友在内的3600多位海内外校友的积极响应。一所、两所,10所、20所,到目前为止,他们一共捐建了32所希望小学,使上万名适龄儿童、失学儿童走进课堂。
这还没完,在为希望小学选址时,他们发现云南麻风病人的后代由于受歧视,世代文盲,生活在封闭、贫困的小山村。他们又再发倡议,设立麻风病后代助学基金,100多位麻风病后代由此走进学堂,走出山村,融入现代社会。
这3600多位校友召集人,就是关英、郑用熙夫妇。
替贫困地区孩子尽一份力是雪中送炭
在北京清华园小区,记者来到关英、郑用熙的家,92岁的关英毕业于西南联大,88岁的郑用熙毕业于清华,两人分别从化工出版社和清华大学离休。与北京普通人家一样,陈设简单,显眼的就是成堆的药盒。关英于2010年做了结肠癌手术,她恢复得很好,面色红润。郑用熙因年老,背稍有点弯,像所有老人一样,都离不开药。
说起当年发动捐款的动机,郑用熙笑着说:“都是子女的孝顺引起的。”
夫妇俩有三个孩子,老大、老二先后去美国留学、工作。女儿有了孩子,让父母去照顾,衣食住行都不要二老花费,回到北京后,两个人的工资单上余了六七千块钱。
郑用熙说:“教育孩子从小要独立,工作了,都不需要家里扶助,我和老伴儿将来的生活也有工资保障,就想做点有益的事。于是凑了一万元,给我的母校浙江台州中学设置了 ‘郑关奖学金’,报答学校的培养之恩。”
感恩之心,是那一代知识分子与生俱来的品质。在奖学金设立一个月后,希望工程开始了,夫妇俩觉得,为富裕的母校设奖学金不过是锦上添花,而替贫困地区孩子尽一份力才是雪中送炭。当时,200元钱就可让一个孩子读完小学,郑用熙、关英一商议,决定帮助这些孩子,随后,他们陆续结对子捐助了7个学生。
懂事的孩子们常给夫妇俩写信,汇报自己的学习情况,讲自己的家庭故事,表达对两位老人的感谢。“我们看了信非常感动,200块钱对于我们不算什么,可对这些孩子,是改变命运的一个转折。”关英告诉记者。
夫妇俩觉得自己一己之力太薄弱,就想让身边的人力所能及多帮些孩子。关英首先想到了她西南联大的同学。西南联大是1938年抗战期间,由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南迁昆明组建的大学。于是,在北京的6个校友聚到她家,经过一番讨论,决定由关英起草一封倡议书,发给能联系到的校友:
西南联大的校友们:你们好!
我们几个年逾古稀的联大校友,早已到了含饴弄孙的时候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统计,全世界8.9亿文盲中,我国占2.29亿。我国每年有100万儿童因家贫而失学,他们缺乏的不是聪明才智,而仅仅是每年60元的书本费。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发起“希望工程”资助大批失学儿童,我们不能再缄默了,我们也要参加这个行列,在曾经哺育过我们的那块土地上——云南贫困地区,筹建“希望小学”。
校友们,还记得联大校歌中唱的“中兴业,须人杰”吗?让我们在垂暮之年再伸出双手,为托起“祖国的明天”而略尽微薄之力吧!
信一经发出,立即得到1600多名校友的积极响应,汇款雪片般向夫妇俩飞来。关英说:“短短100来天,我们就收到了近70万元。在青基会的帮助下,这笔捐款分别在云南文山、景东、昌宁助建3所希望小学;并购置了10万元的希望书库,分赠云南境内33所希望小学。”
这时,郑用熙想到了他的清华校友,于是,也在50、51、52三届2000多名同学中发起募捐,很快募集到28万多元,在河北易县、北京密云建了两所希望小学。同是清华校友的朱镕基总理也送来自己的心意,他委托秘书打电话说:凭我们清华校友的力量,捐建一所希望小学并不难,难在将这所希望小学办好,希望大家能够努力。
慈善也是可以传染的
“最让我们意外的是,那些旅居国外的校友,都当作大事来做。”关英说,“曾荣森是西南联大化学系毕业的,在美国做工程师。接到我们的倡议书后,他写信给我,说很抱歉,他刚把自己的钱捐给了在美国的清华教育基金会,现在是无能为力了,但他说会记着这件事的。过了七八年,我早把他说的话给忘了,结果,他来信要求捐款,前后捐了4个希望小学,还在北大、清华、南开、云南师大设立了4个奖学金,共160余万元。”
关英说,不是校友捐多少款让她感动,而是他们说的话。
曾荣森在信中说:“我并不富有,我的钱都是当工程师时节余下来的。祖国在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受教育的机会,培养了我。现在祖国还不是十分强盛,我们就应该帮助祖国,帮助这些孩子们。”
福州有一位校友在同学家里看到了倡议书,给关英写信,说校友录里没有他的名字,但他是联大43届的毕业生。他说:“虽然我没有接到通知,但我还是要参加捐款。每个月寄10元,行不行?”
关英说:“我给这位校友回信,说这是无价的。因为他的工资只有280元,还要养活一家。但这位校友寄了5次10元后,每月寄来了50元,一直没断过。”
一石激起千层浪,许多居住在国外的西南联大校友的捐助活动,在海外华侨界引起了极大关注。
刘文进先生是位老华侨。他90岁生日时,一位华侨跟他说:你们几个孩子要给你过生日,但吃完抹抹嘴就没了,你不如将这钱在国内建所希望小学,这样更有意义。刘文进将这个建议跟子女们一说,大家都很赞同。这样,在陕西山区,一所希望小学诞生了。
当年考上西南联大的许玉卿是菲律宾华侨。1940年为躲避日本飞机轰炸,西南联大的一年级从昆明搬到了四川叙永县。在这期间,许玉卿不幸染病,病故后埋在了叙永。后来,她的弟弟许天津从国外来给姐姐扫墓,听说姐姐的校友发起募捐,马上捐了20万,建了所“许玉卿希望小学”,用来纪念姐姐。以后,他的妻子和子女为丈夫、父亲这份对姐姐、对祖国的爱而感动,又陆续捐助了近20万元。
1994年,郑用熙夫妇在美国探亲时,认识了一个老华侨叫周胜祝,他本姓余,因买了叫周胜祝的人的护照到美国半工半读念完大学,以后一直就叫这个名字。郑用熙夫妇和他谈起国内教育现状,勾起了这位88岁老人的报国情怀。
住在美国旧金山附近的一个小镇上的周胜祝不是太有钱,捐款除了向弟弟、妹妹、女儿等家属和他发起成立的美中人民友好协会募捐外,80%都是他省吃俭用积攒下的,攒够20万元,就由郑用熙夫妇选址,办一所小学,一直延续了近10年,先后捐了12所希望小学。
在关英的捐助名单上,整整齐齐地记录着西南联大1573名校友和清华大学3届近2000名校友的名字。关英说,“值得多写的是他们。联大校友陈大鸿捐款不久病逝,弥留之际,他嘱咐家人丧事从简,把省下来的钱捐给希望小学。杜继彦、白纯瑜夫妇从联大毕业移居马来西亚,也是捐款不久,杜继彦突发心脏病去世。白纯瑜遵从亡妻意愿,将她的积蓄全部捐了出来。”
几乎将毕生积蓄都捐给了希望工程的周胜祝,还是美中人民友好协会的创始人。他建的12所希望小学,除了4所叫“余氏希望小学”外,其他的就用在中美友谊中作过重大贡献的斯诺、马海德、斯特朗、史沫特莱等人的名字命名。
美国人马海德为治疗中国的麻风病贡献了一生。建马海德小学时,郑用熙和关英去访问了马海德夫人、马海德基金会名誉理事长苏菲,终身从事麻风病防治工作的友谊医院医生李恒英。
郑用熙说:“之前我们对麻风病的知识也是一知半解,通过跟专家了解,知道了麻风病人基本治愈,他们的后代也都健康,与常人无异。”
1950年代麻风病流行时,我国曾建起50个被隔离的麻风村。沿海一带由于经济发展,麻风病与麻风村一起消除。但在云南山区,麻风病人虽已康复,他们的后代也是健康人,但由于封闭的环境,落后的观念,人们仍把他们当作病人看待。
郑用熙说:“1999年,当时我们70岁左右,还能跑得动,就去了云南凤庆县郭大寨乡山沟里一个叫藤蔑河的小村子,它是1953年政府把周边几个县的麻风病患者集中一起建医院治疗而存在的。这些人好了之后结婚生子,已经到了第三代、第四代,全村255人,70人是治愈者,185人是后代。他们养些家禽,种些核桃到集市上卖,外面人也买。但真正与外界交流,还是不行。解放初期在那儿建了一所学校,但老师很难请到,来了也不安心,戴口罩讲课,接学生的作业戴着手套。这些行为很伤学生的自尊心,所以念到三四年级,有的孩子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
马海德希望小学遵照西南联大校友的意愿,建在离藤蔑河最近的一个村子里,以方便麻风病后代入学。但建好后校长说:“我们愿意收,他们未必肯来。”原来,从藤蔑河到学校,要跨一条河,河上没有桥,平时可涉水过河,一到雨季,就很难过了。麻风病后代要上学,必须住校,但一住校必须交费。当年的麻风病患者靠国家补助每人50元钱(后来增加到80元)还可以生存,但他们的孩子都是健康者,就没了这个补助。一家人只有靠上山打柴,养点鸡鸭去卖,维持生活。走读还能负担得起,一旦住校,他们就没有能力了。
关英说:“听校长一说,我们也很为难。我们已经发动西南联大、清华的校友捐款建希望小学了,不好意思再让大家为麻风后代捐款。我和老伴儿就写信给儿子、女儿、侄子、外甥和兄弟姐妹,希望大家帮助这些孩子。对长辈、同辈,我们就客气一点,希望捐款;对晚辈我们就不客气了,说就算孝顺我们吧,最少一个人要包一个学生,一年600元,三年1800元。”
很快,夫妇俩在亲戚中间筹集了七八万元,建立了“麻风后代教育基金”。很快,这事让联大校友知道了,也都纷纷加入进来。
第一年,藤蔑河送来了6个学生,第二年7个,第三年10个。这些一直被剥夺了接受正规教育权利的麻风后代,一个个从封闭半个多世纪的小山村出来,走进了教室,与其他学生同吃、同住、同学习、同玩耍。这些曾被视为“不可接触的人”,破天荒地被一群老校友们改变了生活的轨迹。
“如今,藤蔑河已经没有学生可送了。”关英笑着说,“因为适龄的孩子都上了学。最早出来的,有一个大学毕业已经在昆明工作,5个大学在读,其他的也都在高中、初中、小学校里读书。他们已经彻底走进了社会。”
父辈教育我们成才,我们也想用这种方式影响子女
关英、郑用熙既是3600多位校友的召集人,也是他们捐款的收款人以及各种款项去向的汇报人。上千笔汇款要从邮局取,上百张支票要从银行取兑、核对、记账、开收据。当上千万捐款从他们手上经过时,他们明白这每一分钱都代表着一颗心、一份希望。因此,夫妇俩一角一分地计算着每笔捐助款,要将它花在最需要的地方。
为了节省开支,夫妇俩想出了各种办法。向国内外寄信邮资超重要加收费用,郑用熙就用筷子、易拉罐和螺丝帽做了个秤,秤星经砝码校正,对超重的信件裁边处理。夏天去银行提款、存款,兜里揣着上万元,他们舍不得乘出租车,只好穿着厚衣服去挤公交车。管理捐款要用大量的收据,三联收据要比二联的每本贵1.8元,他们就买二联的,自己再剪裁台历做最后一联。
关英说:“抗战时,西南联大前后招生8000多人,我的上一届1000多男生,800多都参军上了战场,有的同学就战死前线。我们当初考虑很简单,就是希望办一所希望小学,在云南纪念西南联大,纪念那些埋在云南的师生,没想到后来一下子在云南办了6所,也没想到清华和联大的活动会引起华侨界这么大的关心,一直发展到32所,分布18个省市区。”
记者采访时,两位老人一脸微笑,安详而温暖。尽管他们都受着病痛的折磨,但发自内心的笑容,让暮年时光得到许多慰藉。
关英说:“2010年,我做了结肠癌手术,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从那时起,就告诉校友们,停止收费了。原来的捐款还有20余万元,维持现在已有的学生资助。收尾工作,我都交给在税务部门工作的小女儿来做。”
郑用熙夫妇的大女儿在美国华盛顿当客座教授,儿子在北京协和医学院基础医学研究所工作。郑用熙说:“我和老伴儿都是搞文化工作,所以就想在教育方面做些事。”夫妇俩后来涨了工资,就想扩大帮助学生的范围,郑用熙在北大、清华捐了两个郑用熙奖学金,每个20万元。
关英也不甘居后,她说,“我父亲叫关衍辉,毕业于前清时期的北洋医学堂,算是中国第一代西医。我有10个兄弟姐妹,分别居住在香港、美国、上海,广州等地,平时很少见面。我提议给父亲设个奖学金,也算是儿女们怀念父亲的最好方式,大家都赞同。于是从2000年开始,我们分别在北大、清华、南开、天津医学院捐了4个关衍辉奖学金,每个也是20万。”
“如果将自己所挣的钱都用在自己身上,无非是吃的好点,用的好点,玩的好点,可内心多少有点空虚。”郑用熙说,“父辈教育我们成才,我们也想用这种方式去影响子女。用这种无形的财产,让他们代代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