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冲手工纸是战争的遗产,而我们便是奔这遗产而来。战争不完全是坏事,起码在文化传播上是如此,战争是文化交流最极端的方式,造纸术西传,就是因为大唐与阿拉伯帝国的怛罗斯之战。在和平年代,文化交流也以平和的方式进行——我们来到腾冲时,中缅边境的高黎贡山脚下,一座现代的手工纸博物馆与一个传统纸村,以纸为棋,对垒多年。这不是一次你死我活的战争,却是一次无招胜有招的意念对决。
高黎贡山,很多人知道这个名字是因为远征军,我们选择这里作为寻访“纸道”的目的地,也和战争有些关联:明代,一支戍边的湖南籍军队把手工纸从湖南带到这里,四百多年过去,手工纸在这些军人的故乡已经消失,却在高黎贡的庇护下,在腾冲顽强生存下来。
我们的车七弯八绕,在界头镇龙上寨村口的一个木屋前停下。木屋旁边是一个打谷场,一些妇女正在收稻谷。看到我们,一位长发美女迎了上来,她就是我们要拜访的手工纸博物馆的现任馆长刘衎衎(kàn),海归人士,有多年NGO工作经验。
这个手工纸博物馆建成于2012年,是由建筑师华黎和设计的乡建项目,想以设计加手工的方式,让乡村的经济、文化复壮。
我问刘衎衎,为何选择高黎贡山脚下的这个村庄进行乡建实验,她提了两个人名:梁漱溟和晏阳初。不难看出,她就像她所敬仰的乡建先贤一般,是个行动派。
手工纸博物馆的首任馆长龙占先,也是一个行动派。博物馆建立时,曾遭到村民的反对——馆址位于村庄入口,曾是村里的祠堂所在地,后来祠堂虽然毁了,但在村民心中还有一席之地,听说要建博物馆,村民认为这是对村庄传统的破坏。龙占先是龙上寨的老村长,他和村民们解释,手工纸博物馆不仅不是破坏,而且是对传统的继承,如今祠堂已经不在了,建一座发扬祖先技艺的博物馆,正是一种最好的缅怀。博物馆落成那天,举行了祭祀祖先的仪式,全村人都来了。自从祠堂消失之后,村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齐聚在一起。
2014年,龙占先从馆长的位置上退下来,恢复了往日的生活:种田,放牛,制烤烟。只有当有客从远方来,他才又穿上衬衫、换上皮鞋,回到博物馆,为大家讲解龙上寨和手工纸博物馆的历程,之后,或在博物馆二楼看得到高黎贡山的书房写写毛笔字,或在三楼面对稻田的露台拉拉二胡。
如今,手工纸博物馆成为腾冲手工纸的名片,也成了腾冲乡建的样板。但作为首任馆长,龙占先在博物馆的发展历程中也负伤累累,手工纸是他熟悉的技艺,但乡建却不是他熟悉的战场。离开龙上寨很多天后,我还时常想起这间小小的博物馆,想起现任馆长刘衎衎的话:“我的态度,还是像钱理群提倡的那样,做乡建,边玩边做。不希望,也不绝望。建立总是艰难,而破坏总是容易的,从来如此。”
纸事不堪回首
手工纸博物馆也兼做客栈,但只有两间客房,我们一行十几个人就被刘衎衎分派到附近的民宅。我住进了一家四合院,虽不如北京的那么精致,却风雅犹存,一株柿子树上挂满了红灯笼一般的柿子。腾冲地处西南边陲,却保存了汉文化的精髓。
黄昏,高黎贡的上空闪起几颗星,山脚下的村庄亮起几盏灯,手工纸博物馆门口的大树下站着一群小朋友,捧着手机,蹭博物馆的Wi-Fi信号,打游戏,刷微博,看电影,偶尔走进博物馆东瞅瞅西看看。手工纸博物馆是活态的腾冲手工纸作坊,记录了腾冲手工纸的工艺过程,同时也是面向村民开放的图书馆,馆内所有图书都与手工纸和高黎贡山相关。
第二天,我在村中闲逛,巧遇手工纸博物馆的设计师李益娇。听闻我要见识最正的腾冲手工纸,看最真的龙上寨,李益娇带着我走进村庄边缘处,一个外来访客从来没到过的地方——73岁的纸户龙子秀老奶奶的家。
高黎贡山
高黎贡是景颇族一个家族名称的音译,原意为“高黎家族的山”。高黎贡山位于印度板块和欧亚板块相碰撞及板块俯冲的缝合线地带,是著名的深大断裂纵谷区,山高坡陡切割深,垂直高差达4000米以上,形成极为壮观的垂直自然景观和立体气候。
高黎贡山地处怒江大峡谷,坐落于怒江西岸,是中国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世界生物圈保护区、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高黎贡山自然保护区东西宽9公里,南北长135公里,总面积12万公顷,素有“世界物种基因库”、“世界自然博物馆”、“生命的避难所”、“野生动物的乐园”、“哺乳类动物祖先的发源地”、“东亚植物区系的摇篮”、“人类的双面书架”的美称。
选择公共交通工具,可以从昆明出发,抵达六库(怒江州州府),坐班车去泸水县,再从泸水坐去片马方向的班车(六库每天也有直达片马的班车),一路经过的就是高黎贡山自然保护区。
自驾或包车可选择从昆明出发沿大保高速前往保山,全程约 636公里,上保龙高速公路抵达高黎贡山自然保护区。
传统技艺遇见当代艺术
同行的当代艺术家王轶琼,希望能让最传统的手工纸和当代纸发生点化学反应,于是,一堆篝火在打谷场上燃起,篝火晚会变成了以纸之名的“当代艺术现场”,村里十家纸户,每家带了一张手工纸前来。
之后,小朋友们的想象力开始爆棚,有的用手、木棍或者树叶蘸墨书写,有的直接用篝火烧成的木炭或者没吃完的玉米粒做画笔,围着劈啪作响的篝火,用“返祖”的方式尝试书写的无限可能。“当代艺术现场”变成了“疯狂原始人”的狂欢。
我想,手工纸,或许正在也终将退出书写的舞台,甚至我们的文字最终也可能消失,但那不是我们要考虑的问题,我们只需享受当下这些出自手工的纸张给予我们的馈赠。
探访手记
只愿纸艺美如初见
如今,手工纸绝大部分被归入“非遗”范畴。而所谓“非遗”,我个人理解,是一种传统生活的投影,而村庄则是传统生活的诞生地。因此,要了解曾经最平常的生活为何突然变成老去的“非遗”,就必须回到村庄去寻找原因。
“丝路纸道”上,我们寻访的每一种手工纸都在凋零,因为孕育这些手工纸的村庄,无一例外都在凋敝。
每一种手工纸的兴起,在孕育它的村庄都能找到“胚胎”:香格里拉白地村产东巴纸,因为白地村是纳西族东巴教的发源地,而东巴纸是东巴经的载体;腾冲界头手工纸繁荣,因为当地用手工纸来包茶饼,腾冲油纸伞则用其做伞面;湖南滩头产竹纸,因为滩头年画就是在竹纸上印刷的……如今,在城镇化的大趋势下,村庄形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随着村庄的“沦陷”,手工艺也开始消亡。
我以为,并非所有非物质文化遗产都要刻意保护,就拿手工艺来说,日本民艺大师柳宗悦在《工艺文化》中说的一句话或许可以给我们一些启迪:产生于实用,并满足实用之需要,是民艺的最大优点,“用”即为生活服务。
手工纸的美,也在于用。很多手工纸当初是为“娱神”而生:贴在门上辟邪的滩头年画,为了抄东巴经而生的东巴纸,纯粹为了祭祀用的耒阳竹纸……这些手工纸是农业文明的衍生物,如今大多已失去了“用”的功效。
在“丝路纸道”的考察中,我们所见到的手工纸,大多处于手工纸“进化树”中的原始阶段,但也依稀见到一些“蜕变者”,比如,腾冲手工纸博物馆中的三位年轻设计师刘 、李益娇、武军,还有留法归来、客居丹寨石桥的手工纸设计师余建荣。他们居住在传统的手工纸村落,但他们的作品与传统纸品有着明显的疏离感,就像他们的居所,也与村里纸匠的住处完全不同。
这种疏离感,代表着“纸基因”的差异,当这种差异积累到一定程度,或许新的物种就会诞生。
邓佳雯,GreatSeed创始人。英国兰卡斯特大学MBA,曾在美国南加州大学Annerberg传播学院和哥伦比亚大学国际关系和公共事务学院攻读硕士。2013年初,开始关注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行程数十万公里,探访北京、上海、河北、云南、贵州、四川、陕西、甘肃、湖南、湖北、山东、福建等地的近百位非遗传承人,用视频、图片和文字记录他们手工技艺和生活环境的点点滴滴,聆听他们讲述鲜为人知的传承故事、当下面临的困难与挑战、面对未来的信心与希望。此次,GreatSeed带领由古纸研究专家、设计师、艺术家、记者、摄影师组成的15人考察团队,深入黔地,寻找一条手工纸的进化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