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之可以名曰粥者,数十年来传入中国的,只有麦糊一种,亦译为麦皮粥。此品中国两千年前便有之,古人所谓麦饭即指此。一直到现在,每年麦子初熟,几乎为家家必食之品。因为中国农家的规矩,收拾什么庄稼,就给工人吃什么。小麦初熟,水分太多,不能磨面,只好熬粥。不过西洋用油麦,中国用小麦就是了。
粥这种食品,可以说是有悠久历史的,且种类极多。《礼记·月令》说:“仲秋行糜粥饮食。”《汉书·文帝纪》说:“吏禀当受鬻者或以陈粟”,其中“鬻”同“粥”。颜师古曰,“黄帝始烹谷为粥,周谓之饘,宋卫谓餰。”足见来源已远。
我们并不意在考古,无须多举,总之两三千年以来,已很普遍,则是确有证据的。全国除蒙藏等民族以外,二十几省之人,无不喝粥,不过南方人之粥,等于点心,北方人喝粥,则是正顿的食品。不但如此,而且小康以下之家,一天三顿饭,一年一千顿饭,总有五六百顿,亦是喝粥,有时亦有干面食,即俗所谓饽饽馍馍者,倒居于附属品的地位。因为它太普遍,所以种类极多,制法也极多,大约不止几千种,有光粥、菜粥、肉粥、甜粥等等。总之,所有谷类,都可以熬粥;所有豆类,都可以熬粥;所有菜类,都可以熬粥;所有肉类,都可以熬粥;所有果类,都可以熬粥。
一种米屑煮成者,名曰粥,几种、十几种米菜煮成,亦曰粥,因为材料复杂,情形不同,又有许多名词,如广东之鱼生粥,山东、河南之迷糊、胡涂,河北之菜粥等等皆是。鱼生粥的材料,多者用十几种,迷糊、胡涂亦各有十几种,菜粥也有几种,八宝粥也有八种以上的材料。独腊八粥种类特多,南方多食咸的,用材料已有多至十几种者;北方则吃甜的,至少用八种材料,最多用八八六十四种。
而以上所谈,都是定型,永远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唯北方乡间常食之菜粥,则无定型,几乎是一顿一个样,总之是当时有什么就可以用什么,这可以算是很好的一种发明。我常说,中国之熬菜,亦可曰汤菜,本就可以算是一种发明,何也?西洋只有汤有菜,汤与菜永远是分开的,虽有俄国之菜汤,此地名曰罗宋汤者,可也是由中国之熬白菜传去的,不过有了变化就是了。按说汤是汤,菜是菜的吃法,固然极好,但吃的时候,较为费时间,故此实只宜于富足阔绰的人家,不但有钱,而且须有此闲空。若汤菜合一的熬菜,则吃时较便利得多,兹拣较好的熬菜谈一种,例如炖肉熬白菜,其中可以夹杂粉丝、粉坨、海带、豆腐、面筋、锅炸等等;如想俭省,则无肉亦可。总之通通熬在一起,吃时每人一碗,汤与菜都有了,实较便利得多。然不能光吃此,尚须与饭或馍馍同食,且最微也得小康以上人家,方得食之,平常人家是难得吃到的。若粥则可以说家家得食,光粥尚须有菜及馍馍饽饽等为主要食品,且须有咸的菜蔬,还算稍为费事或讲究;若菜粥则省事又省钱了。比方说,极普通的菜粥,高粱米,或小米及玉米糁等等,加倭瓜,各种豆角,各种萝卜、芜菁、干白菜、面条、面疙瘩(任何面都可)、黄豆芽等等,总之有什么,就可以加什么,样多样少,没有什么关系。再加盐熬成一锅很稠的粥,每顿只吃此一种,不但不用饽饽,且无须咸菜。此在北方过秋后,无甚工作之时,多数人家,只是吃此。农忙工作繁重的时间,则必须吃干的面食,以便保持长时间不饿。秋后及整个冬天,便可光吃此。在中午一顿,或须稍加干面食,晚饭则多数只是吃此,生活亦不算苦,因为其中有面质,有水菜,滋养料也算将就。所以北方乡间,有这种歌谣:
数米熬成一碗粥,鼻风吹得浪悠悠。又有民歌曰:无米又无粮,只是一锅汤,不喝肚子饿,喝了胀得慌。这种诗或谣,当然是开玩笑,但有时贫寒人家之粥,确是很稀。总之可以这样说,稍富人家,在工忙之时,每天三顿饭,早午两顿,须有干的面食,借好保持时间,然也必须有粥。偶尔或有汤面,但十顿之中,不过三两顿,其余则都是粥。晚饭则可以说都是粥,间有干面食,乃午饭所剩者,晚饭绝对不会特制干面食也。冬天无工作的清闲时间,则以粥为主,干面食又较少些。以上乃稍富人家之情形也。若贫穷人家,工忙之时,固然也须有干面食,但总以粥为主;晚饭则只是喝粥;冬天无工作之时,则一天只是粥,毫无干食,且粥亦颇稀,故有上边之诗谣。
因为普通饭食,是喝粥的次数比吃别的东西较多,所以乡间把喝粥二字,成了吃饭的代名词,例如城池中或南方,偶尔问人吃过饭了没有,而北方乡间则都问喝了粥没有,简言之则问曰喝了么,这是极普通的话。
用粥做代名词的谚语也很多,例如 “粥碗儿”。有饭吃便说有粥喝,也说“有粥碗儿”,如找到一种好的工作,则大家必说:“这件事情,必能挣一个粥碗儿。”如做一件事情,剩了几个钱,则大家必说:“这件事情不错,挣了一个粥碗儿。”
“回家喝粥”——这却不是好话,大致用于做官,如果做官被参革职还家,则大家都说,回家喝粥去吧,意思是做官时吃得好,而自己不好好做,致被参回家,家中便没有好吃的了。
再比如“旧锅里粥”。意思就是旧做的事情,如找到一种新的工作,未做长,而仍回来做旧事,则都说仍喝旧锅里的粥。但“旧锅里粥”四字,意义也不一样,有时较优的事情,不能做长,不得已仍做旧事者,则说“好在还有旧锅里粥”;倘新事不及旧事,而辞去新事,仍做旧事者,则说“好喝还是旧锅粥”。
总之吾国人喝粥,已经有两千多年了,甚至给它起了“双弓米”的外号,而西洋则可以说尚无此品。固然不能说,人类必须食粥,但在农业国家中,这则是极方便、极可感激的恩惠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