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地村距离香格里拉县百余公里,那里有纳西族特有的东巴纸。进村的山路十八弯。在车上颠簸了四个钟头之后,远远望见村口半山腰上的白水台,如一条玉腰带缠绕于山峰之上。到达白地村已是黄昏时分,一个纳西族打扮的大姐迎过来,她就是白地村东巴纸的传承人李秀花。
第二天,天还未亮,李秀花已站在海拔2380米的白水台顶。作为白地村大东巴家族的传承人,每天在朝阳升起的时候登台祭拜,是她的职责。台顶有几汪泉池,纳西人称为“仙女浴池”。李秀花把背篓放在两汪池水中间,对着镜面般的池水梳洗打扮。一道金色的阳光射向池中,山峰灰色的倒影被镀上了一层金箔。
白水台,纳西语称“释卜芝”,意为“逐渐长大的花”。它也的确是一朵逐渐成长的奇花——雨水流过石灰岩,形成饱含氢氧化钙的池水,池水在太阳的照射下,与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反应,形成白色的碳酸钙沉淀下来,经过千百年的不断沉淀,最终形成高60米、面积3平方公里的台幔,又称“仙人遗田”,是中国最大的华泉台地。
传说,纳西族东巴教的第一圣祖丁巴什罗从西藏学习佛经归来,路过此地,被白水台吸引,留下来创立了东巴教。此后,东巴教信徒从四面八方向白水台集聚,慢慢形成了纳西族的圣村白地村。
太阳慢慢升起,李秀花带着三条狗,趟过白水台上流淌的溪流,走向隐在丛林中的古祭坛。她从背篓里拿出祭祀用的祭品:线香,在古祭坛祭天;松针,在烧香台祭地;大米,扔进两座烧香台之间的泉眼中祭祀水神。
此时,也有三三两两的村民上山祭拜。白地村的十二生肖不仅有年份之分,还有日期之别,当天正逢鼠的生肖日,属鼠的村民都要来拜一拜。
白地村没有寺庙,白水台上的祭台就是村民们信仰的依托,生活的烦劳,和水神说说,工作的郁闷,和天地谈谈,这样的日子,也像白水台奔腾而下的水流,自然,鲜活。
东巴文的唯一载体
完成祭拜仪式,我们随李秀花下了白水台。经过灌木丛时,她从背篓里取出菜刀,砍下一株株大拇指粗的灌木,这些灌木就是做东巴纸的原料——荛树。
回到家,李秀花和丈夫和玉红一人一把菜刀,开始剥荛树皮。剥、煮、捶、搅、捞、晒,东巴纸的制作过程和所有的手工纸一样,只不过在纸的“进化树”中,它还处于新石器时代,现在只有东巴家族得以传承。和玉红说:“东巴纸并不神秘,一般人学做7天,便能做得跟我一样好。”从技术上说或许是这样,但又有多少人能一辈子坚持做这样的工作呢?
和玉红和李秀花带我们来到村中的一座小院落,院门看上去很普通,贴着门神,门廊上有雕花,唯一不同的是,门上贴的对联,是用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活态象形文字——东巴文写成的。采用最原始造纸术的东巴纸,就是东巴文的唯一载体。
这扇门内,住着纳西族硕果仅存的“大东巴”和志本,他是目前唯一懂得纳西祭祀之术的人,而懂得东巴纸造纸术的只有他和儿子和玉红、儿媳李秀花三人,加上白水台的两位东巴和极少数的外来学习者,李秀花更是千百年来唯一一个会做东巴纸的女人。
虽然刚刚入秋,屋里已经生起火炉,和志本蜷缩在炉边烤火,和我们想象中高深莫测的大祭司很是不同。李秀花凑到火炉边打了一筒酥油茶,喝了茶,和志本就像一块吸足了水的海绵,慢慢舒展开来。他走到中堂的神龛边,拿出一叠卡片,那是老东巴的占卜之书。以往,有人登门拜访老东巴,多半是为了占卜求签,他猜测我们的目的应该也是一样。果然,看到老东巴的卦书,同行的所有人都两眼放光,未婚者求桃花,未孕者求子,未立业者求事业……此时的和志本,不再是一位无精打采的老人,而化身为神灵的代言人,他手上那些东巴文写成的卡片,就是他用来沟通人神的媒介。
白地村与东巴家族、东巴造纸最初的历史,和志本自己都已经说不清。他只知道,父亲把造东巴纸、写东巴文的方法交给他,他又照样传授给儿子,然后要求儿子也这样教导孙子。
“为什么要做改变呢?如果东巴纸、东巴文需要改变的话,也不会现在还原始成这个样子!”听到有人问他是否想过要改进东巴造纸工艺时,和志本这样反问。在他看来,东巴纸虽然处于手工纸的新石器时代,但这也正是东巴纸存在的意义——东巴纸是为东巴文而生,而东巴文在文字“进化树”中的位置比东巴纸还要靠前,使用东巴纸书写,才最符合东巴文的脾气。
和志本在东巴纸上写了两行文字后,显出倦意,在李秀花的搀扶下回房间喝酥油茶去了。一直站在旁边恭候的和玉红这才拿起笔,为来者书写东巴文祈福。
和玉红说,东巴文有1700个象形文字,它们写成过5000多部东巴经,不过如今保存下来的不足十分之一,作为纳西族祖地的大东巴家族,和氏家族拥有的东巴经也不到100部。东巴经是纳西族的文化基因谱,从这个意义上说,纳西族的基因已经消失殆尽,作为东巴经的衍生品,东巴纸如今的状况也就不足为奇了。“父亲以前身体好时,在村里开了一个夜校,每天做完农活,都会教村里人识东巴文。但最近几年他行动不方便,村里学东巴文的传统就断了。会造东巴纸的人比认识东巴文的人多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在传统的纳西村寨,像教授东巴文之类的事,只能由大东巴来做,这是作为大东巴的权利,也是义务。这些纳西村寨,通过东巴文化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小宇宙,而这个小宇宙都围绕着大东巴旋转。如今,年迈的老东巴,只能用夹生的普通话,把东巴文的故事,讲给我们这些远道而来寻访东巴纸的外人听了。
会做东巴纸,是成为大东巴的必要条件,其他4个条件是:识东巴文,抄、背东巴经,打卦,祭祀。和玉红和李秀花符合所有的条件,但依然不能成为大东巴。因为每个东巴家族只能有一位大东巴存在,这也是和玉红无法替代年迈的父亲教授东巴文的原因。
“将来,我希望东巴学校能重新开起来。秀花的愿望则是开一个东巴文化博物馆。”写完来访者所求的东巴文,和玉红看着满地的东巴纸,开始遐想。他已经很久没写过这么多东巴文了,以至于很多文字都生疏了。
其实,和玉红和他的两个哥哥一样,对大东巴的身份并不感冒,但哥哥们早早就跑开了,他只好接下“准大东巴”这个烫手山芋,顺便继承了为东巴文而生的东巴纸。每天清晨去白水台祭拜,然后夫唱妇随做着原始的东巴纸,或是陪老爷子抄写绝大部分纳西人已经不懂也不信的东巴经……和玉红和李秀花的生活,一如千百年前的东巴家庭一样,简单而原始。笃信“进化论”者见之,可能会轻蔑一笑。好在,世事不为尧存,不为舜亡,不因为有人一笑而过,生活就不再继续。
大东巴和志本,把家里荒废的晾青稞的木架改装成了篮球架,希望两个孙子闲暇时能耍耍,但这个“篮球场”总是空荡荡的,因为全白地村的孩子都被带到城里寄读去了。大东巴善占卜,却没算到这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