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小就喜欢金闪闪的东西,越是身处没必要的奢华就越高兴,喜欢的所有颜色都是最饱和的色调。2004年第一回去美国拉斯维加斯,花花绿绿的哪儿都是色儿,路上走着美得跟培根一样的大美妞。一下开了窍,“我就应该把家里弄得跟拉斯维加斯似的”。
大张伟花儿乐队主唱的身份正渐渐被人遗忘。跟随花儿乐队一起成长的人怀念他14岁时写出的那些“天才之作”。1990年代末,花儿乐队被称为“中国第三代摇滚”。大张伟词曲全包创作的《泡沫》、《静止》、《消灭》等歌先后被杨乃文、莫文蔚和徐佳莹等歌手翻唱。大张伟15岁时录制的DEMO《放学啦》与窦唯、张楚等人的作品一齐被收入专辑《中国火III》。但出完两张专辑,大张伟从学校里出来,愤怒的对象没了,愤怒也没了。他不甘寂寞,想跟大家一块儿高兴,“孤芳自赏这事儿我觉得特别干,我接受不了”。他没沿着叛逆少年的路数继续走下去,精心计算写出一首必定能红的口水歌《嘻唰唰》,热闹中响着钱声,以前的歌迷一时众叛亲离,但是钱来了。
这两年再提起大张伟的名字,有人已经反应不过来他是个歌手。经纪人说大张伟现在的工作比例,音乐缩到5%,剩下的都是当主持、做嘉宾、参加真人秀。因为嘴贫能逗,大张伟被人戏称“大老师”,他的各种段子和模仿秀时不时地就在网络上爆红一阵。
网络红人的另一面是,大张伟并不想要这样的生活。他需要舞台唱歌,中国的音乐舞台越来越小,竞争又不激烈,所有人的作品大同小异。大张伟向往国外的音乐环境,舞台众多,市场进入良性循环,音乐人进步得特别快。像Coldplay这样的流行摇滚乐队,“一个个都是穿那种高领毛衣,系围巾那范儿的,戴尼龙帽的那种,我就接受不了了,弄得都跟孙红雷似的。我说这么客气,都得死。但是人家后来又进步了。隔一阵之后你再一听,就特别厉害。”
而中国现在的舞台只能录节目。大张伟说自己录节目已经录到行尸走肉一般。但是“人家喜欢我,就不能扫人兴”。他表面上担当着搞笑艺人的角色,实际暗度陈仓,把挣来的钱都拿来贴补做音乐,等待证明自己的机会到来。
当年那个在舞台上大喊“花儿永远年轻”的大张伟说自己早已迎来了中年危机。“在音乐创作的那个根儿上,已经找不着什么所谓的源泉了”,他对传统的词曲创作提不起兴趣,只想玩玩EDM(电子舞曲),用新的编曲方式和混乱的节奏感刺激自己。
大张伟对生活给他的痛感逐渐麻木,干什么都很快厌倦。有时他都不知道该怎么高兴,不高兴的时候越来越多,就吃点炸鸡,缓解一下。父母会变老,身边人会消失,他也不知该怎么办,仿佛一夜长大,就要面临离开了。
“离开这个事情还是,都是为了告别的聚会。所以说谁写那个,什么‘欢乐一开始,悲伤倒计时’,类似就是这感觉。” 就像喜欢拉斯维加斯和游乐园一样,他希望活在一场热闹沸腾、永不散场的party当中。33岁的大张伟说,他从来没在一个刷白墙的屋子里头感觉到高兴。
以下为大张伟口述:
1 我以前只在乎我的歌出来不红。这件事情会让我非常失望,特别难过。如果是说笑话包袱没响,我没有任何的感觉,这很正常,因为我不是干这个的。但是近两年,我觉得做歌红不红这件事儿也不重要了。时光太荏苒了,岁月如刀,刀刀抽你肋叉子上,让你觉得,哎哟,差不多得了,怎么都是过。
大众都喜欢有深度,感觉特别有情感撞击的那种歌,我特别拒绝,尤其现在我更拒绝在歌中有任何情感和思考。音乐对于我来说就是开心,让大家高兴就行了。我特别反感那种情感,特别像电视直销跟机场成功学,都是假的。
我岁数大了,我都30多岁了,我为一爱情,或者谁又离开我了,或者我又喜欢个谁,我至于那么痴情吗?
我不像汪峰那帮,还有许巍那帮,都他妈快50了,还迷茫,有什么可迷茫的。北京就是因为天儿不好,所以看上去老感觉不知道要去哪儿。你孩子也有,也有钱——他们就是营造那种气氛。当然人家就是觉得写歌就一定要通过一些思考,让人弄完都有后劲儿。我本身生活不是那样,我又不想骗大家。我一直认为那种东西是我没有经历过的,我写那种东西就是虚伪。
大家会以为我以前写得好。因为我以前就是烦老师,就是讨厌家长,就是对这个社会充满了怀疑。现在我也充满了愤怒,但是现在我的愤怒在于我没法唱了,烦恼就是我演出少,人家大众也没有演出少这件事情。我真实的生活状态跟我的想法完全跟大众生活是脱离的。
中国大部分(歌曲),要不就是感情受伤,50多岁有家回不了的老男孩,要不就是老在漂泊,也不知怎么了,就是那种鬼撞墙似的,感觉老回不了家。但是我是一北京人,我天天回家,我妈天天给我做饭,我老能见着我妈,我也没有思乡情,我什么都没有。这种思考、漂泊、让人有后劲儿的东西,在社会上主流的这种思潮,我是一点都没有。像老男孩那些,什么年少轻狂,后来因为社会压力,然后放弃了最初的梦想—我的梦想一直在实现,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干这个,后来我一直在干这个,我每一个梦想基本都实现了。我又不能像那帮富二代似的,天天炫耀我命好,说我就是走运,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们都得羡慕,我又不能写这种歌词。
2 我每回去录节目,来的嘉宾是歌手,我们是底下坐那边上给人瞎说八道的那种,我就一边录,心里特别伤心。我老觉得人家最起码还能靠……不管是参加节目还是怎么样,他起码是来唱歌或者靠音乐来做节目。我们就是来做节目。
很多人都觉得我适合做节目,但是我特别不适合当主持人,因为我特别不在乎别人怎么想的。75%以上的节目是一模一样的。有时候录节目,那边说着,我就看别的地儿。有时候我看那旁边灯牌儿我就能琢磨半天,我还去抠抠,看看是什么材料的。
我现在不想干这个事儿,我特别容易烦,烦了之后你还得为钱去干这个事儿,钱都收了,你就必须得干了嘛。但是好多时候我觉得为了钱去做一些我不开心的事情,是不是应该的?
我看见好看的男孩,特帅,我觉得我操,人家怎么长得,我怎么长这样。尤其跟人同台的时候,有时候电视上给完人特写,再给我特写,那个差距有点太大了,我都觉得观众应该换台。有没有自动跳脸的这种App啊?
但我也只能这样嘛。我妈老跟我说,躲着点,路见不平,绕道而行嘛。那怎么办,你也改变不了,你就等有机会那一天。
现在即使我想做音乐,可是想做音乐我得演出啊,我得不断地实验我这歌做得好不好啊,够不够力量啊。我没有地儿演。现在不是没有演出机会,是没人办演出。前两年还音乐节特别多呢,从去年开始音乐节也变少了,演出市场特别萎缩,谁办演唱会都得拉赞助。你又不能去后海那酒吧演出,我又不是民谣歌手。
去年有一件事郁闷得我……我硬盘坏了,我当时都傻了。我人生中一共有三回遇见过这种状况。第一回是我小的时候,跟我妈一块儿坐游乐场那个转碗儿,我妈在那上面吐白沫,就直接晕了,可是那机器没停,那时候我也就几岁,就手出汗,脑袋就蒙了。第二回是有一回我爸早上起来,我妈说我爸要不行了,当时我感觉就是整个身体凉,浑身特别沉,脑仁儿就涨,你不知道这世界怎么了,你什么都看不见了。第三回就是去年我电脑的D盘没了,我这D盘是我这十几年攒的MP3,我就持续了得有12年,每个月平均下1000首歌。我当时手里发凉,浑身特别沉,屏幕就在我面前,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就感觉一切眼前都是白的。
所以说其实只有家人,还有音乐失去的时候,才会让我有那种特别大的感觉。(有次)我经纪人告诉我说这回春晚没戏了,我不可能听完这消息我突然间手就凉了。我只有那个MP3没了的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怎么办啊。
有一天在录完大咖秀回去的飞机上,我把我以前所有的歌都听了一遍,从最开始第一张专辑到后边的《穷开心》,感觉恍然大悟,我忽然明白,原来那个(讲段子)不是我的追求,那个只是我的一种小爱好。真正的追求,每回都能让我心潮澎湃的,还是音乐。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觉得那个是我要做的,那个是我的一个人生使命,我不做会真正的惋惜,或者让我觉得没有必要活着了。后来我就决定,得想想怎么做新的音乐了。
这就像是你要做个满汉全席,跟做一杯可乐,哪个难?可口可乐。因为那么多人想做可乐,谁也做不出可口可乐那个味儿来。但是大众就会认为那个东西不健康,那是一个小孩喝的。
有时候别人误解我,我特别开心,我特别喜欢引人误读。我这么多的努力做出来的东西,我不希望让你觉得我是努力做出来的。我特别不喜欢别人觉得我特努力,但是我做每一件事情都是超级地努力。
可能我也是思维片面,我觉得我在音乐界里头,我能排前三就是在努力听歌上,我认识太多那些现在所谓特别有思想的人,也许人才华横溢啊,其实他们平时什么都不听,他们就是一块儿玩玩,瞎写写,然后找着一个大家认为高端的方式,他就觉得孤芳自赏,就觉得特别棒。
看上去深刻,那种深刻是最肤浅的深刻,大家觉得什么东西只要思考就是深刻—那个是最肤浅的,是最表面的。我现在写出所谓那个最肤浅的东西,但是它是无法复制的肤浅,就是真正的深刻。
好多人就是他妈肤浅到让你发指。我当时(花儿乐队刚出道)弄朋克的时候,底下一排小女孩堵着耳朵这么看我,看我跟挂鞭似的,她们老觉得我是鞭炮那个范儿的,就感觉“啪”一点你。他们喜欢坏的那种感觉,但是他们根本不喜欢那种音乐。我就是因为看他们前面第一排全是堵耳朵的,我觉得这种音乐不能干。
音乐这种东西一定是感染力强的,音乐是特别有灵魂的东西,感染力强的音乐就是好音乐,它根本不存在任何的所谓高端不高端。交响乐你有的时候听到那个高音或者那种和弦搭配得特别美的时候,你瞬间就感觉化了,那就叫感染力。我觉得《老鼠爱大米》也特别有感染力,大家一块儿唱的时候那种感觉,它只要有感染力就是好音乐。
4 2010年那个时候想得最明白,反正自己一个人战斗。出现了好多被诬陷吸毒啊,乐队解散,那阵出歌也不像以前那么红了。后来实在缓不过来,被打躺了就好好躺着呗,就不想。顶多有时候仰卧起坐一下,接着还是打击,我就觉得没有必要再站起来了,站起来反正也被打。那就全都从我脑袋上边过就完了。
以前觉得痛就跟别人给我一大嘴巴似的。我就是因为之前抄袭(编者注:2006年3月,《嘻唰唰》等4首歌被质疑抄袭国外作品。当年花儿乐队所属的百代唱片公司发公开信承认抄袭属实)的那个心情,后来写出《穷开心》的。我觉得既然全世界都质疑我,那我就纯用一个大家全知道的旋律。《穷开心》没有一个音是我写的,全是以前老北京相声那唱段,反正那也没版权。就有一种逆反心理,反而做出了一个不错的音乐,所以说这些都是有激励的。
现在别人给我一大嘴巴,我就想可能他抽我也是因为有什么原因。如果我还手的话,还得麻烦,打就打了吧,算了,这么着吧。人长大了好像都这样。大鹏跟我说现在有一些我的歌迷还会在底下骂他,我说你现在都上10亿票房的大导演了,你还怕骂街。
痛苦容易习惯。第一回你会觉得特别有打击,第二回有打击,第三回你就觉得,好吧,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越长大,你就越平和,越所谓明白人生的道理,觉得吃亏是福,一切平安是真,就特别的不好。我觉得一个摧毁艺术家的就是安于现状跟平静的生活,这一点会摧毁所有的创作源泉。
你看国外那帮人,崔健也是,他们后来生活不像以前似的充满撞击了,所以他才会一直演以前的歌。
现在好多人他们会觉得这人怎么这么冲,或者怎么这么不通人情,往往是这种人,我会特别欣赏,我就觉得这种人特别棒,因为他特别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也不在乎别人感受,他就是活于自己的当时。但是我现在老活在自个儿的人生里,就是我老是以过去跟未来还有现在三个结合一块儿,这个特别不好,我现在都活不到当下了,比如说我录个节目啊,或者是说我又得到一个好机会,我也是挺盼着有的,但是我第五秒钟就会想,有就有了呗,反正就这样吧,就不会有那种持续的高兴。我现在高兴也不知道怎么高兴。
挨大嘴巴,就是生活。可是正常大众觉得你要是这样,你就是有奶不好好吃非作嘛。但是只有作才能创作啊,哪个平和的人说写歌写得特别好的,没有啊。就得拧着,得扭曲。
我绝对不能疏解,但是问题现在现实让我一直在疏解。一个是年龄,一个是现实,它就是莫名其妙让你觉得挺好的,我就觉得我应该高兴,我应该知足了。
我现在最恐惧的事情就是待着。现在要是没事干,连续一星期待着,我就觉得怎么办啊,我得干点什么啊。
我16岁出道,这多少年了,一直烦恼就是一样的事儿。就是我就怕不忙,就是希望能一直忙,老有工作,证明有人需要我。我唱歌是天然的,剩下所有的一切都是创造被别人利用的价值的机会,我得需要别人一直用我这件事儿。
如果你不爱说话的话,综艺节目就不会老找你上。如果你不敢拼的话,真人秀就不会找你上。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在创造别人会想到你、用你的那个机会。我已经基本上80%的工作都是在做节目了,音乐只能占到20%,就是这样了。
目前录节目,人家喜欢我,就不能扫人兴。还有一个就是暗度陈仓。其实一切就是为了养个音乐梦想,当我有机会用音乐厚积薄发的时候呢,然后我就去纯做那个了。如果追求一直有的话,活着还有点意思。不过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也是能在国外做。
如果能在外国当一个七线艺人也挺高兴的,起码我可以靠音乐去生活。我现在的目标就是在今年年底到明年年初的时候能够在外国发行一个EP,试试我到底有没有才能能让外国人接受。万一接受了呢,我就可以去给Katy Perry或碧昂丝编一版歌,是他们官方认证的,那不就全齐了嘛,我这辈子都不用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