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选》收录曹丕与吴质往还书信凡四通,即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又与吴质书》(卷四十二“书”类)、吴质《在元城与魏太子笺》《答魏太子笺》(卷四十“笺”类)。四封信可以分为两组,第一组是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与吴质《在元城与魏太子笺》,约作于建安十八年五月。第二组是曹丕《又与吴质书》与吴质《答魏太子笺》,约作于建安二十三年二月。
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与吴质《在元城与魏太子笺》
李善注引《典略》曰:“质为朝歌长。大军西征,太子南在孟津小城,与质书。”信中提到阮瑀“长逝”,则在建安十七年(212)阮瑀病逝不久所作。
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曰:
五月十八日,丕白:季重无恙。途路虽局,官守有限。愿言之怀,良不可任。足下所治僻左,书问致简,益用增劳。
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间设,终以六博。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骋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参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余顾而言,斯乐难常。足下之徒,咸以为然。今果分别,各在一方。元瑜长逝,化为异物。每一念至,何时可言!
方今蕤宾纪时,景风扇物。天气和暖,众果具繁。时驾而游,北遵河曲。从者鸣笳以启路,文学托乘于《文选》与《三国志》文字有所不同,《文选》收录文章的开头“五月十八日,丕白”,结尾“丕白”。十八日,五臣本作“二十八日”,九条本作“廿八日”。《文选》所收比较完整。季重,吴质字。无恙即无忧。“途路虽局,官守有限。愿言之怀,良不可任。足下所治僻左,书问致简,益用增劳”数句就是对“无恙”的推想。局,近也。彼此相距并不遥远,但是职责在身,又不能随意脱身。愿言之怀,语出《诗经·卫风·伯兮》:“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由此,“愿言”也就成为思念的代称。良不可任,即思念之情确实难以遏止。良,诚然、确实。任,当也。吴质当时为朝歌长,而曹丕在南边孟津小城,只能让使者传递书信表达思念之情,徒增思绪。
后车。节同时异,物是人非,我劳如何!今遣骑到邺,故使枉道相过。行矣,自爱!丕白。
第二部分由思绪引出对过去的回忆。“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间设,终以六博。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骋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参从无声”。南皮,渤海郡的一个县。吴质曾与曹丕同游此地。曹丕即王位后与吴质书仍复回忆,《三国志》裴松之注引曰:“南皮之游,存者三人,烈祖龙飞,或将或侯。今惟吾子,栖迟下仕,从我游处,独不及门。”让他难忘的有三事:一是一起讨论六经的妙义,以及各家之说。二是欣赏琴棋书画,好玩博弈。弹棋,古代流行的一种棋戏。弹棋所用棋局,见曹丕《弹棋赋》,李善注引《艺经》曰:“棋正弹法:二人对局,白、黑棋各六枚。先列棋相当,更先控。三弹不得,各去控一棋先补角。”《典论》说:“余于他戏弄之事少所喜,惟弹棋略尽其巧。”《世说新语》也说:“魏文帝于此戏特妙,用手巾拂之无不中。”间设,即偶尔设局。六博,或作“愽奕”,亦作“愽弈”,是魏晋时期颇为盛行的一种游戏。《文选》卷五十二有韦曜《博弈论》,专论沉溺此艺之弊:“今世之人,多不务经术,好玩博弈,废事弃业,忘寝与食,穷日尽明,继以脂烛。当其临局交争,雌雄未决,专精锐意,神迷体倦。人事旷而不修,宾旅阙而不接,虽有太牢之馔、《韶》《夏》之乐,不暇存也。至或赌及衣物,徙棋易行。廉耻之意弛,而忿戾之色发。”可能带有一定的赌博色彩,故有如此吸引力。三是畅游西园,赋诗游宴。曹丕《芙蓉池诗》“乘辇夜行游,逍遥步西园。双渠相溉灌,嘉木绕通川”,曹植《公燕诗》“公子敬爱客,终燕不知疲。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王粲《杂诗》“日暮游西园,冀写忧思情。曲池扬素波,列树敷丹荣”,都是指此园。张载《魏都赋》注说,文昌殿西有铜爵园,园中有沟渠,有鱼池,有花木,有亭台。他们在酒酣耳热之馀,高谈阔论,弹筝娱乐,不舍昼夜。这里,“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骋北场,旅食南馆”,对仗工整。娱心与顺耳对,北场与南馆对。高谈、哀筝,或激扬,或清怨,同乘并载,夜以继日,无不尽情抒发。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甘瓜,甜瓜。朱李,李子。浮与沉,甘瓜与朱李,清泉与寒水,一一对应,描写他们怡然快乐的生活。白日既匿,《三国志》作“皦日既没”。参从,《三国志》作“宾从”,指侍从。然物极必反,乐极生悲。悲从何来?斯乐,《三国志》作“兹乐”,即此乐很难长久。曹丕说这话的时候,吴质还不以为然。而今阮瑀已化为异物,阴阳两隔。《庄子》说:“假于异物,托于同体。”郭象注:“今死生聚散,变化无方,皆异物也。”贾谊《 鸟赋》据此宽慰自己:“化为异物,又何足患?”然而曹丕在回想当初的欢乐时,则感慨系之。
书信的最后一部分又回到现实:“方今蕤宾纪时,景风扇物。天气和暖,众果具繁。时驾而游,北遵河曲。从者鸣笳以启路,文学托乘于后车。节同时异,物是人非,我劳如何!今遣骑到邺,故使枉道相过。”方今蕤宾纪时,《三国志》作“方今蕤宾纪辰”,是指阴历五月。《礼记》曰:“仲夏之月,律中蕤宾。”其时风物宜人,瓜果丰富。时而出游,虽然有鸣笳开路,侍从随后,风景如旧,而友朋已非。“我劳如何”四字,出自《毛诗》“道之云远,我劳如何?” 想到这些,他派遣使者到邺下,转道朝歌,递去书信,表达问候之情。
吴质《在元城与魏太子笺》曰:
臣质言:前蒙延纳,侍宴终日,耀灵匿景,继以华灯。虽虞卿适赵,平原入秦,受赠千金,浮觞旬日,无以过也。小器易盈,先取沉顿,醒寤之后,不识所言。即以五日到官。初至承前,未知深浅。然观地形,察土宜。西带常山,连冈平代。北邻柏人,乃高帝之所忌也。重以泜水,渐渍疆宇,喟然叹息。思淮阴之奇谲,亮成安之失策。南望邯郸,想廉蔺之风。东接巨鹿,存李齐之流。都人士女,服习礼教,皆怀慷慨之节,包左车之计。而质暗弱,无以莅之。若乃迈德种恩,树之风声,使农夫逸豫于疆畔,女工吟咏于机杼,固非质之所能也。至于奉遵科教,班扬明令,下无威福之吏,邑无豪侠之杰。赋事行刑,资于故实,抑亦懔懔有庶几之心。往者严助释承明之欢,受会稽之位。寿王去侍从之娱,统东郡之任。其后皆克复旧职。追寻前轨,今独不然,不亦异乎?张敞在外,自谓无奇。陈咸愤积,思入京城。彼岂虚谈夸论,诳耀世俗哉?斯实薄郡守之荣,显左右之勤也。古今一揆,先后不贸,焉知来者之不如今?聊以当觐,不敢多云。质死罪死罪。
李善注引《魏略》说,吴质为元城令,赴任时,过邺下辞别曹丕,到任后,与曹丕笺。曹丕为书,吴质作笺,意思一样,称谓不同。《后汉书·左周黄传》载左雄上言:“请自今孝廉年不满四十,不得察举,皆先诣公府,诸生试家法,文吏课笺奏,副之端门,练其虚实,以观异能,以美风俗。”可见笺与奏并称,为文吏上报之文。笺的开头自称“臣某言”,结尾为某“死罪死罪”云云。
“前蒙延纳,侍宴终日,耀灵匿景,继以华灯”四句,叙述吴质辞别、曹丕宴请的情形。耀灵,日。华灯,夜灯。指宴会夜以继日,欢乐异常。随后,作者笔锋一转,说:“虽虞卿适赵,平原入秦,受赠千金,浮觞旬日,无以过也。”当年,虞卿游说赵王,获赐黄金百镒,且拜为上卿,人称虞卿。秦昭王给平原君写信说:“寡人闻君之高义,愿与君为布衣之交,君幸过寡人,愿与为十日之饮。”平原君遂入秦见昭王。作者引用此典,表示自己被君王赏识。回想起当时宴请场面,作者突然想到可能醉后有所失态,称“小器易盈,先取沉顿,醒寤之后,不识所言”。沉顿,即沉顿酒困,醉时所言,恐有亏失。到任后依然觉得歉疚,深感自己不知深浅。这是回应曹丕信开头思念的话。
从“然观地形,察土宜”到“都人士女,服习礼教,皆怀慷慨之节,包左车之计”,主要描写元城地理风物。元城,西汉置县,治所在今河北大名县东北,西临恒山,与平邑、代县山冈相连。其北与柏人县相接。《汉书》载,刘邦东袭韩信,还过赵地,赵相贯高等谋刺,为刘邦所预知,连夜离开。所以文章说:“北邻柏人,乃高帝之所忌也。”此县又有泜水流过,浸润疆域。当年,韩信击赵,暗中知道赵相成安君陈馀不用李左车之计,大败赵军,斩成安君于泜水之上。其后韩信被封为淮阴侯。信中用此典故,“思淮阴之奇谲,亮成安之失策”,说不用李左车之言而败,故云失策。亮,通谅,确实。“南望邯郸,想廉蔺之风。东接巨鹿,存李齐之流”两句有点费解。邯郸为赵国首都,廉颇蔺相如为赵国大将,这都没有问题。问题是“南”字。邯郸乃在元城西部偏北,何以南望?李齐为赵将,守巨鹿。巨鹿在元城正北,何以说“东接”?前有西、北,此有东、南,这也许是作者虚夸之辞吧?“都人士女,服习礼教,皆怀慷慨之节,包左车之计”数句描写赵地风俗。所谓“左车之计”,见《汉书》所载李左车愿率兵三万,从后包抄,请成安君坚壁苦守,可惜成安君未听其言,结果兵败被杀。
作者这样写,无外乎说这个地方,历来乃兵家必争之地。自己谦逊暗弱,恐难承担重任,因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说自己尽管没有那种“迈德种恩,树之风声”的能力,叫农夫、红女安居乐业、各得其所,但是可以“奉遵科教,班扬明令”,让地方官吏爱戴百姓,没有欺行霸市的行为,行政办公,也都有所依据,有所敬畏。
这时,作者把话题转到严助和吾丘寿王上来,他希望曹丕说项,让自己回到京城。当年,严助为会稽太守,久不闻问,汉武帝诏问,因留侍中。吾丘寿王也是如此,出为东郡尉,复征为光禄大夫、侍中。二人“皆克复旧职”。这叫吴质非常羡慕。他又举张敞、陈咸为例,希望早日得到朝廷重视,官复旧职。《汉书》载张敞为胶东相时与朱邑书曰:“值敞远守剧郡,驭于绳墨,胸臆约结,固无奇矣。”又载陈咸与陈汤书曰:“即蒙子公力,得入帝城,死不恨矣。”吴质说,张敞、陈咸并非“虚谈夸论,诳耀世俗”,其实就是想留在京城。这道理古今是相通的,所以“聊以当觐,不敢多云”。觐,见也。作者援引严助、吾丘寿王的例子,《答魏太子笺》也提到这两人,说他们“善谋于国,卒以败亡,臣窃耻之”,实际上是暗攻杨修。此时,正是曹植、杨修与曹丕、吴质两派明争暗斗的关键时刻。
《三国志·魏志·王卫二刘傅传》载:“吴质,济阴人,以文才为文帝所善,官至振威将军,假节都督河北诸军事,封列侯。”裴注引《魏略》曰:“质字季重,以才学通博,为五官将及诸侯所礼爱;质亦善处其兄弟之间,若前世楼君卿之游五侯矣。及河北平定,为世子,质与刘桢等并在坐席。桢坐谴之际,质出为朝歌长,后迁元城令。”曹丕与吴质的第一组通信,就作于这个时期。
在这前后,政治环境非常微妙。曹植从小就深受父亲的宠爱,被认为是“儿中最可定大事者”(《三国志·曹植传》注引《魏武故事》)。建安二年曹昂死,建安十三年曹冲死,曹丕居长,应当“立嫡以长”。然而,从十三年到二十二年,到底立谁为长,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曹操似乎一直举棋不定。在他心目中,曹植确实才华出众。建安十五年(210年)春,曹操作《求贤令》,称“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广泛延揽人才,诚如曹植《与杨德祖书》所说,“设天网以该之,顿八弦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这年冬天,邺城筑铜雀台成,曹操将自己的孩子召集到一起,登台赋诗。曹丕《登台赋》称“建安十七年春游西园,登铜雀台,命余兄弟并作”。曹植就好像事先打好腹稿似的,援笔立成《铜雀台赋》,得到曹操的高度赞赏。曹操好像不偏不倚,在转年正月任命曹丕为五官中郎将,置官属,为丞相副;曹植封平原侯。建安十九年,曹操东征孙权,让曹植守城,告诫说:“吾昔为顿丘令年二十三,……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与?”很显然,这是对他的考验。
曹丕与吴质通信时,两人的心里都承受着很大的压力,都在想方设法改变这种被动局面。
从《三国志》的记载来看,起初,曹操对于曹丕似乎并不怎么感兴趣。建安十三年,曹冲病死,曹丕前去安慰其父,曹操却对曹丕说:“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三国志·魏志·武文世王公传》)主仆二人当然都明白这话的涵义,常常陷入不安的情绪中。《三国志》裴松之注引《世语》记载,曹丕看到曹植颇得父亲的欣赏,内心很焦虑,就把吴质装在密封的大筐中拉进宫中密谋。这事让曹植的死党杨修知道了,向曹操告密,曹丕很紧张。吴质设计,说明天继续拉着这个大筐进宫,杨修肯定告状,并受命查验。如果查验不符,杨修就有欺君之罪。第二天,杨修果然上当,继续查验而无果,曹操由此反而怀疑杨修另有企图。《世语》还记载,曹操每次出征,他的儿子都要到路边送行,曹植通常会称颂大王的功德,祝贺成功,曹操听后很高兴,而曹丕在这方面口才、文笔皆不如,怅然自失。吴质当时为朝歌令,出主意说:以后大王出行,就流涕送行,表示孝心。大家都觉得曹植辞多浮华,而曹丕心诚意切,曹丕在父亲面前树立了很好的形象。在做足了外围工作后,吴质等串通一些大臣拼命在曹操面前吹风,说袁绍、刘表改变旧制,没有立嫡长子为太子,结果闹得国破家亡。这些办法非常奏效。在经历了十年诚惶诚恐的岁月之后,曹丕终于在建安二十二年当上了太子。当然,这是后话。可以说,吴质对于曹丕而言,确有保储之功。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