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子成龙,是古今中外父母的共同心愿。隋唐时期科举取士制度逐渐成熟,由此,唐代就出现了专门针对少年儿童设置的童子科考试。童子科乃“岁举之常选”,《新唐书》卷四四载:“凡童子科,十岁以下能通一经及《孝经》《论语》,卷诵文十,通者予官;通七,予出身。”宋代承此制度,亦有童子科,又称“神童举”,专门考试、选拔聪颖早慧、天资过人的儿童,一时父母趋之若鹜。
与唐代相比,宋代童子试有了很大的变化。首先,宋代童子试非“常选”,各地有聪慧的神童,即时向朝廷推荐,朝廷委托相关部门考试。宋代殿试已成常设制度,因此,童子试最后往往也有皇帝亲试一项,除了面见神童之外,更重要的目的是鼓励士人向学之风。各地向朝廷推荐神童的数量和频率,实际上视在位皇帝的兴趣而定。皇帝或以神童试标举当代儒学成风、天下大治,或以此引导当代政治和文化建设,各地推荐神童的数量就明显增多,频率明显加快。据《宋会要辑稿·选举九·童子出身》统计,北宋年间童子举概况如下:太宗朝两次,真宗朝十二次,仁宗朝十二次,神宗朝四次,哲宗朝三次,徽宗朝八次。宋真宗在位二十六年,宋仁宗在位四十二年,换言之,北宋年间童子试频率以真宗在位最为频繁。真宗年间,皇帝为了自神其迹、自我吹嘘、粉饰太平,自编自导上演了一出天书降、祥瑞现的轰轰烈烈的闹剧。神童试数量增多、频率加快,与天书、祥瑞事件的宗旨是一致的。南宋高宗、孝宗两朝,童子试突然大量增加。据《宋会要辑稿·选举九·童子出身》统计,宋高宗朝童子举一共有二十六次,数量居两宋之冠。高宗南渡之后拨乱反正的政治和文化建设,有意识地“从娃娃抓起”,频频亲试童子,倡导风气。尔后,宋孝宗承继高宗,亲试童子十八次。孝宗年间,甚至出现了女童子试:“淳熙元年夏,女童林幼玉求试,中书后省挑试所诵经书四十三件,并通,诏特封孺人。” (《宋会要辑稿·选举九·童子出身》)
反之,宋代更多的皇帝意识到童子试拔苗助长的负面作用,多次下达诏令,停止童子试。度宗朝礼部侍郎李伯玉言:“人材贵乎善养,不贵速成,请罢童子科,息奔竞,以保幼稚良心。”(《宋史》卷四六)道中了问题的实质。李伯玉认为童子试会引导读书就是为了做官利己的低俗倾向,而丧失了政治理想追求,即丧失“幼稚良心”。北宋许多君臣对此同样有清醒的认识,帝王多次发布政令,停止“童子举”。宋仁宗皇祐三年九月十五日诏:“今后诸处更不得申奏及发遣念书童子赴阙。”宋哲宗元祐元年五月十二日诏礼部:“自今乞试童子诵书,所属毋得令收接。”宋徽宗政和二年九月七日诏:“童子陈乞诵书,今又九人,愈见滋多。所有近令辟雍长贰等通试人数,并今来并不试验。”(均见《宋会要辑稿·选举九·童子出身》)即使最热衷于童子试的高宗,也很快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建炎三年三月十一日,高宗说:“上有所好,下必有甚焉。盖由昨尝推恩一二童子,故求试者云集。此虽善事,然可以知人主好恶,不可不审也。”(同上)所以,宋代童子试屡罢屡兴,时断时续。一直到南宋宁宗嘉定十四年,尚书省上奏云:“童子设科,从来未曾立定试期并取放名额。比年以来,多有暗减岁数,州县复不审核,寖成冒滥。”朝廷因此下诏:“自今后童子举,每岁以三人为额。仍令礼部行下诸路州军,须管精加核实年甲挑试,结罪保明,申礼部国子监。定以三月初七日类聚挑试。将试中合格人具申朝廷,用三月十七日赴中书后省复试。”(《宋会要辑稿·选举一二·童子科》)这项诏令,未见执行推行之文献记载。反而,度宗因李伯玉的论奏,咸淳三年罢童子科试。此时,离南宋灭亡仅十年时间了。
其次,宋代童子试的内容变化不定。《宋会要辑稿》记载的太宗年间两次童子试,测试的内容都是“念书”,应该与唐代童子科类似,强调对儒家经典著作的背诵。而后渐渐转向文学创作。太宗试建州十一岁童子杨亿,“试赋五篇,皆援笔立成”(《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五),考试的重点已经转移。真宗咸平二年试睦州十二岁童子邵焕,“面赋《春雨诗》一篇,援笔而就,赏其敏速,遂命以官”。咸平四年试南康军六岁童子重轲,“赋诗一章,亦援笔而就,遂奖录焉”。此时,也记载这些少年儿童善读书背诵。至真宗大中祥符年间,多次考试童子,或仅仅强调其“能为诗”、“于内殿赋诗”、“上言其能文”(《宋会要辑稿·选举九·童子出身》),显然测试的重点转向发现少年儿童的文学创作天赋。童子试内容的重大变化,对宋代文学创作的繁荣发生了显著的影响。最为典型的案例就是北宋两位大作家杨亿和晏殊,就是通过童子试脱颖而出,而逐渐成长为文坛领袖人物的。杨亿是“西昆体”代表作家,《湘山野录》卷上比较详尽地记载了宋太宗雍熙元年杨亿到京城考试的情况:
杨大年年十一,建州送入阙下,太宗亲试一赋一诗,顷刻而就。上喜,令中人送中书,俾宰臣再试。时参政李至状:“臣等今月某日,入内都知王仁睿传圣旨,押送建州十一岁习进士杨亿到中书。其人来自江湖,对扬轩陛,殊无震慑,便有老成。盖圣祚承平,神童间出也。臣亦令赋《喜朝京阙诗》,五言六韵,亦顷刻而成。其诗谨封进。”诗内有“七闽波渺邈,双阙气岧峣。晓登云外岭,夜渡月中潮”,断句云“愿秉清忠节,终身立圣朝”之句。
晏殊是宋词创作走向繁荣的第一位重要作家,被后人称为宋词“初祖”。《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六〇载真宗景德二年他在京城的考试过程:
抚州进士晏殊年十四,大名府进士姜盖年十二,皆以俊秀闻,特召试。殊试诗、赋各一首,盖试诗六篇。殊属辞敏赡,上深叹赏。……后二日,复召殊试诗、赋、论,殊具言赋题尝所私习,上益爱其淳直,改试他题。既成,数称善。
这两人执文坛牛耳后,奖掖后进,选拔人才,又发现与挖掘了更多的文学大家,形成宋代文学创作长盛不衰的局面。在这方面,晏殊更为知名。出自晏殊门下的文学大家有欧阳修、范仲淹、宋祁、张先、尹洙、石介等等。换一个角度,晏殊等文学神童过早进入官场,打磨得八面玲珑,性格相对平庸,对文学创作也有负面影响。
此后,童子试内容的变化,还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背诵的儒家经典著作数量逐渐增加。最初,仅仅能背诵五经中一部分就可以了。至神宗元丰年间,饶州十一岁童子朱天锡能背诵《周易》《尚书》《毛诗》《周礼》《礼记》《论语》《孟子》七经;其兄长朱天申十二岁,除上述七经外,还能背诵《孝经》《扬子》《老子》三经。到高宗年间,送试童子大约都能背诵经书十种左右,最多的达到十七种。在经典背诵种类无法增加的前提下,童子开始背诵经书之注疏、讲解等,号称既能背诵又能讲解,其实只是增加和扩大了背诵的内容而已。“今之所讲说者,不过父兄以讲义与之诵念,实未尝通晓义理”(《宋会要辑稿·选举一二·童子科》)。其二,为了讨得帝王之欢心,童子在经典背诵之外,开始大量背诵当代皇帝的创作。此风始于高宗年间,应试童子“诵御制《劝学》《渔父词》及经子书十四种”,“诵御制《建炎古诗》《渔父词》及经子书十六种”,“诵御制《宣圣七十二贤赞》及经子书十种”,“诵御制《为君难说》及诸子书十种”(《宋会要辑稿·选举九·童子出身》)。在宋代,歌词乃通俗文类,为体不尊,文人皆游戏为之。一旦高宗的《渔夫词》进入经典背诵行列,对推尊词体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这也是童子试意想不到的收获。其三,与南宋时局有关,童子试增加了武学方面的内容,如“兼习步射,排变阵章”等。
宋孝宗淳熙八年,朝廷试图为童子试内容和等级做出具体规定:
(童子试)始分为三等:凡全诵六经、《孝经》《语》《孟》及能文,如六经义三道、《语》《孟》义各一道、或赋一道、诗一首为上等,与推恩;诵书外能通一经,为中等,免文解两次;止能诵六经、《语》《孟》为下等,免文解一次。复试不合格者,与赐帛。(《宋史》卷一五六)
此外,《朝野类要》卷三载:
神童。十岁以下能背诵,挑试一经或两小经,则可以应补州县小学生。若能通五经以上,则可以州官荐入于朝廷,而必送中书省复试,中则可免解。
应该也是南宋年间的规定,时间大约早于前一条。与童子试其他规范制度一样,这些规定未见贯彻实施的具体文献资料。换言之,童子试在两宋期间始终无法进入“常选”之列。
宋代童子试既为天下父母指出一条望子成龙的捷径,摧残儿童、拔苗助长之偏激行为,也就屡见不鲜。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二记载了江西饶州一地父母的极端措施:
饶州自元丰末朱天锡以神童得官,俚俗争慕之。小儿不问如何,粗能念书,自五六岁即以次教之五经,以竹篮坐之木杪,绝其视听。教者预为价,终一经偿钱若干。昼夜苦之。中间此科久废,政和后稍复,于是亦有偶中者。流俗因言饶州出神童。然儿非其质,苦之以至死者,盖多于中也。
居然将自家幼童置于大树之上,断绝外界的一切干扰,逼迫他们背诵。许多幼童被摧残致死,父母仍然没有醒悟。当代一些“高考状元县”“高考集中营”的举措,就有点宋代饶州父母的做法。也正因饶州当地这样极端的风俗,宋代参加童子试的幼童大量来自饶州。以《宋会要辑稿·选举九·童子出身》记载的高宗朝二十六次童子试为例,没有载明童子籍贯的七次,全国其他地方籍贯的七次,饶州籍贯的十二次。由此也可以从一个角度理解宋代江西人才辈出的成因。南宋江西大诗人杨万里就有多首送家乡童子赴试的诗歌。其《送李童子西归》说:
江西李家童子郎,腹载五车干玉皇。选德殿后春昼长,天子呼来傍御床。口角诵书如布谷,眼光骨法俱冰玉。紫绡轻衫发锦束,万人回头看不足。莫言幼慧长不奇,杨文公与晏临淄。老翁笞儿也太痴,欲鞭辕下追霜蹄。六岁取官曲肱似,春风昼锦归吾里。生子当如李童子,至如吾儿豚犬耳。
其《送刘童子》说:
天上麒麟地上行,掌中珠玉月中生。澜翻六籍吞诸子,声动三公及九卿。别有诗书真事业,不应童子是勋名。长成来奏三千牍,桃李春风冠集英。
诗歌除了称颂这些神童天赋异禀之外,也点出其负面作为:“老翁笞儿也太痴,欲鞭辕下追霜蹄。”许多幼童恐怕就是这样被鞭打致死的。
敦促儿童刻苦学习和过度逼迫是一把双刃剑,今天依然如此。宋代童子试的经验与教训,值得今人深思。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