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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的“老炮儿”


撰文/张一南

2015年底,一部名为《老炮儿》的电影上映,引发了人们的关注和讨论。电影的主人公“六爷”曾经混迹于江湖圈子,年轻时也有过属于他的辉煌时刻,现在却已迎来凄凉的老境,面对着新的花花世界感受到种种无奈。主人公的人生是大多数观众所不曾经历的,但不同年龄、不同生活环境的观众在看完电影后,却似乎又都感受到了什么。

唐诗中也有一首跟《老炮儿》主题类似、在当时引起过轰动的名作,就是初唐刘希夷的歌行《代悲白头翁》。

我们今天说到初唐,总觉得它只是盛唐的序曲;说到初唐诗,也觉得它是铁板一块。对于初唐诗,我们或许已经形成了一些刻板印象,或觉得它浮华雕琢,或觉得它朝气蓬勃,然后带着这样的预判去阅读我们见到的每一首初唐诗。其实,初唐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时代。

从唐朝建立到玄宗登基,初唐共计九十六年,几乎是一个世纪,相当于从“五四”运动到现在。古人寿命比我们还要短一些,可以想象,所谓“初唐”,其实经历了多少世代的更迭,容纳了多少悲欢离合,出现了多少思想的碰撞和文体的演化。

唐朝从前代继承的社会成分也绝不简单。唐朝建立时,仅士族这个阶层,就包括了生长于北周的关陇士族、生长于北齐的山东士族和生长于南朝的江南士族。他们之间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各有各的学术传统和文学传统。在唐朝这个大一统的熔炉里,各种文化因素相互妥协、融合,才形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唐文化和唐诗文化。发源于南朝的五言近体诗,早已随着庾信等人的入北,获得了关陇士族的青睐。而同样源于南朝的转韵体歌行,则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仍是江南士人的优势领域(参吴光兴《八世纪诗风》,40-51页)。

《代悲白头翁》的作者刘希夷生于永徽元年(650),此时唐朝已立国三十年,经历了贞观之治,根基已经牢固,各种社会因素之间已经发生了初步的融合。刘希夷这一代人,已经是标准的唐人。刘希夷郡望汝州,属北齐故地,其家族背景不详,然《刘宾客嘉话》称宋之问为刘希夷之舅,而宋之问之父宋令文为高宗朝东台详正学士,为一时名士,据此可以推断刘希夷母族颇为清贵,刘希夷很可能有着不错的家世。刘希夷于上元二年(675)登进士第,时年仅二十五岁,可见天资聪慧,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相对于同榜进士宋之问,刘希夷的创作是比较保守的。《大唐新语》称他“好为宫体,词旨悲苦,不为时所重”。《唐才子传》则称他“特善闺帷之作,词情哀怨,多依古调,体势与时不合,遂不为所重”。刘希夷在世时,他的作品并不时髦,结合刘希夷留存下来的作品来看,个中的原因主要有三方面:一是形式方面,刘希夷使用的文体大致与南朝宫体诗人相似,创作以介乎古律之间的齐梁格诗和歌行为主,即所谓“多依古调”,少有规整的五律,更没有七律;二是题材方面,刘希夷也与宫体诗人一样,以闺阁题材和边塞题材为主,即所谓“好为宫体”,很少像宋之问那样描写都市和朝堂的荣华;三是审美方面,刘希夷的创作更多地表现出南朝诗歌的哀怨凄美,很少表现对唐王朝的歌颂,即所谓“词旨悲苦”“词情哀怨”,或许不符合那个时代的好尚。归结起来,就是刘希夷在形式、题材和审美方面都保持着接近南朝宫体诗的状态,很少表现出沈宋时代的新变,即所谓“体势与时不合”,因而不被沈宋时代的读者喜欢。

今天的读者可能会奇怪,刘希夷明明写有不少《从军行》这样的边塞题材作品,怎么会被说成“好为宫体”“特善闺帷之作”呢?其实,在齐梁初唐的诗人眼里,闺阁题材和边塞、游侠题材属于一类题材,都是宫体诗的典型题材,都是富于浪漫色彩而不表现日常现实的。擅长闺阁题材的诗人往往同时擅长边塞、游侠题材,所以,仅凭会写边塞诗,是洗不脱“特善闺帷之作”的“罪名”的。

《代悲白头翁》这首诗,从表面上看,是写都市中一个潦倒的老翁,是现实题材。实际上,这位老翁年轻时的职业恰恰是游侠,所以,这首诗还是在表现游侠,只不过是从英雄暮年的角度表现而已。无怪乎这首诗的措辞仍然会带着唯美浪漫的色调。

《代悲白头翁》是一首转韵体歌行。转韵体歌行一般每次转韵为一层意思,可划分为一个小节,每小节长短不等,一般是四句。现在,我们就以小节为单位,解读一下这首诗。

我们来看开头的四句: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这四句其实是句句入韵,两句一转韵,如此开头,颇有促柱繁弦之感。开头点出时间、地点。地点是繁华的洛阳都市,时间是绚烂之极而又最容易让人感伤年华流逝的暮春时节。在这一片繁华而又感伤的景象中,一群自小生长在洛阳的少女,看见鲜花凋零,就联想到自己的美丽容颜也会这样被时光带走,不由暗暗叹息。齐梁的宫体诗,以及保守写法的唐诗,在写到游侠的时候,往往也会用美女做点缀。在这些洛阳女儿的身边,也许正围绕着一群渴慕她们青春容颜的游侠少年,让她们小小年纪就懂得了美貌的可贵,也开始担忧年华的流逝。也许,还有更多的原因,在洛阳这座见惯了兴废荣辱的城市里,她们也许耳闻目睹了更多,为她们年轻的生命留下了一抹沉重的底色。

接下来,借落花为由,作者写到了洛阳女儿“叹息”的内容,借洛阳女儿之口,抒发自己的生命感慨: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随着今年的落花,我们的红颜已经衰减,等到明年花开的时候,不知还有谁在呢?十几岁的孩子,似乎不该有这样悲凉的生命思索。《红楼梦》里被设定为林黛玉“似谶成真”之作的《葬花吟》,显然对《代悲白头翁》多有借鉴。即使在唐代,人们也觉得这两句过于悲凉,纷纷传说这是刘希夷盛年夭亡的谶语。那么,是什么让洛阳女儿产生这样的思考呢?是她们见得太多了:她们见过经冬不凋的伟岸松柏,瞬间被砍伐为不值钱的燃料;她们听说过肥沃的桑田,终有一天变成浩瀚的沧海。她们看到、听到太多曾经伟大的人物,在时间的面前不堪一击,明白一段短短的时间就可以颠倒荣辱,所以,她们早早懂得了崇拜时间的力量。

下一小节,是诗人继续对生命和时间的思考: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古人已经不在了,只有今人面对着催促落花的风。下面就出现了这首诗的名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句诗在初唐诗坛大概曾经引起过轰动,以至于有传说,宋之问为了抢这句诗的署名权,竟把刘希夷害死了。这个传说显然是不靠谱的,但是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传说呢?要知道,宋之问可是当时诗坛的大红人,而刘希夷在当时并不受人追捧,这句诗究竟好在哪里,以至于大家认为宋之问会这么去抢呢?如果说,这句诗反映了对永恒的思考,花落了还能再开,人去世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人还没有花永恒,这个意思固然是很好,但是似乎也不至于引起那么大的震撼。后来的人看到这个传说也都很疑惑,并没觉得刘希夷有什么出奇的句子啊,为什么宋之问要来争这个呢?我们不妨先搁置这两句诗,看看后面的内容。

发完了这两句句式精致的感慨,诗人有点突兀地引入了“白头翁”这个形象。诗人突然说,正在春风得意的少年人啊,你们应该怜惜这个半死的白头老翁。

那么,这个白头老翁是什么人呢?诗人花了长达八句的一韵来写他: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禄池台开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八句都没有换韵,后三联都对仗,而且这八句除了首句换头为拗句、前四句和后四句之间未粘以外,均符合近体诗的平仄粘对规则,可见这一节是诗人特意要表现的内容,写得很用心。这个白头老翁,别看他现在穷困潦倒,当年他也是一个“红颜美少年”呢。在他年轻的时候,他整天都干什么呢?他整天跟公子王孙一起玩耍,坐在芳树下,欣赏着清歌妙舞。那个时候也有落花,飘落在他们的歌筵舞席上,只是他们完全不以为意。他们一起出入高官的府邸:光禄大夫家的园林一片美景,好像是铺开了锦绣一样;大将军家的楼阁建筑精美,装饰着神仙图画,宛如仙境。这个不起眼的老头儿,年轻时也是经历过这样富贵奢华的日子啊。现在他老了,病了,抬眼望去,都没有认识他的人。春天依旧降临,依旧有趁着好天气行乐的人,但是,这一切都已经跟他无关了。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老头儿到底是什么人呢?是不是南朝的贵族,随着改朝换代而没落了呢?可能性不大,刘希夷能写诗的时候,唐朝已经建立五十多年了,以古人的寿命,恐怕到这时候刘希夷已经很难见到前朝的人了。当然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比如崔颢就还写过一个自称从南朝活到盛唐的百年人瑞,但是那样的话,诗人肯定会大书特书百岁老人的年纪和前朝贵族的身份,不至于像这首诗这样平平带过。所以这里的“白头翁”,应该身份没那么高,年纪没那么大。“白头翁”的青春年华,更有可能是在天下初定的贞观年间度过的。“白头翁”的身份,要么他自己就是“公子王孙”,有一些游侠气质,整天玩乐,后来没落了;要么就是市井游侠,因为某些机缘,得以随侍“公子王孙”玩乐。这两种身份其实不必强行区分,总之“白头翁”代表的是贞观年间带有权贵背景的游侠文化。

从诗中的描述来看,这种带有权贵背景的游侠文化,到了刘希夷的时代,并没有继续辉煌下去。在没有发生改朝换代的情况下,昔日自由出入三品以上大员府邸的“红颜美少年”竟然落得个“卧病无相识”的下场,这并不仅仅是一个人青春不再的悲哀,而且意味着一个群体的没落。当然,“三春行乐”还在继续,只不过游侠少年的主体换成了另一拨人。

唐朝从前代继承下来的复杂的社会结构,经过五十多年的整合,想必已经初步建立了新的秩序。在这个过程中,必然有失意的群体,也有得意的群体。抛开过于具体的政治史解读,刘希夷笔下的白头翁,应该是代表了在这个过程中失意的群体。他们已经成为新晋的“红颜美少年”怜悯的对象。

刘希夷二十五岁及第,可谓少年得志。与他同榜及第的宋之问,更是得到统治者的重用,他们是新一代的“红颜美少年”。他们在逐渐尘埃落定的大时代中脱颖而出,有资格以胜利者的姿态,向曾经的游侠少年施以怜悯。刘希夷在诗中“寄言”的“全盛红颜子”,正是包括他本人在内的新秀群体。

与“白头翁”这一代游侠少年不同,刘希夷这一代以科举出身的“全盛红颜子”,对历史的演进有了更多的认识和敬畏。他们亲眼看到了命运对“伊昔红颜美少年”的碾压,所以他们在获得了不亚于“白头翁”当年的荣耀之后,会担心自己有一天也同样被历史抛弃。这种隐忧让他们对“白头翁”产生了同情,也让他们在落花面前发出了少年人不应有的感叹。

斗转星移,红颜少年们仍然享受着差不多的青春,只是少年的面孔已经变易。新的一批人在代替旧的一批人,做着他们曾经做过的事。这可能才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在当时的语境下更具体的含义。对于当时的人来说,这不仅意味着自然的人世代谢,而且意味着社会优势群体的悄然更动。因此,当时的人才会对这句诗感到格外的惊心动魄。

最后,诗人站在“白头翁”的视角,发出了人世无常的浩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红颜全盛的日子不会有多久的,很快光洁的青丝就会变成散乱的白发。自古以来曾经是歌舞场的地方,最后都会剩下一片荒凉。这既是“白头翁”的人生经验,更是新晋少年对未来的担忧。

这首歌行从“洛阳女儿”起笔,引出对生命的思索。又以生命的思索为纽带,引入暮年游侠的形象。接着浓墨重彩地描绘了昔日少年游侠的生活,作为全诗的中心,最后着落于昔日少年的凄凉晚景。一波三折,随处点染,充分发挥了转韵体歌行的宛转之妙,反映出诗人对齐梁体歌行技巧的娴熟掌握。

令人扼腕的是,刘希夷在及第之后不久就去世了。他来不及看见宋之问最辉煌的时代,也来不及看见宋之问这一代人晚年的落魄。《代悲白头翁》中关于生命短暂和世途翻覆的预言都变成了现实。这首歌行不但是刘希夷唱给早亡的自己的挽歌,也成了刘希夷唱给沈宋这一代人的挽歌。

《代悲白头翁》凝结着从初唐走向盛唐的一代人的骄傲,也透露着他们内心的不安,在完美的艺术表现之下,隐伏着那个时代社会变动的蛛丝马迹。作为科举出身的山东士子,刘希夷在此时已经在精神上表现得意气风发,在诗歌体式上则熟练掌握了齐梁诗体,并成为齐梁诗体的保守者,这些现象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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