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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李丁:笑声与君常相随


观众看他表演时,完全被他的真诚带入戏中,看他的表演,观众的笑声是忘情的、爆发式的。他的表演准确。表演,特别是喜剧表演,难就难在准确,贵在掌握住黄金中线,多一分则过,少一分则不足。真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口 石维坚


李丁

2009年,刚送走山尊老师,同年7月底又得知李丁同志走了的消息。我的心随之往下一沉,脑海中突然浮出杜甫的诗句:“访旧半为鬼。”伴着一股哀思,多少往事浮上心头。

后辈眼中的传奇人物

说起李丁,就不得不说说中央戏剧学院导演干部训练班和表演干部训练班(简称导训班、表训班)。这两个班请苏联专家任导师,学员则是由全国各戏剧团体优秀人才中,经过考试选拔出来的,通过两年的学习,1956年结业。他们的结业演出在全国会演大会上展演,引起了极大的反响,结业剧目一时成了全国戏剧界谈论的话题。我们上海人艺参加会演的人谈起这些戏时,脸是红的,眼睛里放着光。后来,在周总理、朱老总等中央领导关心下,以这两个班的一部分人为主,成立了中央戏剧学院实验话剧院,欧阳予倩兼院长,副院长兼总导演是孙维世,副院长是舒强。

话剧院需要年轻人,需要群众演员,于是我们上海人艺五位青年演员和上海戏剧学院1956年的两位应届毕业生入选,同乘一趟火车到了北京,进了新成立的剧院。这里除了于蓝、张平、田华、姚向黎等我们早在电影里认识的演员之外,其他很多人虽然没有见过面,但也早已耳熟能详。李丁就是其中突出的一位。在导、表训练班的结业演出剧目中,如果说《一仆二主》是王冠,那么李丁无疑是这王冠上的一颗闪亮的明珠。那年正好赶上工资评级,李丁在那次评级中连升三级。

那个时候,李丁都带有一种传奇色彩了,连他考导训班时的情形都被传说着。比如口试时他有问题答不出来,就说“不知道”,就承认自己“不用功”。苏联专家很赞赏他的诚实。

1956年话剧院建院后,首先接到的任务是为党的八大演出,演出的剧目就是《一仆二主》。演员基本上是导训班的原班人马。有的青年演员很幸运,能在剧中演个群众角色,我则没这么幸运,我的任务是在被我们称为“跑盘子”的那场戏中,等在侧幕边上的门后面,给李丁扮演的仆人特鲁法尔金诺递盘子。这场戏是两个住在对门的主人同时吃饭,仆人要同时为他们上菜。这可绝对不能搞错,否则会被发现一个仆人伺候两个主人,那仆人的饭碗可就砸了。开始仆人因为实在太饿了,看见那喷香的牛肉时,控制不住地想吃。为了给自己吃牛肉找个台阶,还有闲心问自己也在问观众:“老牛肉还是小牛肉?老牛肉。尝尝?尝尝。(吃了一块)不对,是小牛肉。再尝尝?尝尝(又吃了一块)。——”后来这个主人叫他,那个主人也叫他,他就逐渐没有闲心了。忙中难免出错,端着一盘菜不知道该往哪个主人房间里送,主人一叫赶紧送进去,又搞错了!主人催菜的叫声越来越急,他在两个房间之间跑得也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达到跑百米的速度。进门时盘子不是放下的,而是扔到我手上的,我则将另一个盘子像接力赛跑中交接力棒似的递给他。随着剧情和节奏的变化,观众席成了笑的海洋,笑声像波涛,像巨浪,一阵阵冲向剧场的每个角落,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



1980年,李丁在电影《元帅之死》中饰演郭怀志

那时李丁是有点胖的,可在台上灵活得让我们吃惊。我每天在演出时除了递盘子,就是看这些艺术家的精彩表演,当成活的教科书学。1959年,《一仆二主》作为向国庆十周年献礼剧目演出时,我在剧中扮演了男主人弗罗林多,有幸和李丁同台演出。在过去的观摩和后来同台演出中,李丁的表演留给我的印象是深刻的:他的表演真诚。观众看他表演时,完全被他的真诚带入戏中,看他的表演,观众的笑声是忘情的、爆发式的。他的表演准确。表演,特别是喜剧表演,难就难在准确,贵在掌握住黄金中线,多一分则过,少一分则不足。真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比如有一场戏,是我演的男主人气得骑到他身上,用拐杖打他的屁股。我是假打,他是真叫,但叫得好像他真是钻心的疼。他叫得越真,观众笑得越厉害。

李丁演的特鲁法尔金诺是个老实人,是个穷人。他是因为穷,所以才连饭都吃不上。他是因为万般无奈和十分凑巧的情况下,才违背了当时意大利一个仆人不允许同时伺候两个主人的规矩的。在两个主人之间穷于应付时,他常常几乎被逼到绝境,是被逼无奈、急中生智,才哄骗主人、渡过难关的,而绝不是把主人当猴儿耍、玩弄主人于股掌之间。如果那样不仅会把人物演得走形,更会歪曲了戈尔多尼这出意大利著名喜剧的主题。李丁表演的深刻,是以他塑造的主人公憨厚、可爱的形象和真诚、准确的表演,揭示并加深着这出伟大喜剧的主题。

大家的“开心果”

生活中的李丁,是剧院党支部的青年委员,是我们这些青年团员的领导。不过,他这个领导从来没有板起脸来训过我们,有什么事时他会亲切地提个醒,和说“不知道”“不用功”一样那么实在。平时,他还经常和我们聊天、开玩笑。有一次,吴坚说自己会点穴,李丁怎么也不信,对他说:“你要真有这本事,你点我啊。”吴坚真点了,李丁胖,老点不到穴位,搞得李丁痒痒得边笑边说:“不会吧?尽吹牛!”说话之间突然他闭上眼不说话,躺下了。吴坚光会点,不会解,这下可麻了爪子喽。万般无奈之下,吴坚就打他耳光,总算把他打醒了。醒后的李丁摇摇头问吴坚:“你打我了吧?”这件事把我们笑坏了,经常拿出来讲,讲一次笑一次。

剧院演出《同甘共苦》,全国来京观摩的兄弟团体不少,李丁在剧中演赵涛。当时他年纪不大,可是头发已经脱落,头顶上露出了一片“智慧的海洋”。他的头发引起兄弟团体化妆人员的注意,特意到后台来请教他的这个头套是怎么做的,怎么会那么像!这可把大家逗乐了,好像喜剧因素总跟着他跑似的。


李丁剧照

关于李丁这个名字的来历,是他自己告诉我们的。他原名叫李守海,新中国成立前就参加了革命,觉得守海像是和尚的法号,带有封建迷信色彩,不好,要改。改成什么呢?一时想不出来,就找来一张报纸,闭上眼睛用手指头随便点,打算点到什么字就叫什么。没有想到第一次点到的竟然是个“肉”字,他又胖,叫李肉实在不雅。于是接着点,这次点到个“丁”字,叫李肉丁岂不是更不好!好在那个时候革命队伍里兴叫单字的名字,于是就叫李丁。可不是吗,回过头来想想,他那个时候也还是个不到30岁的年轻人哪,闹出这样的笑话也很正常。

1957年李丁被错划为右派,后来又被送到青海省话剧团。在那里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但是关于他在青海省话剧团的笑话却传到了我们耳朵里。说有一次连排,上级领导来审查。连排后,领导讲话时,对大家说:“你们要好好向人家李丁学习,人家不愧是好演员,是艺术家。你们看看,人家激动的时候,头上都能冒出汗来。这种技巧多了不起!要好好学习!”听说当时青海省话剧团的同志不敢笑,我们听了都大笑起来。因为熟悉李丁的人都知道他爱出汗,演员激动时能掉眼泪,激动得能出汗还真没有见过。

虽然在舞台上,李丁总是给观众们带来欢乐,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在生活中,他总是疑心自己的身体这儿有毛病,那儿有毛病,经常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所以他的外表配上那副表情,在我们看来,就更可乐了。


1959年,作者与李丁(左)在《一仆二主》中

情深的故人

在话剧院期间,李丁为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排过曹禺的《原野》,给中央歌舞团学员班当过表演教师。他不仅演喜剧,也演正剧,不仅演多幕剧,也演独幕剧。演主角,也演配角。让干什么干什么。那个时候讲究的是“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讲究的是“要爱心中的艺术,不要爱艺术中的自己”。

“文革”后落实政策,李丁和老伴贾九霄一起回到了北京,到了中国儿童艺术剧院。1991年,我则到了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当院长。因小品是群众喜闻乐见的形式,剧院决定排一台小品。为了保证小品质量,我登门请李丁支持,帮我们导演这台小品。他当时正得了痛风病,很痛苦,他告诉我:“痛起来就像拿开水往脚上浇。”即使这样,他还是二话没说,一口就答应了。故人情深哪!

为了抓住向李丁学习的机会,他排戏时,我去看了。坐在导演席上的他一如既往,非常严肃、非常认真。有一次,排一个演员的出场,左一次不行,右一次不行,他耐心地一遍遍解释,一遍遍要求。这在过去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可我担心现在的演员不习惯。可是李丁不管,反反复复,耐心排练,直到达到要求才接着往下排练。他是在一丝不苟地给我们的演员打基础,为我们剧院恢复传统。

本来还想请李丁为青艺再排一出多幕剧,因种种原因未能实现,未能从这位老艺术家身上多学点东西。遗憾极了!

我与李丁最后一次见面,是2006年6月在杭州参加“七彩夕阳”的活动。那次他和贾九霄去了,我和夫人李玉芙去了,还有谢芳和张目夫妇也去了,老朋友见面非常高兴。我上台表演前,李丁还一再地提醒我:“那次我们在四川雅安的广场上你演的那个节目好,就演那个!”那次,他还对我说:“哪天到我家去,我亲自给你做两个菜吃吃。”我们两个人互相都知道对方好吃,但50多年了,我还真不知道他会做菜。我非常遗憾,到最后也没能吃上他亲手做的菜,但这片心、这份情,是深深地埋在我的心里了。

作者系国家一级演员,原中国青年艺术剧院院长,中国老教授协会文艺专业委员会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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