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女报·Seaside

时光和男人皆凉薄


多少人连欢喜的话也吝啬,留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让你暗自猜测着,到底是不甘心的“只能是”,还是口是心非的“不只是”?所谓情分,往往就是如此凉薄。

暗战

胡歆走进饭店的时候,才发现包厢里不止一个人。

周冬文坐在边上,慢悠悠地给他的妻子和女儿夹花生。看见胡歆的时候,他不由得眼前一亮,但微微侧头看了看妻子,没有立刻弹起迎接。他只抖了抖两只腿,一缩:“老同学,好久不见啦。”

周太太穿着俗气的碎花短裙,戴了一副褐色的圆眼镜,头发简单地梳向后脑并打了一个结。她坐在座位上,刻意保持着气定神闲。他们的女儿年约五六岁,皮肤黝黑,一头箭猪般的短发,只抬头看了胡歆一眼,口都没张便低头继续玩手机。

周冬文吩咐她:“箐箐,叫姐姐”。与此同时,周太太也教:“叫阿姨。”

三个成人不动声色尴尬了两秒。胡歆笑笑说:“你叫菁菁对吗?好乖女哦,上中班还是大班?”

一顿饭下来,胡歆觉累。她努力胡扯孩子学钢琴与书架上热卖的儿童读物,也扯扯新近开通的贵广和南广高铁。

这时周冬文的电话响了,接听后神色变得凝重。胡歆不慌不忙替那一家三口再次添了茶水,说:“要不你们先走吧,我男朋友他姐说过来接我,我在这儿等一等她。”小女孩压根还是没表情,但周太太绷紧了一晚的脸弦总算略有松弛,想必是“男朋友”这词奏了效。她百分百肯定周太太知晓周冬文以前狂追过她的事,以致她今晚当了一晚上的假想敌。

不冷不暖的告别在寒气逼人的冬夜算是不过不失。她简单地挥手告别后便再次坐下。她甚至没有说再见。兴许是因为在心里思忖了整晚,她和周冬文再也没有必要见。

这次出差到F城,难得约他出来叙叙旧,也算是对他们的过去有个交代。

九点半,是个不早不晚的时间。她在微信打了几个字,“今晚和周冬文吃饭了”,滚动片刻,朝梁斯武发了出去。

草绿色球衣和瓦尔登湖

2006年的周冬文皮肤黝黑,总喜欢穿一件草绿色的球衣。他笑容很憨,总是在晚自习后约胡歆溜达校园、吃夜宵。

胡歆比他低一届,可他愣是在大四临毕业时才发现有胡歆这个人。据说,每天原来只懂吃喝睡觉打游戏等毕业的他看到胡歆时眼睛里冒出了火焰。送花、送炖汤、逛动物园,逗比的无聊的深情的都用上了。用别人的话说,是时间不待人,他的追求有机会热烈,却没机会持久,很快他毕业了。

2006年早就不流行写情书了。在胡歆三番四次拒绝后,毕业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周冬文仍三天两头坚持给她发短信,说些“吃饭没”、“睡觉了吗”、“下雨了没带伞”这些没什么营养仅能刷刷存在感的东西。胡歆一向带点高傲,始终淡淡然。她感觉,对于已考上公务员却尚未报到的周冬文来说,自己只是无聊打发时间的对象。可是,离校前夜,他一个一米八的大男人喝得酩酊大醉抱着她哭怎么解释?

梁斯武是周冬文的室友,聪明,优秀而带点狡黠,是胡歆喜欢的那一类人。周冬文喜欢的是胡歆的俊俏和清纯,可梁斯武欣赏的却是她的一点小才气。

梁斯武和她也是在他大四最后一个学期才认识。说来巧合,他和她在图书馆先后分享同一本《瓦尔登湖》。就像那个遥远的隐士梭罗说的,“我们也许不能够在一个约定的时日里到达目的港,但我们总可以走在一条真正的航线上。”

可梁斯武身边总有女伴,先是师姐,再是外校小妹,再是兄弟单位的同事。胡歆一直和他保持着不咸不淡的联系。他们会一起聊聊最近看的电影,新近看的书,他偶尔还会说些没心没肺却让她辗转难安好几天的暧昧玩笑。纵使对他一直有着难以名状的好感,可胡歆觉得自己跟他总有条鸿沟。她仿佛是个千年备胎,或者是个好用的千斤顶。

毕业几年后,隐约从梁斯武处传来消息,周冬文结婚了。

当时挂掉电话后的胡歆呆了呆。

如意算盘

几个月后,母亲告诉胡歆,她父亲病倒了。胡歆连忙赶去了父亲家。

父亲早年买下一个山场种植桉树,还有一年就到既定砍伐期,但最近上面传来消息,市里即将出台新政,将不会颁发桉树采伐证。一山头的桉树以后只能看不能砍,父亲的毕生积蓄将化为乌有了。这段时间父亲东奔西跑,想提前办证采伐,可上面的人左推右挡,硬是拖着没个确切说法。父亲急火攻心,老毛病犯了。

胡歆父母早年离异,父亲在F城另组家庭,两个孩子才不到十岁。坐在回酒店的出租车上,胡歆想起只会坐在床边抹眼泪的继母和两个弟妹,用手机银行查了查账面积蓄,咬咬牙,拨通了周冬文的电话。

周冬文虽然在政法系统供职,可他母亲是F市林业局的高层。

想不到这次见面,周冬文竟是一个人来赴约。胡歆笑笑,穿着高跟鞋的小腿悄悄把装着限量版粉红芭比和价格不菲的名牌化妆品的袋子小心地踢进了大圆桌下的最深处。

没有周太太和他们女儿在,以“想当年”开场的话总是数不清的。一晚下来,周冬文有些醉意,借着欢笑的空当,他不经意地摸了摸胡歆的耳垂,又无意地拍拍她的大腿,偶尔来一句:“师妹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好看。”

胡歆内心有点恼怒却不好发作,只是巧妙躲开。每一个女人,在她喜欢的男人面前都是百般娇媚的。她确实由始至终都对他无法喜欢起来,她把话题一点一滴往那事上扯,最后才声若蚊蝇,“我爸在采伐证这事儿上摊上点麻烦了……”

周冬文立刻就明白了。他立刻打哈哈,说这事“有点棘手”,加上他妈妈“去年已经病退二线了”,不过“关系还是在的”,他“得花点精力去活动一下”。

“别说那么多,咱们老同学叙旧,继续喝!“周冬文回头叫服务员再送了一瓶洋酒进来。不知是因为一向清傲的胡歆央他办事,还是因为见到拒绝过自己的女人也会有低声下气的一天,周冬文异常高兴,喝到痛快处竟搂着胡歆在她耳边轻轻吹气:“你爸的事包在我身上。今晚陪我如何……”

在职场打滚多年,胡歆早就练就千杯不醉的本事。何况没有人真的那么笨把那么多的浓烈液体如数放进自己的肚子里。

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道理大家都明白。可是只一顿,便想得一夜,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好。

看着很快伏倒在桌面上的周冬文,胡歆去结了账,叫服务员用电话通知了周太太,起身离去。

最后一次出现的隐士

胡歆做了一个梦。那位独居在瓦尔登湖畔的隐士梭罗,在小木屋旁开荒种地,春种秋收,自给自足。他与自然交朋友,与湖水森林和飞鸟对话,在林中观察动物和植物,在船上吹笛,在湖边钓鱼。只是忽然风起云涌,波澜袭来,一双浑浊的眼睛让她几乎窒息……

醒来是凌晨三点。床头有一本《瓦尔登湖》,那位孤独又富有的隐士梭罗说,“所谓的听天由命,是一种得到证实的绝望”。

看来这次真的不得不去找找梁斯武。这段日子,胡歆动用了所有的人脉,也无法让父亲那件事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梁斯武在园林局,可园林局和林业局有毛线关系?但胡歆在F市并无多少人脉,只能厚着脸皮一搏。

约梁斯武出来她用了很多勇气,对梁斯武说出帮忙的请求更是像把毕生的气力都用上了。羞涩如影随形,利益的介入或多或少消耗了她和梁斯武之间类似知己的暧昧与微妙情意。她一再安慰自己:事情不是什么难事,何况他也不是什么登徒浪子。尽管相书上说嘴唇薄的男人天性凉薄、寡恩负义,可胡歆并不相信,毕竟快十年的交情。

梁斯武比她想象中的反应要快要准:“你知道我单位是园林局吧?虽然都跟树木打交道,但跟林业局性质完全不同……林业局那边我不认识谁呢,想帮你搭线都没路子……师妹对不起,你这事我没法帮忙。你瞧我人模狗样的,其实混得不怎么样……”

胡歆看看他,又确实是挺人模狗样的。她忽然就镇定了下来。

父亲的事她轻描淡写带过,不再提,和渐渐放松的梁斯武聊起了文学、音乐、艺术和人生。当然还谈及了那个有过共同记忆的,在遥远几百年前就已死去的隐士。

餐桌上很快恢复了老朋友会晤的气氛。言笑晏晏间,胡歆想,也许这是他和她最后一次聊起那位隐士了吧。

天性

后来,胡歆有时会在洗碗的时候想起一下被她拉黑了的周冬文,也会在喝咖啡的空当脑海里掠过渐渐没了联系的梁斯武。据说梁斯武不久之后结了婚,碍于他在林业局当一把手的老丈人的关系,酒席只能申请可怜的二十桌,她当然不在受邀名单上。

周末小区有个募捐活动,胡歆把家里的一堆旧书送去了募捐点,包括那本跟了她很多年的《瓦尔登湖》。这个时代已经再也没有人提起那个遥远的湖边追求精神完美的隐士,尽管他写过的句子曾经占据了她整个青春,但是她想,应该要慢慢清空。

这晚胡歆在微博的热门话题里看见了一句话:时光和男人皆凉薄。

虽然是很矫情的一句话,可细想起来却也不无错误。在两性动物里,女人肤浅而多情,男人深沉而薄情。有些人会在嘴上说各种欢喜的话,但内心往往虚伪和无情。还有多少男人连欢喜的话也吝啬,留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让你暗自猜测着,到底是不甘心的“只能是”,还是口是心非的“不只是”?所谓情分,往往就是如此凉薄。

可凉薄本就是人的天性,你又凭什么去要求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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