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半,我突然接到曾雅明的电话。我很疲倦,划开接听键很久都开不了口,在我即将再次昏睡过去的时候对方说话了,曾雅明一直不喜欢称呼我,连个“喂”字都欠奉,这次也是。
“你白天是不是在鼓楼?”靠,大半夜打来你就问我这个?我心里默默地问候了他一番,暗忖着那么不懂礼貌的死家伙,还好我们掰得早。
他“哦”了一句,又没了下文。此时我的神智有一丝回魂的迹象,居然多嘴问了一句:“干吗?”
“没什么,”他若无其事地说,“白天在那看到一个姑娘,坐在自行车后座上……”
他顿了一会儿,在我又开始迷糊的时候一句话将我拉到现实中,“冯亦青,那个姑娘挺像你的。”
说完估计连他自己都愣了,于是手忙脚乱就把电话挂断,而我居然在大半夜被自己的名字敲了一下,睡意全无。
很多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喜好,有人是条纹帽子控,有人钟爱B级片,有人喜欢半夜喝浓黑咖啡,有人喜欢坐在公交车最后排的靠窗座位。
曾雅明的这个私密爱好连他自己都不知吧,他有自行车后座的少女情结。是的,他已经快三十岁,即将步入而立之年的他拥有着很多人心中定义的那种“成功”:穿阿玛尼,戴爱马仕手表,开最新款的轿车,整个人干净而又简练,从不拖泥带水,仿佛没有历史。
但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历史呢?作为曾雅明过去的一部分,此时我真想回通电话给他,深情款款地通知他一声:“曾雅明,你是不是想我了?”
磨脚
距离上一次曾雅明叫我名字,已经有几年的时间了,那是我们漫长恋爱长跑过程中最后一次分手。
那个初夏的中午,我们一起去菜场买菜,我穿了一双新鞋,有些磨脚,走得很慢。
曾雅明穿着一件浅粉色的衬衫,蓝色的牛仔裤,骚包地走在前面大步流星,把我甩得远远的。
我在后面大叫:“曾欧巴,等等我!”他转过身来,眯着眼睛看我,紧接着便鄙视我:“你最近是不是胖了?你什么时候能把运动提上日程啊?”
脚踝处的痛感变得有些强烈起来,我看着不远处这个与之谈了五年恋爱的男人,突然发飙了:“曾雅明你得意什么呀!我不过是让你等等我,需要那么多废话么?”
说完我就气呼呼地迈着伤脚往回走,他并没有来追我,我一个人回了家,脱了鞋子检查,发现一双脚惨不忍睹。
我和曾雅明脾气都很不好,一不小心就会炸毛,能瞬间丧失理智与教养,变身两只歇斯底里的咆哮星人,吵到high的时候甚至恨不得把对方撕得粉碎,朋友们都很不解,为什么我们就这样吵了五年同时又爱了五年,甚至要谈婚论嫁。
但这场已经谈及婚嫁的感情在那个初夏的午后死无全尸。
那天曾雅明自己去买了菜来我家,说要给我烧一顿饭。毕业后我们生活在这个城市的南北两端,不能天天见面,在周末约会。我不知道他在什么时候学会了做饭,
曾雅明气定神闲地系上围裙埋头钻进了厨房,我黑面坐在沙发上等开饭,这时他放在矮几上的电话响了。
我大声叫他:“曾雅明,电话!”他很快过来接:“嗯,我没时间……我在女朋友这里,做饭给她吃。”随后,他也真的烧出了三菜一汤,我们相对而坐,吃得无声无息,吃得索然无味。
然后我推开饭碗跟他说:“曾雅明,我们分手吧。”
反常
那是我们最平静的一次分手,也许是见惯了平时我咆哮时的样子,他显然觉得很意外,眼神里都是疑惑。他高高的,整个人站在我见面就像是一个被无端拉长的问号,有些形影相吊的孤单。
我的脚还在疼,眼泪刷刷地掉着扮无辜:“怎么办,曾雅明,我对你没有心跳的感觉了,我不喜欢你了。”
换作平时,他一定会臭骂我一顿,然后嘲笑我:“什么叫没有心跳的感觉?你要挂了么?你不喜欢我,难道还指望有谁眼光像我这么差会接手你吗?做梦吧你!”
但那天他只是愣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去收拾厨房,那顿饭他烧了一道白菜炖肉,白菜还有些没有下锅,他拿保鲜袋装好放进冰箱,然后嘱咐我:“冯亦青,冰箱里有炖好的肉,你自己烧时把白菜放进去就行了,多炖会儿,入味。”
我们是校园恋人,初恋爱时大家还很青春,满身的坏脾气,以爱的名义动辄破口大骂,但此时曾雅明这样温柔地唤我,感觉就像是在平静地交代后事。
重逢
城市的空间性制造相遇也产生别离,我和曾雅明分开后,很少再见面。有一次我上网买东西付款时不小心点错了,这才发现他的信用卡还绑定在我的支付宝上,密码也没变。
那笔消费的事项很快发到曾雅明的手机上,他装腔作势地打过来:“还钱!”
我毫不示弱:“还就还!谁稀罕你的破钱!”他冷笑:“你不稀罕自然是有人识货的。”我很快挂了电话,很有骨气地第一时间把钱给他打了过去。
隔了没两天,就听我们共同的朋友说曾雅明恋爱了,女生追的他,倒也没费什么力气,很快就在一起。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马路边打车,过节单位发福利,一箱油两箱水果,我累死累活搬得手抽筋,站在路边一筹莫展。
一筹莫展的原因是我忘带钱包了。拿着手机想了一会儿,我打给曾雅明:“你在家吗?能不能来帮我拿一下东西?”
他说:“你男朋友呢?他怎么不去帮你拿?”是的,与曾雅明分手那天,在他离开我家后,我很快打给耿子皓,他就是曾雅明口中那个眼光很差,差到愿意接手我的男人。
耿子皓低着头,半蹲着仔细地给我的一双残足消毒,我恍惚坐在沙发上,整个房子里似乎都是曾雅明的气息,突然觉得无所适从。
很快,我就被朋友圈私下贴上“水性杨花”的标签,我也不解释,公然跟耿子皓出双入对,然后,又在三个月后仓促分手。耿子皓说,我始终把他当做备胎,这不公平。我仔细想想,也对,就此分道扬镳。所以,我退回了原点,没有男朋友,只有EX,甚至慢慢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但输人不输阵,我又跟他吵起来:“我男朋友在国外谈生意,忙着呢,你爱来不来,得意什么啊!”
“呵,”他冷笑,“那么高大上,还需要你独自站在马路边讨生活啊?你什么时候那么高尚了?”
天渐渐灰了下来,没过多久,在蟹壳青的天色下,曾雅明的车静静地停了下来。
他一脸怒容,气冲冲地下来将我的东西扔进车后座,然后给我拉开了副驾的门。我又开始作:“我不想坐副驾,你把东西放后备箱,我坐后面。”
他瞪了我一眼,“后备箱装满了东西,你不坐拉倒,自己走回去吧。”
后备箱
那天,我们遇到了堵车,堵得很严重,足足被困在路上三个小时。
晚霞像是一簇簇燃烧的火焰,渐渐蔓延至整个天边,一种好似屠城的感觉。我眼巴巴地看着外面黑压压的车流,只觉得穷途末路。人在这时候难免容易暴露真心。
我问身边的男人:“曾雅明,你跟那个识货的妹子,相处得怎么样?”
“我们快结婚了。”几个字把我掀得人仰马翻。这个话题本来就是自讨没趣的,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
突然地,我鬼使神差地说:“我们分手的那天,你接的那通电话,是不是她打给你的?”
“是的。”看,其实一切都是事出有因的,一个人得到一个人,一个人离开一个人,一个人与一个人相爱,一个人与一个人告别……每件事都有伏笔,注脚是,前世今生。
三个小时的密闭空间相处并没有产生任何香艳的情节。后来我渴了,在曾雅明的车里找了罐装牛奶喝。
他很自然地将牛奶接过去给我打开拉环,就如同在大学时一样。我们第一次约会是在学校的电影院,看两块钱三场的电影。黑暗中我拉断了罐装牛奶的拉环,曾雅明很快将自己的那罐打开,无声地送到我的手边。
然后我们牵手了,然后我们接吻了。电影结束后他骑着单车载我回宿舍,夜晚的风绵柔得仿佛长着柔软的触角,空气里飘来玉兰清淡的香气,我拉着曾雅明的衬衫,在他的单车后座小声哼唱《绿岛小夜曲》。
每一段感情,即使再暴戾,再争执,再恶语相向,也会有温柔时刻。
我接过牛奶安静地喝完,后来道路也随之神奇地被疏通了,我很快到家,曾雅明将那三个箱子搬了下来。
平淡告别的时候,我突然很想看看他的后备箱……到底是不是真的被装满了。
失眠
曾雅明的那通凌晨三点半的电话是有余威的,挂断电话后我一直没睡着,脑子里一直回荡着他叫我名字的声音,整颗心七上八下。
这一生,难免会有这样一个人,喜欢和你过不去,但是你却很想很想和他过下去。此时,我忽然很想跟曾雅明过下去。
马放南山,刀枪入库,我们不再彼此攻击,而是好好爱下去。
不过,仅仅是想而已。第二天,我收到曾雅明的婚讯。日光之下,并无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