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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三次方

作者:文/袁贻辰
长大了的孩子也许这是全中国“最孤独的家庭”:一位单亲父亲带着孤独症三胞胎孩子挣扎求生。

17年过去了, 三胞胎个个长成了个头近1.8米的大小伙子,这位53岁的农村父亲的诉求却一降再降:一开始,他奔着治愈而去,找最好的康复训练;耗尽积蓄后,他盼着孩子们能吃饱穿暖、健康长大;如今, 他被疾病和衰老挨个儿找上门, 愿望只剩下一个———“要让孩子活下去”。

命运的玩笑

厨具零散地放置在地上的各个角落, 厨房水池里结着黄褐色的油垢。几百个瓶盖垒在卧室一角,那是老三最爱的玩具。 卧室的另一头是三块床板,枕头、被子和墙壁上都泛着黑色的污渍。

飘荡在这间几十平方米小屋里的, 是“嗯”“啊”“哇” 的交替高喊和锅碗瓢盆被踹得噼里啪啦的声响。

刘洪起习惯地坐在凳子上,盯着三个孩子,不时起身为三胞胎擦屁股、擤鼻涕或拉开正在打架的三人。

这个中年男人坦承,自己“恨过孩子他妈”,而且是“发了狠地怨恨”。

三胞胎孩子3岁时, 夫妻俩发现孩子们不对劲儿:不会讲话,顶多蹦出一个字,走路也是歪歪扭扭的。 他们抱着孩子四处求医,什么偏方都信,让孩子吃了“不知道有多少”的药,却始终不见病情好转。

后来,有医生告诉夫妻俩,三胞胎可能患了孤独症。这个家庭行进的方向硬生生转了个弯,妻子被迫辞职回家照看孩子,塘沽区小有名气的修理工“小刘师傅” 不再约人喝酒吹牛, 也不再去洋货市场溜达“淘宝”,只是加班加点地干活。

确诊那天,刘洪起最后一次主动买了啤酒。 3元钱的一瓶啤酒被他一饮而尽,“从今天起再不能乱花一分钱了”。

三个孩子长到五六岁时,孤独症依旧,没什么起色。 妻子“受不了了”,决定把孩子送回河北农村老家,那里有“专门的地方照顾孩子”。 一旦送走,夫妻俩还能像过去那样,在天津安心打工挣钱。刘洪起没能拗过态度坚定的妻子。一次,他叫上妹妹刘洪萍一道去河北探望孩子, 发现孩子在吃塑料皮都没有剥开的火腿肠。 刘洪萍说:“哪能把孩子送到这种地方自生自灭啊! ”

后来,夫妻俩离了婚,刘洪起接走了三胞胎。 他辗转得知,天津“童之舟”儿童教育中心有专门针对孤独症儿童的康复训练课程。他没问学费,就辞掉工作,带着三胞胎把家搬到了市里的河西区。 然而,刘洪起来得太迟了。医学界普遍认为,孤独症儿童干预的黄金时期是2~6岁。 可身边没有人懂得这些常识,这场与时间赛跑的比赛,他输在了起跑线上。

最终,父子四人在那里只坚持了10个月。 只出不进的积蓄彻底耗尽后,刘洪起带着孩子离开了。接受专业康复训练后, 三个孩子已经不同程度地表现出好转的迹象,可他没有钱再继续了。有人建议这个中学学历的父亲回到户口所在地申请低保, 起码别把孩子饿死。相依为命

回到童年成长的村落,刘洪起感到一种异样的隔阂。他带着孩子出门散步时,总有邻居指指点点,“三个傻子”,但他从不回应。 他很清楚,孩子是“异类”,只有低调才能安稳度日。 回老家前,他们习惯踩踏着走路,这样总会发出很大的声响。有时候半夜睡醒了,三个孩子会兴奋地一起嚎叫、玩闹。每次邻居稍稍露出欲言又止的不满表情时,他都一个劲儿地说对不住。

刘洪起管不住孩子, 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门窗关紧, 但邻居似乎并不想看见这父子四人。 刘洪起发现,不知何时,自家空地上垒了一大堆邻居家的杂物和垃圾,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他让邻居将杂物和垃圾挪走,对方不肯,双方扭打在了一起。

刘洪起躺在地上,三个孩子像是被吓着了,缩在墙根,老三咿呀哇呀地喊着、比画着。 村民于有芝匆匆赶来,看到三个驼着背蹲缩着的孩子木讷、萎缩又害怕的神情,难过得想哭。 此前,这个中年女人和丈夫常为三个孩子做些烙饼、饺子和包子送过来。

“我都不敢想平时这些孩子经历了什么。 ”于有芝说。她再去探望时,发现三个孩子越来越沉默。院子里的大树挡住了阳光, 也成了毛毛虫和蚊子的天堂。为孩子换衣服时,她发现孩子背上爬了好几条毛毛虫,红疙瘩密密麻麻的,孩子却一声不吭。 她惊讶地叫出了声,随后又哭了出来……

家里的门窗被封得死死的, 孩子们活动的空间从整个村子缩减到了自家院落, 又缩小到了一间几平方米的卧室。 夏日晴天,刘洪起家也紧闭大门、拉紧窗帘,开着白炽灯照明。三个孩子坐在瓶盖组成的玩具堆里,沉默地玩着。

屋子里潮湿又闷热, 于有芝和孩子的姑姑刘洪萍把屋子彻底清洗了一遍。被罩里有排泄物的痕迹,厕所的味道熏得她差点儿晕过去。两个人忙了一天。回家后,于有芝躺了两天才有力气下床。她突然理解了刘洪起的话,“嘿,我们能活下去就不错了”。

这个微信名为“儿子的港湾”的男人,已经没有了任何私人时间。刘洪起总是忙着做饭,要看着孩子们吃完才安心。他十几年没去体检了,因为害怕查出什么病。他也曾想过一了百了,可又下不了决心,“我不在,这三个孩子咋办,能留给谁啊? ”

刘洪起的情绪一点儿一点儿地被抽干, 唯一还保留的个人爱好也许是喝可乐。自从孩子得病后,他戒了酒,反而爱上了年轻人喜欢的可乐,因为那东西“甜啊”。

渺小的希望

曾有人想给三胞胎孩子募捐, 刘洪起拒绝了。“募集一次还行,两次、三次呢? 这是个无底洞,我不能拖垮更多人”, 他笑着跟人说,“还没到那个程度,有低保呢,别担心”。

一次,于有芝给他家运食物的小红桶被三个孩子当成了马桶,在里面拉屎撒尿。 刘洪起发现了,二话不说,买了两个新的送回去。 亲戚朋友结婚给他打招呼不必随礼,可婚礼当天,他还是拿着红包出现了。

三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了。刘洪起想过,以后在村里教他们种花,也想过找一个没那么多歧视的地方,教会孩子打扫卫生,干活挣钱,但这个问题始终没有答案。三个孩子在特殊教育学校的毕业事宜一拖再拖。 他不敢让孩子毕业,因为“毕业了就没地方可去了”。

刘洪起跑去求特殊教育学校的老师和领导, 甚至像膏药一样紧紧地贴在领导后面。 这已经是三胞胎第二次延期毕业了。支撑他一次又一次往返学校的理由,是他眼里孩子那些笨拙的成长———三胞胎的亲姐姐带着公婆来家拜访,提了几串香蕉,落座后,老二到桌子前掰开香蕉,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自己饿了想吃,可他却把掰下来的香蕉递给了两位老人。

刘洪起发现,自己说了几千遍的尊老爱幼,也许这个孩子真的听进去了。 老师告诉刘洪起,学校里,老二也“很有服务意识”,课间会带着所有比自己个头矮的孩子去厕所,一个接一个地排队。

如今,刘洪起已白发丛生,生活的磨难让他过早地走向衰老。 但他坚信,只要孩子还没毕业,还在继续学习,也许他们就能逐渐掌握生活技能。哪怕他们成长的速度很慢,哪怕自己已经筋疲力尽,这也是他必须紧紧攥住的希望。

只是,他不确定,衰老、病痛、死亡和三个孩子的自立,哪一个会更早到来。

(本文摘自《冰点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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