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面胡同没有这么好的宅子”,他说,他成长的院子曾是道光皇帝的六公主府邸。空间上的亲近感,或许是《侠隐》吸引姜文的最初原因。这个北平与他熟悉的北京并不相同,他可以闻到《阳光灿烂的日子》中的味道,却不能立刻接近北平,它的皇城遗绪,是另一种品味与节奏,它也是历史纷争的前线,像卡萨布兰卡一样,充斥着阴谋与焦灼。
我在胡同间穿梭,想寻觅一点北平。比如屋檐上槐树的晃动、残存的照墙。跟随我的摄像机镜头与收音杆,引来了路人的注意。其中两位对我的行为相当不屑,他们指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电线,路边停着的汽车说,北平安静、人影稀疏,到夜间必须打着灯笼,这是满人统治的遗产,汉人只能住在南城,内城只有满人与汉人权贵才能居住,是特权的象征。
这两位五十上下,是出版社编辑,带着老北京特有的傲慢。他们不仅斥责我,在听说姜文要拍摄一部关于北平的电影时,不屑明显增加了。他们觉得姜文没什么文化,怎么可能处理这样的题材,他们已多年没进电影院,记得的姜文似乎拍过一个关于文革的电影,“对,就是《芙蓉镇》”。
从干面胡同穿过史家胡同,就是内务部街。据说它在明代仍是花街柳巷,清代统治者将他们驱逐走后,才有了八大胡同的诞生,北洋时代因内务部设于此地而获名。11号院是其中最显赫所在,在六公主嫁入之前,这里是平定伊犁叛乱的明瑞将军府。
一位在门口打盹儿的老人,自告奋勇带我一游。自1950年代初,他就住在此。他当然记得姜文,记得他相当淘气,在院子里窜来窜去,学习成绩真是不咋样。院内的空间令我大吃一惊,在拥挤、连排、典型违章搭建的平房的空隙里,还能看到精美的长廊,空旷的院落,以及精雕细琢的一角房檐,足以让人想象它当年的盛况。院中还有砖砌烟囱,穿过后花园的假山,有苏式的灰色楼房,墙上挂着密密麻麻的电表,煤气灶与日用杂物都堆积在楼道中。小山坡上甚至有一个派出所,紧挨着连排屋檐出现在眼前,我的意识里,一个调皮少年,正在这屋顶上跑过。
这是一个压缩的世界。整个20世纪的历史,错落无章,彼此重叠。突然间,姜文电影中的一切都得到了解释,不管是末代的皇帝与太监、受辱的知识分子、从烟囱跳下的少年,还是在屋檐上跳跃的侠客,都可以在此得到呼应。
我也看到了姜文家昔日的平房,一把锁封住了它,他的遗憾或许也锁在其中。母亲不久前离世,她的强悍性格深深地塑造了姜文,他用各种方式来理解与消解这种影响。
姜文或许不会承认这种分析,这仅仅是另一种误读。谁说一个人的成长只是被环境所影响,人性中神秘、不可理解的部分,总在催促不断重新创造自我。人生另一个悖论是,每当你以为正在创造一种崭新时,你不过是被历史的回声所召唤。我突然想起作家杜鲁门.卡波特对马龙.白兰度的一段描述:他在东京看到了六十英尺高的电影海报,白兰度的头与最大的佛像一样大,“一尊神,没错,可除此之外,他其实不过是个坐在一堆糖果上面的年轻人”。
正像历史上很多杰出头脑一样,姜文只会突然变老,却不会真正长大。他的魅力与局限皆缘于此。
编辑/麦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