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婚姻与家庭(上)

老赖父亲身后站起一个良知少年

作者:思宁

口 文 | 思宁

对于一个12岁的孩子来说,有个老赖父亲该是一种怎样的煎熬?在此后的十余年里,摆放良知与孝道的天平一直在摇摆不定。

新闻背景:2003年,广西南宁市3岁男孩罗晓被一辆大货车撞倒,失去了左腿。经法院判决,肇事方需赔偿罗晓22万余元。然而,肇事车主却以名下无财产为由拒不支付赔偿款并不知去向。此后十余年里,罗晓的母亲娄鱼娟历尽艰辛追讨赔偿款,却一直没有发现对方的下落……

背负沉重愧疚的少年

23岁的安晓晨怎么都忘不了,11年前,那个叫娄鱼娟的女人第一次到自己家中,打听父亲安永利下落的情景。

那天,一个陌生女人突然上门,说是要找父亲安永利。母亲邹洁语气生硬地说:“我和安永利早离婚了,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怎么知道他去哪儿了?以后你别来找我,这事跟我说不着。”说完,邹洁就往外推搡娄鱼娟。

母亲确实没有说谎,可母亲的态度还是让安晓晨无法接受,他拽住母亲的衣角,说:“妈,有话好好说。”谁知,母亲转头呵斥他:“一边去,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瞎掺和!”

那个陌生的女人看了看安晓晨,问他:“你能告诉阿姨,你爸去哪儿了吗?”安晓晨挠着头说:“我不知道,他走好多天了。”对方还想再问什么,邹洁把她推到走廊里,关上了房门。陌生女人不停地拍打房门、苦苦哀求的场景,深深地刻在安晓晨幼小的心灵里,那一年,他12岁。

安晓晨事后得知,那个陌生女人叫娄鱼娟,是交通肇事受害者的母亲。

对于那起事故,以及后来的官司,安晓晨听父母在一起讨论过。2003年10月的一天,父亲手下的一辆大货车在拉砖转弯时,把一个小男孩给撞了,车后轮从小男孩的左小腿碾轧过去……最终,小男孩接受了左小腿截肢术,后经广西金桂司法鉴定中心鉴定,小男孩的伤残程度为六级。而这个小男孩就是娄鱼娟的儿子罗晓。

南宁市公安局交警支队出具的事故责任意见书认定,肇事车辆负主要责任,罗晓负次要责任。虽然肇事车辆不是安永利开的,但肇事司机是他聘请的,而且是在工作期间发生的车祸。安永利作为肇事车主应承担事故70%的责任,而娄鱼娟未尽到监护责任,让3岁的罗晓在村道上独自行走,导致事故发生,应承担30%的责任。


安晓晨后来得知,当年父亲被判赔偿罗晓224211元。然而,判决生效后,娄鱼娟只通过保险获赔3万多元,余下的将近20万元却没有得到。而且,那段时间,娄鱼娟怎么都找不到安永利,无奈之下,她只好向南宁市兴宁区人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然而,就在兴宁区人民法院要对父亲强制执行时,他出示了自己和妻子的离婚证书,表示自己名下已没有任何财产。

原来,在车祸发生前的一个半月,安永利就因为债务的问题和邹洁办理了离婚手续,将自己在大沙田玉洞那幢8层楼以及其他财产都给了妻子,而跑运输的货车,则由于所欠债务,已被抵押出去。由于安永利名下已无财产,兴宁区人民法院只得于2005年12月中止了这起案件的强制执行。

之后没多久,安永利就离家出走了,安晓晨也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再然后,娄鱼娟就找上了门。

那时候,安晓晨刚上初一,对于这起事故以及后来的官司,其中的是非曲直无从分辨,但他知道父亲是在躲避娄鱼娟,躲避车祸的赔偿。娄鱼娟多次来找母亲,甚至有几次还带着装了假肢的罗晓来,安晓晨对这对母子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许多个周末或者节假日,安晓晨都能见到娄鱼娟在自家楼下苦苦守候的场景。

安晓晨还记得,16岁那年的一个星期天早晨,娄鱼娟又一次带着罗晓来到自己的家,母亲对他们仍是冷脸相待,再三强调自己和安永利已经没有任何来往了;还说,娄鱼娟母子如果再来家里骚扰的话,她就报警。看着母亲的冷漠和娄鱼娟母子绝望的表情,安晓晨不由心生悲怜,他真想告诉眼前的这对母子,其实父亲安永利昨晚就住在家里,但天没亮就又走了。但他不敢说也不能说,因为他听父母说过,如果把父亲的行踪泄露给娄鱼娟,父亲就会坐牢,他不想害了父亲。

那天,娄鱼娟母子走后,安晓晨闷闷不乐地趴在桌子上看书。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安晓晨感觉有些疲惫,便走到窗前伸了个懒腰。忽然,他透过窗户,看见娄鱼娟仍牵着儿子的手在楼下徘徊,原来他们并没有走,而是在继续等父亲。安晓晨发现,每有车辆从身边驶过,娄鱼娟都要将儿子拉到身边,仿佛是怕儿子再被车撞到。

“妈,你看这对母子多可怜。”安晓晨将母亲拉到窗前,指着楼下的娄鱼娟母子,“咱家房租一个月就好几千,难道就不能把赔偿款给人家?”邹洁朝楼下扫了一眼,说:“房租钱是我的,我得替你攒钱,将来你上大学、成家,哪一样不要钱?”安晓晨说:“我宁可不上大学、不成家,也不愿意让我爸当‘老赖’。”母子俩那天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安晓晨知道,家里并不缺钱,可母亲说什么也不愿意替父亲偿还这笔债,这让他很不理解,也非常生气。

爸爸,我替你还这笔良心债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安永利一直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他去过云南、广东,在那里打工;有时候,还会躲在前妻的家里,每天早出晚归。看着四处躲藏的父亲,还有不断来讨债的娄鱼娟母子,安晓晨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甚至背上了巨大的精神压力。有几次碰到父亲的时候,安晓晨都劝说父亲不要再躲下去了,应该光明正大地面对这个事情,把欠娄鱼娟母子的钱一点点还了。可父亲哪肯听他的,每次安晓晨说起来,父亲都说自己没钱,还说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多管。

而让安晓晨难过的是,多年来父亲东躲西藏,也让他失去了完整的父爱。

有一年,安晓晨得了阑尾炎,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看着其他病床的孩子都有爸爸陪伴,或者来看望,安晓晨突然生出莫名的伤感。逢年过节本是合家团聚的时刻,也是娄鱼娟寻找安永利的关键时刻,这时,安永利是根本不敢回家的,以至于很多年,原本是合家团聚的日子,安晓晨却根本见不到父亲。有时候,安晓晨会觉得:造成父亲东躲西藏的“悲剧”,表面上是那20余万元赔偿款,其实是父母的自私和冷漠。

2010年,安晓晨高中毕业,放弃了考大学的机会。一方面,他被父亲“老赖”的事儿,压得心情沉重,没心思继续再学习;另一方面,他打算自己创业,如果成功了,就可以替父还债,来弥补父亲的错误。邹洁劝儿子:“妈给你攒够了上学的钱,你就读大学吧。”安晓晨拒绝了:“你的钱,要么替我爸赔偿,要么你就自己留着吧,我要自己创业。”

那之后,还是个孩子的安晓晨开始打工。他到饭店择菜、洗碗,到工地上干小工,跟随包工队挖土方、打地基,吃了不少苦。可这些活儿除了能保证他自己的温饱,根本剩不下几个钱。不过,打工的经历却让安晓晨体味到了人间疾苦,也让他对娄鱼娟和罗晓母子所遭遇的一切,更加理解和同情。

有一天,安晓晨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发现父亲竟然回来了。他迎上前跟安永利说:“爸,你总这么东躲西藏的,什么时候是头啊?还不如早点儿把钱给人家,对自己来说也是解脱。”安永利没说别的,只说他在贵港有工程,别人欠他70多万,等别人还了他钱,他就赔偿娄鱼娟母子。安晓晨觉得父亲是在敷衍自己,缺乏诚意,父子俩争执起来。最后,安晓晨说:“爸,你欠别人的钱,我来替你还,但是你不能再躲了,要抬头做人,否则,我在别人面前也抬不起头来。”

那段时间,邹洁看见儿子在外辛苦打工,心疼不已。仔细想想,儿子没有错。这么多年,娄鱼娟母子不停地追讨赔偿款是在维护自身权益,儿子同情他们,说明儿子心地善良讲诚信,品格比他的父亲高尚。如果继续“赖”下去,会伤害到儿子的心。况且她自感儿子与父母的关系已经日渐疏远,必须把儿子拉回来。可怎么做才能唤回儿子的心呢?想来想去,她觉得替前夫把赔偿款还了当然最好,但让她掏20多万又一下子拿不出来。于是,她想到了帮助儿子创业。

2014年8月,看到母亲从银行贷了一部分款,买了两台挖掘机送给自己,安晓晨惊讶不已:“妈,你同意我替爸爸还钱了?”“妈是心疼你,你太善良了,孩子。”母亲一边说,一边掉眼泪。

安晓晨终于自己做了老板。他雇了司机,开始四处揽活。然而,由于市场竞争激烈,加上需要还银行贷款,他仍然没有攒下钱……


生命不可能从冷漠自私中开出灿烂的鲜花来,就像这躲债多年的“老赖”,不仅自己颠沛流离,还让儿子背负巨大的精神压力。良心是我们每个人心头的岗哨,站好岗,我们才会心安,才能在阳光下生活。严守诚信,比守护自己的财产更重要。

那一份感动

就这样,日子又过去了一年。

2015年10月22日,正在外地做工程的安晓晨接到母亲的电话,说父亲安永利被法官和法警带走了。原来,有人看到安永利出现在前妻的家中,并且开着一辆面包车四处兜风,便向南宁市江南区人民法院举报了。虽然并非当年经办此案的法院,但热心的黄文民法官还是迅速报告了院领导,并在请示之后,得到上级领导部门指定他们跨区域受理的决定。

10月22日早晨6点,安永利被抓获。接到母亲的电话,安晓晨就往家里赶。他知道,是该父亲面对的时候了,他躲了11年,不能再无休止地躲下去了。

安永利被抓获之后,一直说自己没有能力还钱,鉴于此,法院决定先给予其15天拘留的处罚。执行法官黄文民随后向法院领导汇报了此事。由于案件已中止10年,当年经办此案的兴宁区人民法院也找不到当事人罗晓,江南区人民法院便在报纸上刊登了寻找罗晓的启事。巧的是,第二天上午,娄鱼娟的一个亲戚便看到了报纸,通知了她,于是娄鱼娟当天便来到江南区人民法院,与执行法官黄文民取得联系。

此时,安晓晨也赶到了法院。他得知,父亲拒绝还债,说那个8层楼房租给他人开旅馆的收入,都是前妻的,跟自己无关。他为了不还债,甚至宁肯坐牢。安晓晨心里说不出的气愤。

安晓晨还从法官黄文民口中得知,这些年,娄鱼娟一家过得非常悲惨。

当年,好不容易替儿子打赢了官司的娄鱼娟,却拿不到应得的赔偿,她几近崩溃,大病一场。更让她感到绝望的是,病愈后竟然听说安永利去向不明。无奈之下,娄鱼娟多次上门讨债,却始终无果。最绝望的时候,娄鱼娟把儿子罗晓带到安永利前妻家门口,含泪指着那幢楼,对儿子说:“他是有钱的,可他就是不想还赔偿款。你要记住这个人,如果以后妈妈不在了,你也要追下去。记住,一定把赔偿款追到。”

之后的许多年里,罗晓在不停地长个子,身体长高对罗晓而言却是一种痛苦,意味着他又要换假肢了。而且因为截肢处的骨头生长出碎骨,为了装假肢,罗晓还必须做手术。这几年,罗晓假肢换了六七副,昂贵的假肢更换费用成了家里最大的负担。娄鱼娟的丈夫罗思海身体不好,可他仍拼命赚钱。一次,罗思海在工地干活时从楼上摔了下来,手臂摔伤了,可他只在家里躺了5天就又去上班了。为给儿子换假肢,娄鱼娟也做了两份工;她还考了驾照,替别人开车。10多年里,娄鱼娟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天安永利能够良心发现,把赔偿款还给她……

听到这些,安晓晨的内心涌起莫名的心酸和深深的愧疚,更坚定了自己为父亲还债的决心。

那天,安晓晨还在法院见到了娄鱼娟,生活的艰辛让娄鱼娟看起来更憔悴了。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安晓晨诚恳地对娄鱼娟说:“我替我爸向你道歉。其实这些年,因为这笔赔偿款,我们一家背负‘老赖’的恶名,过得也不快乐。现在好了,我爸再也逃脱不掉了,他欠你们的钱,我替他还你们。请你们原谅我爸吧,他错了。”

安晓晨看到娄鱼娟愣了一下,她也许是没有想到,安晓晨会替父亲还债。据娄鱼娟后来说,她被安晓晨感动了,觉得他是个敢于担当、敢于负责的孩子,心里的怨气顿时消失了一半。

接下来,安晓晨和父亲进行了一次谈话。他告诉父亲,自己替父亲还的不仅是赔偿款,还是良心账。“爸,因为你的逃避,不仅娄鱼娟一家承受着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煎熬,我们自己也过得不好。只有把赔偿款给了人家,我们才能踏踏实实地在阳光底下生活。”

儿子发自肺腑的一番话,令安永利陷入沉思。稍许,他愧疚地低下头,说:“都怪爸爸太自私,只要你不怨恨爸爸,等我出去,咱们爷俩儿一起打拼,把账还了。”父亲终于改变了态度,这是安晓晨期盼许久的,他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动。

安永利被拘留后的第二天,安晓晨和娄鱼娟在江南区人民法院面对面坐下来协商赔偿事宜。经测算,11年来,连同本金加上利息,安永利应当支付给罗晓的赔偿款已经高达40万元。安晓晨听完,头上冒汗了,偿还20万他都倍感吃力,现在竟然要还40万。见安晓晨沉默了,娄鱼娟知道他是被这陡然增加的20万难住了。

经过思考,娄鱼娟毅然决定在赔偿金额上做出让步:“我看得出,安晓晨态度是真诚的,那么我也拿出个真诚的态度,他只需赔偿我们20万就可以,那20万,我们不要了。”安晓晨没想到娄鱼娟如此大度,愣了片刻,随即给娄鱼娟鞠躬,连声说:“谢谢,谢谢。”

10月30日,安晓晨和娄鱼娟在执行法官的见证下,签订了《执行和解协议》,约定安晓晨分3期向罗晓支付赔偿款共计20万元,最迟一笔在2016年10月30日前付清。安晓晨以自己的两台挖掘机做担保。随后,安晓晨现场向娄鱼娟支付了第一笔赔偿款5万元。当日,安永利被提前解除拘留,回到家中。

经过这场风波,安永利被娄鱼娟的深明大义和儿子的勇于担当所感染,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而安晓晨也经受了洗礼,他和父母的关系也逐渐改善,一家人重新生活在一起。 (除了办案法官,其他人物均为化名)

张慧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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