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那一端的巴西烤肉,地球这一端的我们,坐在老北京的官帽椅上就能吃着。我这么说,可不是说我吃过,烤肉我只吃过烤肉季的烤肉和韩国烤肉,都好吃,可没留下没齿难忘的感受,留下没齿难忘感觉的,是那个叫粉肠的北京传统肉食。时下里的肠类肉食五花八门,很多都取一个洋名,这个斯那个斯的,叫得人想入非非。每根半尺长的家伙倒有茶杯粗细,包装看上去金光闪闪,晃得人一愣一愣的,不明就里,其实那里头是什么也不知道。这样的肠子叫人心里没底。前几天我在超市里看见了粉肠,淡淡的灰白色,是真正的肠衣灌的,薄薄的半透明的肠衣里边,灰白色的肠体柔软地卧在里边,隐隐可以看见肥的、瘦的碎肉夹杂其间,我买了一截拿回家切片、品尝,味道是大致不差的,只是不复当年的馥郁。
人的吃物,不论多寡,样数大致是差不多的,只是要问起哪年哪月,最先吃了哪种食物,就没什么人能记起了。许多的吃物,我亦记不起何时有的第一次,唯独粉肠,我能记起。第一次吃粉肠,是在1968年4月,那时是我四伯当兵5年之后第一次探家,四伯回家是在一个晚上大约八九点钟的样子,我们都躺在被窝儿里睡了,有人敲门,五伯把门打开。
“妈!妈!我四哥回来了。”五伯高声叫了起来,奶奶从被窝里爬起来,四伯已经坐在炕边儿上了。“妈!”四伯叫。
“老四,你回来了,你看!你看!快看妈瘦的。”奶奶急切地向四伯伸出了瘦瘦的胳膊,说着就哭了。
“妈你别哭,我给您拿钱来了。”四伯掏出了一沓10元的票子,塞到奶奶手里。我迷迷糊糊地看着四伯,四伯拍了我脑袋一下,招呼我。看着眼前四伯那黑瘦的脸庞,我有些茫然,四伯走时是一副中学生的白皙面孔啊。
那几日,家里像是过节似的,奶奶长年累月阴沉的脸,也绽开了笑纹。有一天下午,我在外面玩饿了,跑回家钻进厨房找了一圈儿没发现什么可吃的食物。我又搜了一圈儿,在门后发现一挂U字形的淡灰色软软的东西,头一次见那玩意儿,我不知道是什么,凑上去一闻,有香味儿,翻过来掉过去瞅了几个过儿,我决定咬它一口,我从一头儿入口咬进去,嘿!真香啊!我接连咬了几口,不等上一口的香气充分溢出,便又接上了下一口,一口接一口,把U字咬成了J字了。心想,不能再咬了,再咬该咬出事儿了。我抹抹油嘴,装作没事儿人似的蹑手蹑脚走出厨房,溜出去玩儿了。晚上回家吃饭的时候,没人向我提起这件事儿,这样,有生以来初尝粉肠的幸福感,竟是囫囵个儿地保存下来了。
当时块儿八毛钱一斤的粉肠儿,是我少年时代心目中最好吃的食物了。那时的粉肠,是先熬了骨头汤,熬好汤后把碎肉末搁汤里煮熟,搁上葱末儿姜末儿,调好的淀粉,兑进肉汤见开,凉一会儿,温度降下来,再灌到肠衣里。那粉肠的香,是把食材本身的香发挥出来,绝不靠工业香精来提味儿,吃进嘴里那个香味清清楚楚,绝没有工业香精肠子那种不清不白的滋味儿。
四伯走了以后,我就再也没有那么凿凿实实地吃过粉肠了。卖粉肠是在离家一里外新华里一个高台阶酒铺里,像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家,很少有能力一次买那么一挂肠子的。酒铺的伙计知道这里的事儿,他是把肠子切成片儿卖。通常奶奶是让我去买两毛钱的,买一回五毛钱的,就算多了,每回我走上一里多路,噔噔噔迈上那高台阶,推开朝西的小酒铺深棕色的门,一股酒香先钻进鼻子。
买两毛钱粉肠,我把钱放到柜台上,伙计在秤盘上铺一块一面光一面糙的土黄色包装纸,用铁夹子从玻璃柜台里的白搪瓷盘子里,夹出几片粉肠搁在秤盘里。我看着秤砣还没打起来,心里暗暗说:再加几片、再加几片。伙计又加了几片,多了,秤砣打过了头儿,伙计又要往回夹了,我心里叫:别夹了、别夹了!可是眼巴巴看着伙计夹回去两片粉肠,把剩下的包成一个纸包,递给我,我捧着那小包粉肠,满怀憧憬地回家了。
那时候,我上学赶上春游,要带吃的,要是家里宽松点儿,能带上两个一毛钱一个的圆面包,再买上两毛钱的粉肠夹在里面,就是我欢喜的一餐饭了。
我喜爱那时候做的肠子一类的熟食,不论贵贱,卖的是它本身的滋味。我也爱那时候对这些熟食的命名:粉肠、蒜肠、小肚什么的,朴实无华。
卖熟肉的姑娘 (编辑·刘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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