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寺庙,在一片开阔的山坡上。
r群山和草原连成了一片。没有一棵树。只有毛茸茸的草甸子,从山上往下铺展,如波浪般起起伏伏,看不到界线。
r层层叠叠的僧舍和经堂、大殿,沿山势往上,一直到高处。这样的建筑群,当你身在内部,你会发现构建的随意性,见缝插针地放入一间间房子,完全没有规划。然而当它连成一片,当你从远处看过去的时候,它却是一个布局合理的整体,一个巍峨壮观的大寺庙。
r金顶。红墙。白色的佛塔。它们是如此的和谐。那么庄严,高大,俯视着世间众生。
r离开理塘之前,你们来到这座寺庙,长青春科尔寺。晨起的阳光明媚而柔和,把你们的影子投射在路边的院墙上。寺庙前面的白塔挂满了五彩的经幡,迎风摇曳。
r朝拜的人络绎不绝。一个接一个,不断涌来……转动经轮,以身匍地,磕长头,一遍又一遍。
r大殿在最高处,寺庙正中,有千年古树掩映。面向草原的高台上,有一群鸟盘旋着。是喇嘛们在喂食吗?
r前殿是僧众诵经的地方,阳光透过殿顶两侧的窗口斜照进来,投射下两道光柱,你能看到光柱里的尘埃在旋转腾飞。明亮的光柱,衬托出屋子深处的暗。酥油灯光变得无力而柔弱。
r墙壁、立柱、横梁,到处绘着色彩斑斓的壁画,描述着佛经故事。
r地下是一个个金黄色的坐垫和一件件红色的僧袍,在光影下静默着,让你想象着众僧端坐,口念经文的场面。
r大殿的一角,有个喇嘛正在读经。高墙上的一束光,越过他的头顶,打在他捧读的经文上。红色僧衣,被阳光照得鲜亮。你说,师父,读什么经?师父抬起头,朝你笑笑,问,你知道一些什么经?
r你说,藏传佛教我不太了解。汉传佛教我读过《心经》《金刚经》《楞严经》《华严经》。
r喇嘛拿过一个坐垫放在旁边,让你坐下。他说,谁读了这些经?你犹疑着说,是我。我读过这些经。喇嘛又问,我又是谁?我在哪里?
r你被问住了。怔怔地想着,突然感觉内心有一束光升腾而起,又慢慢地消散淡去。你似乎看见一面巨大无比的瀑布,轰响着从山顶落下。伸出手去,却无法卷起哪怕很小的一片水帘,并没有一整面的瀑布,它只是无数个水滴快速落下而组成的一个幻象。你又仿佛看见黑夜里一束火把在空中飞快地旋转,它变成了一个火圈,圆形的。而事实上,并没有火圈,一停止转动,就只是一束火把。那火把,它的火焰,也不是凝固不变的存在,是无数火星聚集在一起才形成那一束亮光。而“我”,又在哪里?此刻的我,还是刚才的那个我吗?我们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变化着,从未有过恒定不变的时刻,那么,哪一刻的我才是那个我?整个人,哪一部分是我?大脑是我?身体是我?手臂是我?内脏是我?
r刹那,“诸法无我”在你心里闪亮显现出来。你不知道这是开悟,还是记起了读过的《金刚经》。
r没有我。我并不存在……
r既然我不存在,那么谁在读经?是眼睛在读?还是大脑在读?还是别的什么在读?喇嘛继续问道。
r是心在读。
r心是什么?心在哪里?
r心,无形无相。大而无边,小而无内。它涵盖天地万物,但又无一丝一毫的物化的存在。
r心覆盖天地万物。那么,我手里这本书,也应该在你的心里了。
r在没有见到师傅和这本书之前,师傅和书都不在这个心里,此刻,在这里见到了,有了交流了,这便是在我心里了。心像一面镜子,能映照万物,却不留不住。虽说,万法归心,心外无法。但心的世界,真空妙有。
r我这本书,不是佛经。是一本藏医学的医书。喇嘛突然转回了话题。他把手中的书递给你。你并不认得那些字。那是藏文的医书。他并没否定你的回答,你心里很高兴。
r你翻了翻书,上面有些插图。有人体经络,还有药草的形状。你递还给喇嘛,又问他,师父,藏传佛教和汉传佛教有什么区别?
r没有区别。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它引导人们明心见性,能有一颗纯净的心。
r您是活佛吗?收我为徒吧。
r喇嘛笑了,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不要被一切外在的东西所迷惑。活佛也好,上师也好,都不能给你什么,一切都在你心里。自性圆满,你就是佛,佛就是你。
r你说,谢谢师父开示。站起来,给师父磕了一个头。内心澄明,又充满喜悦。
r白玛一直陪着你。在这座世界最高的小城中,穿过一片片屋舍,走过一条条小街。漫无目的。你看到身材曼妙的藏族女子在门前打扫落叶。看到佝偻着背的老奶奶手举转经筒口念六字箴言从对面走过。你还看见孩子们在嬉戏打闹,经过你们身边时,满脸羞涩的笑容。皮肤黝黑、脸上布满刀刻般皱纹的老汉坐在格萨尔王的雕像前,凝望着远处,如格萨尔王雕像那样纹丝不动。他在想些什么呢?是他年轻时曾经爱过的某个女人,还是曾经的勇猛孔武?抑或他在思考着生命的虚幻,时光的永恒?也可能,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那样坐着。
r这是你的旅行,你并不在乎到没到过什么景点,你只是想看看那些遥远的地方,只是希望和那些陌生的人群在某一个时刻有过这样的交会。
r你说,白玛,一个地方对于我们来说,能留下最深刻记忆的,是人。比如理塘,它于我,因为有你,便有了意义。有了一种进入内心的亲近感。
r临别时,你说,我会想念理塘的。
r白玛失声痛哭。靠在你的肩上,无法控制。你拥抱着她,任由自己的泪水滑落。
r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说,姐姐,多保重。旅途平安。我会想念你的。
r停顿片刻,又说,我也会永远想念拉姆姐姐。泪水又一次哗哗地涌出。
r山高水长,路途迢迢。见面不容易。下一次的相聚,会在多少年以后?你不知道。我们永远无法预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r几年以后,你从317进藏,走318回家,特意在理塘停留一晚。你想给白玛一个惊喜,你去看她,不期而至。你拨她的手机号码,听筒里传来的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告知:您所拨打的手机已停机。你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除了手机号码,你没有她别的任何联系方式。
r在深秋夜晚的理塘街头,你举目无亲,寒冷沁入骨髓。你想起几年前白玛和你相拥而别的场景,千里万里,我们何时才能相见?如今,你来了,而白玛,又去了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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