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正午。
r阳光火辣辣的。如同一把细碎的针,扎在脸上,灼热疼痛。
r白色的墙体,泛着透亮的光。如此的安静。安静得似乎能听到高天白云的流淌声。
r沿着窄而陡的台阶慢慢往上走,有些气喘吁吁。寂静之中,喘息声被无限放大。
r整个遗址外围建有城墙,四角设有碉楼。建筑分上、中、下三层,依次为王宫、寺庙和民居。其中红庙、白庙及轮回庙,有很多雕像和壁画。
r工作人员拿着钥匙带她们去看了几个向游人开放的殿。墙上大幅大幅的壁画,已经被时光磨损得暗淡发黑,斑驳陆离。但看得出久远时光中留下的华丽色彩,精美绝伦。花纹繁复,仿佛是被海洋覆盖之后的沉船,带着时间另一个终结点的回音。那是一个无法进入的世界。
r她伸出手,想要去抚摩,又在半空中停留住。你似乎触摸到了时光的那一端,那些匠人。不,或许是某个也曾在这壁画前驻足观看的人,她和他,或她,在时空之外,相遇。
r……
r如果沧海枯了,还有一滴泪
r那也是为你空等的 一千个轮回
r蓦然回首中 斩不断的牵牵绊绊
r你所有的骄傲 只能在画里飞
r大漠的落日下 那吹箫的人是谁
r任岁月剥去红装 无奈伤痕累累
r荒凉的古堡中 谁在反弹着琵琶
r只等我来去匆匆 今生的相会
r烟花 烟花 满天飞 你为谁妩媚
r不过是醉眼看花 花也醉
r流沙 流沙 漫天飞 谁为你憔悴
r不过是缘来缘散 缘如水……
r好像听见了歌声,也好像看见了那样的画面。大漠的落日下,那歌唱的人是谁?
r往山上走,喘得越来越厉害。双腿像绑了沙袋,每一步都走得那么沉重。但她还是一直往上,山顶上会有更好的视野。她和同伴们走散了,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整个古格遗址,那么几个游人,一散开,便消失了。
r视线越来越开阔。看到远处的雪山,看到大海一样的土林,无边无际。天空离得那么近。大团大团的白云,在混沌的土黄色的大地上投放出一片片的阴影。
r回望连绵的雪山。她有些不相信那些巍峨沉默的山都是她们所经过的地方。视线中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亘古不变的雪山和生生灭灭的草木。她不清楚她为什么此刻出现在这里,又好像,生来就是在这里的。
r或许,这就是不可理喻的生死轮回。
r西藏。阿里。古格。它们与她生活着的城市那么的不同,可是她一点也不觉得隔阂,她喜欢这样的空旷,这样广袤的原野。就如此刻,她在这里,古格王朝的遗址上,她的生命她的历史和这个地方一点交集都没有,可是,她并不觉得陌生。在氧气如此稀薄的地方,呼吸舒畅,内心安详。
r那座小小的国王的宫殿,房子保留完好。门上着锁,窗关着。似乎,这里面还有人在居住,只是暂时外出了。或许我们在门口坐着,一会就能等到归来的主人。几百年来,它一直都这样吗?
r据说,古格最后消亡于战争。外族的入侵,内奸的出卖。战争打得异常惨烈。血流成河,国王不忍再看到他的子民一批批地死去,他下令他的战士,全部放下武器,停止抵抗。入侵者顺利地进入城堡。但那是一座空城,国王带着他所有能走的百姓都从暗道撤离了。匆忙逃离的国王和王后,流离失所,他们后来在哪儿呢?古格的后人又在哪儿呢?没人知道。
r雪域高原上的一轮鲜红的太阳陨灭了。但并非失去光明。就在那个瞬间,天地雪山和已空无一人的城堡,显现出从未有过的光明,似乎就在那个瞬间,七百年积淀的光明全部迸发出来,全部留给了雪域高原。
r曾经的古格王朝,这一支,这一族群,在这个星球上,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逝了。
r一切都在消亡之中。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可以恒久不变的呢?所有缘起,皆有缘灭。几百年怎么样?几千年又怎么样?与无限的时间空间相比,永恒只不过是一个刹那,而刹那也就是永恒。
r在山顶上,她遇见了他。留着一头长发的高大的摄影师。
r他正摆弄着一台哈苏相机,专注而安静。
r她站在一边看他。
r光线并不适合拍片。太过明亮的散射光,让古城堡变得一览无余。没有遮掩,没有明暗,没有对比。摄影师似乎通过取景框在观察远处。
r他抬起头,朝她笑笑。说,是你啊。她很奇怪,我们认识吗?他笑了,前几天,在江孜的小店里,你的同伴们还帮我挑过头巾呢。我记得你,一个人在门外发呆。
r她想起来,那小店在宗山城堡的山脚下。
r你在拍什么呢?她问他。
r他说,我在等。等着拍夕阳下的古格遗址。他说,一会,太阳移到那边,斜斜地照过来,投射下去,在那些坍塌的房屋上打上一线一线的光,我在想象,那会是什么效果。我要等到它。
r他说,我给你拍张照片吧。
r她从肩上取下相机交给他,用我自己的相机吧,这样可以留下。
r他很意外她背着一个硕大的专业相机,居然不会用。除了自动挡,最多也就是P挡拍拍。
r她说,我想学摄影,刚买的相机,还不会用。
r他开始教她使用相机的最基本知识。告诉她什么是光圈、快门。什么是曝光补偿什么是白平衡。还有ISO怎么调。
r有一束光打过来,照在了那些残留的土墙上。只有细细的一线,给那些断墙残垣镶了一圈亮闪闪的边,废墟,立刻就生动了起来。
r巨大的石头,突兀的洞穴,深不可测的山谷,在夕阳的包围中有一种魔幻的色彩。
r他跳起来跑去相机前,咔嚓咔嚓,开始按快门。她站在那里,欣赏着那一刻变幻着的光线,和变幻着的景色。摄影师在一边叫道,快拍呀,愣着干什么?这样的光线,转瞬即逝,你以为会为你停留吗?
r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就像现在我们谁也看不到七百年前的王朝。
r他自顾自忙着,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
r她还是没有拍。她知道自己拍不好。她也知道,真正的美景,如同我们的感受一样,无法记录亦无法传递。我们眼睛看到的真实,是不能够被表达出来的。镜头记录下来的,和我们文字表述出来的,都一样,经过了作者的筛选,它是每一个拍摄者和每一个描述者内心的东西,它已经不是眼前的这个景色。
r你是对的。他说。摄影无法传递此时此刻的场景。因为这场景,是立体的,除了画面,还有流动的空气,天空飞过的小鸟留下短促的鸣叫声,有历史凝聚的沧桑沉重,这些的传递是很困难的。所以,我们摄影讲究一个舍,减掉所有冗杂的内容,只选取其中一点最打动我的东西。表达的是——我,我的内心。而不仅仅是记录场景。
r他们聊天。谈艺术,谈摄影。她知道了他是来自北京的专业摄影师。他说,他不喜欢商业摄影,他喜欢不停地走,在这样荒凉的地方,静静地等待日出和日落,他说,很多时候,手机没有信号,家人也不知道我在哪里。或许有一天我会在某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倒下,再也起不来。我的大背包里,有我一生所拍的片子,它们都无法得见天日,跟着我一起湮灭。如同这里,这个消失了的古格王朝。
r突然,莫名的情绪蔓延开来。说不清是什么,只是有点想哭。她说,你要保重。
r停了一会,她又对他说,如果真的就那样消失,应该也是很有审美价值的,不过,这只对于生命的存在形式而言。
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