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十二、她。林芝和山南

作者:虞敏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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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姆,去山南的路是这样难走。小面包颠簸得厉害,有时候,人会因为颠簸而从座位上弹起来,碰到车顶又掉落下来。翻越布丹拉山垭口时,我头疼得厉害,止痛片都不能起作用。我以为,会因为缺氧而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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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艰难的旅途。可我们依然要去。有时候我会问自己: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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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南是藏民族和藏文化的发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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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历史上第一座宫殿、第一位赞普、第一座三宝俱全的寺庙、第一部经书、第一块农田、第一个村庄……都在山南。而我最想去的,是拉姆拉错和桑耶寺。传说,在拉姆拉错的湖面倒影中,能看到一个人的前世今生和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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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真的有前世来生吗?世间若真有轮回,那么我的前世会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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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段时间,我常常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片荒原上奔跑。没有别的生命,也看不见任何植物,如月球上环形山般荒凉。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望不见尽头的荒原。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奔跑,似乎像是要摆脱什么,拼尽全力地跑,却怎么也跑不快。那样的无助,那样的惶恐。这种情绪,醒来后很长时间都会在脑海里缭绕,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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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这样的一个梦境,象征着什么。为什么要反反复复地出现?这,会是我前世的记忆吗?那片荒原又是在这个星球的哪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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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了一辆老旧的小面包车,出八一镇不久,拐上一条没有铺沥青的省道,便是离开了林芝。她趴在窗口,看着那片葱茏的绿色渐行渐远。林芝,是西藏最郁郁葱葱的地方。很多人都说,林芝是西藏的江南。也有人说林芝是小瑞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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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她并不认同这样的说法。林芝是高原上一块独特的土地,但它和江南并没有太多类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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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在米堆冰川耀眼的光芒前眯起双眼,看见蓝天、雪峰、木屋和五彩的经幡的时候,当她在鲁朗林海的草地上,看见云雾缭绕的山峰下,马和牛在那里悠闲地啃着青草,旁边是青青的水流,当她在色季拉山口远眺南迦巴瓦,看见山下金色的田野时,即使是在植物茂盛的雅鲁藏布江大峡谷里,她都没有感受到一点点江南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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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等同于别的任何一个地方。它们都有着自己独特的气质。林芝固然不同于拉萨、后藏,也不同于阿里、昌都,但它也绝不是江南的那种风情。当然,更不是瑞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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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长在江南。江南的气息早已经和她身上的气质融合在一起,深入骨髓,不可分割。即使闭着眼睛她也能分辨出属于江南的独特味道。童年。小镇。窄窄的长长的青石板街道,两边的屋檐快要靠到一起了,天空剩下一道缝。下雨的日子,雨水只滴落在青石板街道的中间,年代久远的青石板上留下了一个个水滴石穿的小凹陷,连起来,像是一条线,一条虚线。天晴的日子,阳光穿过那条窄窄的缝隙,落下一道升腾着白雾的光带,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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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长深幽的街道。细碎的脚步声。馄饨摊拖长了声调的叫卖声。对面铺子里香喷喷的糖炒栗子。走出那条小街,是一江流水。江上有一座不到一米宽的木桥。发大水的季节,那桥,便坍了。她记得小时候常常坐在水边,望着汹涌的江水,无奈而焦灼地等待着出差的父亲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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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会想起“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样的诗句。她会想起“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的《春江花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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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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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芝当然不是这样的气质。这里是太阳特别惠顾的神奇之地,在藏语中意为“太阳的宝座”,无论太阳初升,还是夕阳西下,阳光都能照耀在这片土地上。喜马拉雅山脉和念青唐古拉山脉似两条巨龙横空出世,形成群山环绕之势,林芝地区就静卧在这三大山脉的怀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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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连绵。江水奔腾。林芝是这样的大气,明朗,天高地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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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南和林芝是那样的不同。沿着雅鲁藏布江,一路上行,葱茏的山峦慢慢地开始变得荒芜,裸露着坚硬的岩石。开阔的山谷地带,大片的沙化土地,沙丘从谷底爬上山坡,连绵着延伸开去。天很蓝,白云如一团团棉絮定格在半空。阳光像瀑布般地流淌下来,漫漫涣涣地铺开去,整个世界都闪着耀眼的亮光。雅江在山南境内是开阔平缓的,由山南流向林芝后,进入峡谷段才开始变得那么湍急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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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省道,抵达加查县城后,还要再走七十多公里便道才能到达拉姆拉错所在的崔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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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漫长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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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拉姆拉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笑笑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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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姆拉错”在藏语中意为“吉祥天姆湖”“圣姆湖”,又叫琼果杰神湖。二世达赖喇嘛根敦嘉措在1509年修建了琼果杰寺,并赋予了拉姆拉错特别的宗教意义,他六十七岁圆寂后的银质灵塔建于哲蚌寺。据说他的法体几经搬移,却始终面向拉姆拉错方向。曾有很多人问他圣湖究竟有多远,他的回答是,拉姆拉错在他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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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它感兴趣,是听说,神湖能呈现未来,每一个去神湖朝拜的人,只要虔诚地向湖中凝望,神湖就能为你显示出前世、今生、未来等各种景象,为你启示未来的命运。所以多少年来藏族佛教信徒们都要到这里焚香祈祷,视能朝拜此湖为幸事。历代达赖、班禅转世一般都要至此湖观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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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一个个小小的村落,穿过那些并不茂密的树林,看见一片金黄色的草原,不远处是一条小溪流,雀跃着向山外的雅江奔去。那沿途间隔着的一堆堆玛尼石堆仿佛一座座无字路标,指引着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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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拔越来越高。植被越来越稀少。前方荒凉的山坡上,出现了一座废墟,那是琼果杰寺的遗址。再往上,便是此行的目的地。停车场的海拔有5100米,周边一片荒芜,迎面的山坡像悬崖一样陡峭地挺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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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是无数的碎石片,漫山遍野都是,看不见泥土,没有植被,满眼只有那些堆在山坡上的碎石。碎石中间有一条石块垒起来的阶梯,蜿蜒向上。抬头,看到山顶上是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经幡阵。沿着台阶向上,每走一步都觉得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呼吸急促,头涨得像要炸开来,只能心无杂念,低头看脚下的台阶,攒足了力气向上迈一步。三百多个台阶,走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到达山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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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其实只是一条薄薄窄窄的山脊。那如刀刃般的山脊上几乎无法站立,也难以走动,经幡阵横七竖八占领所有的空间,只能在五彩的间隙中间,找一个能立足的地方。遥望远处,拉姆拉错犹如一面头盖骨形的镜子,镶嵌在群峰环视下。大风呼啸着迎面而来,脸颊如刀割一般的疼痛。经幡上下翻飞,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无法说话,发出的声音即刻就被扑面而来的巨大的凛冽的风吞没了,消散在陡峭的山顶上,淹没在无边的碎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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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远处谷底的圣湖,像一面小小的镜子,平静安详,波澜不起,倒映着亘古不变的蓝天白云。跑那么远,那么艰辛,她们能够看到的,只是自然的山和水,和山水之间的空无或者丰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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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静静地伫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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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无缘吗?不能从圣湖中窥见自己生命的秘密。还是,拉姆拉错在开示,告诉她,根本没有必要去知道前世和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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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身往回走。笑笑大声地问,姐姐,我们下到湖边去吗?声音似一缕被风吹过的飘忽的青烟,倏忽不见。她摇摇头,回去吧,天要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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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只是山,水只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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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路依然很长。走累了,在背风处的台阶上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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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笑望着远方,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说,什么也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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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笑笑,你相信有前世今生和来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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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东西无法被了解。我不知道生命是否真的有轮回,也许没有,也许有。藏族人是相信生命有轮回的。走完了这世,还有来世。他们修行,很多人就是为来世而修。女孩子希望通过修行,下辈子变成男人,男孩子修行,希望来世生活得更好一些。而我,以前不关注这些,有没有来生似乎是个缥缈的问题,很远,很模糊。自从男朋友离去后,开始会想这些。如果,真的有轮回,如果真的有来世,那么,我们是不是还可以再相遇?按藏传佛教的说法,他应该是已经转世。那么,这样的话,他岂不是又和我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那他会在哪里呢?他是以什么样的形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呢?我们能有缘分碰到吗?我知道,即使是真的轮回了,这一世也不延续上一世的记忆,那是两个没有关联的生命,碰面了又怎么样?他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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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5100米的高山顶上,在凛冽的寒风中,笑笑无助而绝望的声音飘向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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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笑笑说,我们需要知道自己的前世今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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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无常,只这世,就让我们无法把握,何况前世。过去的已经消逝了,不可复制,不会重来。它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没有意义。而未来是不可知的,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我们只需要知道——此刻,我也只能知道——此刻。只有此刻才是我们能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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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逝去的前一刻,都是前生。每一个即将到达的下一刻,都是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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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前世今生真是注定,那就让我们以未知去偶遇,去当作惊喜来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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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她。玛旁雍错

二十八、你。香格里拉

三十、她。古格遗址

三十一、你。香格里拉

三十二、她。古格遗址

三十三、你。香格里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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