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开一扇厚重的门帘,热气和人声一起扑面而来。小餐馆里有不少人在吃饭。我们在靠近门边的一张小桌子上坐下,点了三个菜,豆腐,青菜,还有一盘羊肉。高原小城的蔬菜价格,比肉还贵。
r我说明天要去黄河源头。Simon说,我们一起包车吧。我也打算明天上去。我说,我开了车来,但不敢上黄河源。
r为什么不自己开车?都已经到了这里。我说,怕路太难走。
r邻桌是一对情侣,一身户外服装,安静得与整个环境很疏离。偶尔低声交谈。抬头时,视线相对,便微笑着打招呼。邀请说,一起吧。
r男子叫冯骏。来自武汉。女友是空姐。他在移动通信公司工作。平时都忙,终于凑到一起的假期,两个人便开车出来旅行。冯骏说,我们两辆车一起上山吧,万一发生情况,互相可以照应。Simon说,我是越野俱乐部的成员,跑过各种极端路况,应该没有问题。我说,那我得和周保说一声。已经约了他的车了。
r门帘掀动,夹带着冷风进来的一个人,正是周保。他笑着走过来说,我找了两家餐馆了,想你这会儿也应该是在吃饭。
r坐下,他说,今晚要下雪,明天的路会很不好走。去双湖比较危险。前几天还有一辆北京吉普在上牛头碑的途中翻车了呢。我看明天别去双湖了吧。
r我们四个人,互相看看,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对周保说,正想找你,我们准备明天自己开车上山呢。周保说,你们行吗?冯骏说,我们两辆车都还不错,车况比较好,试试吧,不硬闯,如果不行就退回来。周保沉吟了一会,说,那好吧,你们千万小心。如果有什么问题需要帮助,就给我打电话。指指我说,她有我的电话。
r从餐馆出来,气温已经降得很低。半边夜空集聚起厚厚的云层,正在蔓延开来。另一边却是清朗透明,高挂着一弯明月。我说,这雪会下吗?说完,便感觉到吹过来的风里已夹带着雪粒子,打得脸上生疼。
rSimon还没有找住宿,我说玛多宾馆已经没房了,我要下了最后的一个大套间。你若不介意,住我的客厅吧。沙发很大,我看见柜子里还有铺盖。他说,那太好了,省得漆黑麻呼的还要到处找住处。冯骏也说,住玛多宾馆吧,明天早上一起出发方便。
r我烧了一壶开水,泡上龙井茶。Simon陶醉地闻着龙井的香气,说,居然能在玛多喝上龙井。他说,他常去杭州,最喜欢去龙井的一家餐馆吃饭,那里的野生桂鱼煲实在美味。
r世界真小。我也常去那边。离我单位很近。我说下次来杭州,我请你。
r夜很静。月光从窗口洒进来,满室清辉。
r躺下后,像是漂浮在海面上,起起伏伏。半夜,头痛得醒过来,呼吸困难。高原的夜晚,氧气稀薄,高反加剧。
r药在客厅。听见Simon均匀的呼吸声,不想打搅他,便忍着。疼痛的程度一直在增加。我找了腰带绑在头上,压迫止疼。依然是痛,脑袋像要炸裂开来。
r持续不断的疼痛。疼得想哭。
r穿好衣服,打开窗子。发现窗外飘飘扬扬地飞着雪花。地面已经铺上了一层白色。冷冽的风吹来,深呼吸一口,竟似有减轻一些症状。便裹上厚厚的羽绒衣,站在窗口,吹风。
r太冷了,关上。闷了,再打开。直到天亮。
r终于听到客厅传来声音,我打开门,对他说,快给我药,我高反得厉害。
rSimon说,你该叫醒我的,我陪你说说话,也许就好一点。他带了红景天和高原安,我吃下去,靠在沙发上,浑身无力。他说,你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他打开了窗子,清新的风吹进来,呼吸畅快了很多。又泡了板蓝根喝下去,似乎有点精神了。
r他说,出去,找早饭吃。你得吃东西。要不然体力跟不上会垮掉的。
r走出宾馆大门,雪已经停了。远山近山白茫茫一片。车子上的水滴全是一粒粒冰珠。迎面吹来的风,似乎能钻到骨髓里去。
r在街上走了好久,也没找到一家吃早餐的小店。饥肠辘辘地来回地寻找。我的头疼,被冷风一吹,竟好了。终于找到一家留着条门缝的小屋。进去一看,在做饼。干干的面饼,买了两个,回宾馆就着热茶吃了。
r去双湖路上几乎没有车。天空阴沉沉的,又飘起了雪花,还夹杂着雨点。没有蓝天白云倒映的湖水,呈现出与天空一样灰蒙蒙的暗沉的颜色。
r看见扎陵湖和鄂陵湖便开始上山。路变得泥泞,后来索性没有了路,沿着山坡直接往上开。陷车,拖车。拉断了两根钢丝拖车缆绳,终于上到了山顶。
r山顶上经幡飘飘,高大的牛头碑立在经幡阵中,上面有胡耀邦和十世班禅的题字。
r能够看见双湖的全貌。一边一个。
r这就是黄河的源头。鄂陵湖,扎陵湖,这两个湖保证了黄河水源的百分之七十。黄河从这里开始,由西向东,一路经过十几个省,横穿中国大地,汇入大海。
r这样的一条河流。它并不仅仅存在于所流经的这十几个省。它无边无际,滋润并哺育了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史。它无形无相地,流淌在我们每个人的血液中。无论我们身在何处,都随时能够感受到它的存在。
r而此刻,我在这里。就面对着它的起源。清澈的湖水,在灰白的天空下,烟波浩渺。我有些疑惑,它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吗?它们属于黄河还是不属于黄河?它同样也是我们生命中的那条河流的源头吗?
r风很大。经幡在风中哗啦哗啦地唱歌。同伴们在四处寻找拍摄角度,我收起了我的大相机,我并不爱摄影。在这样的地方,我更想安静地想点什么。我在牛头碑的底座背风的那面坐下,眺望着远处。我其实想走得更深入一些,想去看看那一股清泉汩汩流淌的真正的源头。我甚至还想,在这个叫双湖的小镇待一段时间,跟当地人一样地生活一些日子。然后从这里出发,一路跟随黄河往下走,直到它的入海口。我想完整地看看雄浑的黄河,看它九曲连环的姿态,听它的澎湃的涛声。
r这会是我与黄河的缘起吗?佛说,缘起性空。所有的缘起法都不会抵达实相,它只是一个空性的过程。那么,我会在这样的追寻中有什么样的领悟?
r我其实并不清楚我想要寻找的究竟是些什么。
r在牛头碑前合影。一天之前,我们还完全不知道彼此的存在。而此刻,我们这样的亲密。以后呢?也许会成为生活中的朋友。也或许,从此的生命再不会有任何交集。
r不断地相逢,又不断地分离。是旅途,还是人生?
r山上没有任何游人。只有两个摄影师,在背风的山崖边蹲着,啃着冰冷的干粮,说是要等下午的落日。穿着厚厚的羽绒衣,依然冻得瑟瑟发抖。下午,天能放晴吗?
r他们坐车到山下,徒步走上山来。拍完落日,还得徒步走下山。任何一件事,要认真地做好它,并不容易。
r我的同伴们走了。他们去青海湖。我们并不同路。旅途就像生命的列车,没有人能够从起点一直陪你到最后的终点。
r在街头,看着他们那小车慢慢地淡出视线,那个刹那,有些落寞。
r剩下我一个人,旅途还很漫长。
r我在这座陌生的小城的街头,来来回回地走。雨雪停止后,有淡淡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在积雪的街道上,小城变得洁净安详。依然是门扉紧闭的街道,依然看不到什么人。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就那么几百米。
r我看到了周保,和他的伙伴们。集聚在交通宾馆门口,等待着不知什么时候会出现的游客。
r周保说,你们到底还是去了?我说,来一趟不容易,当然要去。
r和他们聊天,听他们讲小城的各种事情。知道了黄河源头这几年的变化。鄂陵湖、扎陵湖的水量越来越少了。来观光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开越野车,带各种人去山上、湖边,呼啦啦地来了,又呼啦啦地走了。很多人都不在这里住,早上来下午走。嫌这里海拔太高,嫌这里条件太差。
r我说,城市不是个好东西,它把人和自然隔开,在都市生活得太久,人们会忘了如何融入自然。那些观光客,即使站在黄河水中,黄河离他们也很远。
r他们有些迷惘。问我,城市有什么不好呢?你看西宁,多热闹。那么多大楼,那么多人,商场霓虹灯,电影院体育场。我说,对你们来说,也许它是好的。而对于长久地生活在城市的人,失去的是人类自然的天性。
r周保说,你和那些游客是有点不一样。你一个人,跑那么远。你还在这么荒凉的县城里待着不走。
r我说,我是出来寻找自己的。我希望能够和你们一样,与自然贴得更近一些。我尝试着让黄河的水流能够流进我的心里。出来旅行,不为了某地的某个景点。
r就喜欢这样和你们聊天。
r他们显然没有听懂我说的,但最后一句话,让他们全都开心地笑了。
r笑得如山上的经幡阵那么绚烂。
r我问他们,县城里有地方洗车吗?
r回答说黄河里可以洗。我说,帮我洗车去吧。我的车太脏了。
r好啊……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往玛多宾馆走,把我的车开到了城外黄河边。拎水的拎水,冲洗的冲洗,很快,把满车的烂泥给冲洗干净了。开回宾馆停车场。我说,洗车该给多少钱啊?他们愣住了,互相看看,然后又大笑起来。周保说,不要钱。是帮你的。
r周保问我,你明天还在这里吗?我说明天要走,去玉树。他说,明天大雪,你路上小心啊。要不要我带你一程?我摇摇头,没问题的,我一个人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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