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三、她。拉萨

作者:虞敏华

在拉萨,她流连于那些大大小小的寺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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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她远远地看着信徒们磕长头,点酥油灯,看他们口诵六字箴言围着转经长廊一圈一圈地转。有时候,她会在他们中间,人群像潮水一样推着她向前。然而,似乎隔很远,他们看不到她,没人关注她。她穿着那么突兀的大红色的冲锋衣,却像隐身人一样,转经的人流从她身边漫过,水一样的往前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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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常常会觉得,这一切都像是立体环幕电影,真真切切地在她眼前,但她,触摸不到他们。甚至,听不到明确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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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更愿意在那些安静空旷的寺庙中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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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在无人的大殿里伫立,在幽深的长廊中穿行。她会在那些古老的壁画前呆呆地站立,那些久远的画面,穿透千年时空。但她依然能感受到画者的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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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楼上的平台,盘腿而坐的小喇嘛专注地背诵经文。在幽暗的偏殿里,佝偻着背的老年喇嘛为酥油灯添加酥油。那么宁静,没有一丝喧嚣。这就是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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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喜欢的是哲蚌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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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台阶蜿蜒而上,走的时间稍长,呼吸便有些急促。大口地喘着气,却不停歇,一直向上走着。大殿与大殿之间,是窄窄的小巷,一扇扇虚掩着的门。似乎有喇嘛诵经的声音传来。又似乎,不是诵经,而是哪位大师在这里讲经,低沉浑厚,若有似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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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处的是措钦大殿。空无一人的大殿,酥油灯沉寂地闪烁。空气中有灰尘的味道。一根根柱子,把空间分割成了竖条形,很好看的几何图案。大殿里没有法事。只有僧人的衣物整齐地摆放在座位上。远远看去,像是一个个匍匐着的人影,在虔诚地谛听着佛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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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措钦大殿里,那些巨大的廊柱之间久久站立。寂静中,似乎能听见佛祖在灵山法会上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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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世间所有物,皆即菩提妙明元心。心精遍圆,含裹十方。反观父母所生之身,犹彼十方虚空之中吹一微尘,若存若亡。如湛巨海流一浮沤,起灭无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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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祖慈悲。絮絮叨叨说法四十九年,他一直只是想让人们明白,心涵十方世界,无始无终的时间,无边无际的空间,都在我们心中。万法唯心,心外无法。第一次读到《楞严经》这段文字的时候,那瞬间的冲击和感悟,丰盈而无法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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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在这样空旷的大厅里,这段经文似乎从空中传来,渗透她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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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老喇嘛走过,对她说,扎西德勒!她朝他微笑,也说扎西德勒!喇嘛端来一碗酥油茶,递给她。她接过来说声谢谢。香浓扑鼻的酥油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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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看管这个大殿吗?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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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朝她微笑,并不回答。老喇嘛不会说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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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着他往外走,在门口的长凳上坐下。他又给她倒了一碗酥油茶,在她身边坐下。静静地陪她看着远处的蓝天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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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神那么宁静。可以映出天光云影。她觉得这眼神是在哪里见过的,她觉得她认识他。我们见过吗?她问。他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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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的门口是个偌大的广场。风很大,吹动经幡猎猎作响。阳光把她的身影投射到地上,一个孤独的影子。找个清凉的地方坐下,是一座偏殿的门廊下。两条正在酣睡的小狗,抬起头看看她,又继续睡去。哲蚌寺的后山,有一个废墟群。蓝天高远。阳光清澈。那些断壁残垣,如一个个静默的大德高僧,沧桑。厚重。留下了时光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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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可以看见远处的拉萨城全貌。她是那么的喜欢这座城市。不为宗教,也不为爱情,而是,这座城市,可以让她的内心如此安宁。这样的时刻,她知道,小桥流水的江南真的远去了,而她与这片高原雪域,已经近到肌肤相亲,近到可以呼吸相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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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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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待在拉萨时,天气晴好的午后,我会背起相机去大昭寺,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端量着洁白的烟氤照常从煨桑炉里袅袅升起,虔诚的朝拜者依旧执着地走在信仰的道路上,直到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缓缓拉长。此时的光影格外迷人,步履匆匆的人群身上披覆着淡淡的银辉,信仰将他们打开并照亮,古老的善意在他们身上闪闪发光,这画面温润而亲切,像久远无声的岁月,充满沧桑古老的质感。香火缭绕的大昭寺前最多的是两种人,一种是好奇的旁观,另一种是虔诚的觐见。虽近在咫尺,却如同彼岸。我不是信徒,可当我看见佛门前海浪般此起彼伏叩拜的身影,看见他们真诚眼神里流动的熠熠之光,即使身在其外,也无法不为之动容。转经的人群中,有耄耋老者,也有稚气孩童,拄着双拐蹒跚而行的也不乏其人,他们每人手里或是摇着转经筒,或是捻动温润的佛珠,清脆的木板叩击声则来自那些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赶来朝拜的磕长头者,他们的历练我无从想见,每个人背后都有着不同的故事,相同的是,他们都有着明亮而从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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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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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感触,她都会给拉姆发邮件。拉姆说自己是西藏人,她也把她看成了西藏人,愿意告诉拉姆自己对这片土地的点滴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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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昭寺广场总是那么喧嚣热闹。每天都会来八角街转经,却一直没有进入大昭寺。哲蚌寺小昭寺仓古寺似乎更远离尘世一些。总觉得大昭寺的烟火味浓了一点,那是属于俗世信徒们的寺庙。不是修行的场所,倒像杭州的灵隐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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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时候,是坐在大昭寺前面的大旗杆下,看天空的云卷云舒。那些小乞丐们都认识了她,他们叫她姐姐。问她要钱买东西吃。她在口袋里准备了很多零钱,抓一把出来分给大家。孩子们拿了钱高兴地跑去买吃的。买了吃的就回过来,围着她在地上坐成一圈。他们还给她带了烤土豆、油炸果子,他们一起吃,一起看广场上的人来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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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少拍照。广场上有很多游客,扛着大相机长镜头,在那里扫来扫去。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进入了他们的画面。她不拍照,是不想自己的镜头成为干扰。她看见过磕长头的女子,当镜头对准她们时那愠怒的表情。她也看见过转经的老人在镜头前用衣袖遮面的情景。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他们不是展览品,游客的镜头不应该那么肆无忌惮。她还看见,那个打扮成印度苦行僧样子的老头,蹲在大昭寺门前,一有镜头对准他,他就摆好了架势,等你拍完了,他就冲过来要钱。这样的场景,也不是她所愿意看到的。是游客的镜头孵化出了这样的人。游客的镜头干扰了这片本该宁静的修行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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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终于有一天想到要进大昭寺看看,跨进大门时,有些惊讶。这一天的大昭寺,竟然,那么安静。没有人,那些游客们信徒们不知道去哪儿了。她在转经长廊的转经筒前,拍下了一张空无一人的照片。二楼的走廊里,种了很多鲜花,在阳光下开得鲜艳脱俗。廊柱投下大块阴影,整个走廊是一幅光影构图。喇嘛们的脚步很轻,红色僧衣无声地飘过。面对面的时候,能看到他们温和的面容,颔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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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天台上,可以眺望布达拉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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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无数次地眺望过,仰望过布达拉宫。在这个城市的任何一处,几乎都是抬头便能看见这座瑰丽的建筑。这是一座被赋予了传奇和灵性的宫殿,它的里面封存着太多寂寞的亡灵。历代达赖的灵塔,无数的珍宝、经书,以及那些纷繁复杂的历史,一起被存放在了这座红白相间的无处不在的宫殿之中。所有的政权都会有阴谋和血腥的记忆留下。即使是有着浓郁的宗教背景,也同样的残酷,没有例外。她不喜欢政治,所以,一直没有进入布达拉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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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下的布达拉宫,带着与世无争的恬淡与肃穆,也许是远离纷扰太久了,此刻的它,是那么的安静,那么的从容。又是那么的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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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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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姆。我想对你说,我总是在寻找爱情。从少年时期开始,一直在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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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那么孤独,就像那条名为“不来”的阿那含河,水流没过我们,流向远方。周身一片漆黑,看不到远处。亦不知道水的深浅。我们多么需要爱情,用来温暖那冰凉的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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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男人,近了,又远了。来了,又走了。在这条河流上,我依然那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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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就像五彩的肥皂泡。在空中,诱惑我们。那么美丽。当你想伸手去触碰的时候,它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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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样的人。那些曾经走近过的男子,那些在生命中停留过亲近过的人,始终都不是我所爱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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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只能发生在势均力敌的对手之间。他们彼此身上都带着前世的印记,第一眼便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们能清晰地看清对方身上的缺点并愿意去包容,爱TA胜过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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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姆,这样的对手,我们碰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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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一次,飞蛾扑火般的去爱。在深爱着一个人的时候,心里想着,如果,两个人之间只能有一个可以活下去,那我一定毫不犹豫地把这个机会给他。我要他活着,我带着前世的记忆沉入水底。消失。只要有那样的记忆,刻骨铭心。就足够美好。只是,每一次的相遇,都如同一个孤独的拳击手,一拳一拳打出去,全打在了海绵上。没有对峙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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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青春年少时曾经相爱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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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们坐在公园的草地上,看夏日夜空的星星。很久很久,不说话。回家时,他说,能有个人陪着一起,默默地看看这个落寞的世界,真好。他说,你会陪我一辈子吗?我说,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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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也早已散落在天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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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笑说,姐姐,我们去色拉寺看辩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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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笑是她客栈同室的八零后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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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在一个房间住了好几天了。并没有太多的交流,不知道对方的来路,也不知道去处。只有淡淡的问候和微笑。她不喜欢过多地谈论自己。可她能感觉到,这个叫笑笑的女孩,就是在微笑时,笑容里也含有淡淡的伤感。她常望着远方,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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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的好处,就是可以忽略个人历史。你的过往与我无关,只有此刻,你和我,相逢在遥远而陌生客栈中。都是过客,不需要庞大的关系网,复杂的背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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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的单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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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拉寺在北郊。正午。阳光直射。沿着长长的坡道向前,路两边有一座座小院子。虚掩着门,门缝里透出院子的一角。明亮。空旷。寂静。没有一个人影。她们走得有点气喘吁吁,在那些小院的门檐下,或者,路边的柳树下,停下来,抬头看看天。天空蓝得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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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道的尽头,上几个台阶,就是辩经的场所。推门进去,是一个不小的院子。有很多大树,树下,三三两两地围坐着一些红衣僧人。周围一圈,是等着看辩经的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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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大树,粗大的树干,应该是有些年头了。树根从地底下冒出来,在地面上隆起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坎,有些喇嘛就坐在那隆起的树根上。树冠像一把大大的伞,挡住了灼热的太阳。透过树的缝隙,阳光落在地上变成斑斑驳驳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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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经很热烈。喇嘛们用很大的声音,伴着夸张的肢体动作,看起来像是一场表演。她完全听不懂,只是在看,看他们那样投入,旁若无人,手舞足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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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见院子的一角,两个年轻的喇嘛,他们似乎在这场地之外,眼神沉静,只是看着对方,一句一句地对话。她走过去,在他们身边停下。提问的喇嘛声音并不太响,却清晰有力。回答的那位更是缓慢沉着。一问一答,一问一答,她想,他们在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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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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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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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生命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吗?若是虚妄的,那么,那样的疼痛,那样心碎的感觉为什么如此的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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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问题会是这些吗?这些问题她都能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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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他们是僧人,他们不会这样浅薄世俗地去思考。更何况,在这里的辩经,更多意义上是展示,是一种固定的形式。内容并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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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相机拍摄下这些画面。大树,红衣喇嘛,拍手,抬足,甩佛珠。画面里没有声音,只有一个个定格的瞬间。看起来,像是一场表演。任何展示给公众看的仪式,一定是脱离了它最初的内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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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笑是个安静的女孩。静静地跟在她身后,帮她背着硕大的摄影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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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笑笑,给你拍一张吧,背景是辩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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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里的笑笑很美,笑容明媚,长发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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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看回放时,笑笑在照片上停留了很久。她说,姐姐,是不是所有的美好,都只能在镜头中才能定格?当我们走出这扇门,这个场景,就成为了永恒的过往,它再不能重现。我们永远无法复制生命中的任何一个过往,即使你那么留恋,那么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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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当我们回不到过去的时候,是该往前走呢还是就在原地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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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她。玛旁雍错

二十八、你。香格里拉

三十、她。古格遗址

三十一、你。香格里拉

三十二、她。古格遗址

三十三、你。香格里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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