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7月27日清晨,阳光灿烂,未名湖湖光摇曳,北京大学汉字信息处理技术研究室的计算机机房感受着湖水折射的双重光线,同时洋溢着紧张而又热烈的等待气氛。身穿白罩衫的工作人员一声不响地围在样机四周,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神秘的样机,没有人走动,更没有人说话,只有计算机键盘不停地发出轻巧的嗒嗒的敲击声。转眼间,只见从激光照排机上输出一张八开报纸的底片。两个年轻人忍不住挤了过去,只见装有底片的暗盒被拿进暗室,于是,年轻人又拥在暗室门口焦急地等待着,不断有人喊:好了没有?
r暗室的门终于打开了,人们争先恐后,抢着看那张刚刚冲洗出来的大底片。
r王选满面通红,使劲儿抑制着心跳与喘息。陈堃銶在他旁边,留心着底片也留心着王选,虽然自己时有幻觉,仿佛感受着三重阳光。底片从一个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赞叹声与欢叫声此起彼伏。这时候,报纸的样张终于印出来。“汉字信息处理”六个大字,赫然占据着报头的位置。横竖标题错落有致,大小十来种字体,再配上精心安排的表格,花边,使版面美观大方,端庄悦目。人们欢呼雀跃,庆祝自毕昇之后一千年的诞生。
r1979年8月11日,《光明日报》头版头条通栏标题:“汉字信息处理技术的研究和应用获重大突破。”副标题是:“我国自行设计的计算机——激光汉字编辑排版系统主体工程研制成功。”
r报纸还在头版编发了评论员的文章和小报的照片。
r人们知道了王选,王选一夜成名。
r没人知道陈堃銶。没人知道陈堃銶做了什么。王选后来不知道自己名声怎么那么大,不知道名声怎么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王选声名最显赫的时候,有记者采访王选,王选突然说起妻子。那时王选荣誉等身,摘得了第14届日内瓦国际发明展览会金牌奖、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科学奖、国家最高科学技术进步奖;担任了“三院院士”: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工程院院士、第三世界科学院院士,全国政协副主席,九三学社中央副主席。
r王选忽然对记者说:“我的妻子,陈堃銶,那时我负责系统和硬件,她负责整个软件的设计。有十多年,她是整个软件的负责人,在这个项目里头她的贡献和我差不多,也是激光照排的创始者。你们为什么不报道她?”
r记者说人们习惯聚焦一个人。王选说:“这是不对的,事实不是这样。唐三藏取经,九九八十一难,这是我们一同取的经。我总觉得我剥削了她:两人的荣誉加在了一个人身上。”
r1980年夏天,陈堃銶的软件的核心部分全部调通。计算机激光汉字编辑排版系统成功地排出了样书——《伍豪之剑》。全书只有26页,但字形优美清晰、封面古朴典雅,这是用国产激光照排系统排出的第一本汉字图书。该书从文稿输入、编辑排版、校对修改到加添页码等一系列工序都是在计算机控制下自动运行的。没有动用一个铅字,也没有经历铅排所必不可少的拣字、拼版、打纸型、浇铅版等一系列烦琐的工序,更没有熔铅、铸铅这类有毒作业。
r它是中国印刷史上第一次完全甩开铅作业,用激光照排系统印成的图书。王选和陈堃銶望着那本色彩雅致的淡绿色样书,再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都露出了胜利的健康的微笑。方毅副总理接到书,抑制不住喜悦心情,爱不释手地翻看了样书,把样书带到中央政治局,分赠给了每位政治局委员。这些貌似平凡的绿色小册子,向中国最高领导层传递了一则重要的信息:北京大学有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助教,已经在首都引发了一场划时代的汉字印刷术革命!
r邓小平也没有忽略这一信息,当即写下“应加支持”的批示。1980年10月方毅带着邓小平的批示来到北大,向王选及全体研制人员表示了衷心的感谢。陈堃銶在全体人员中笑,王选向副总理欲言又止,又看了一眼陈堃銶。
r回到家后陈堃銶对王选说:
r“行了,就这么定了,以后不要提我,就是你一个人。”
r王选咕哝:“是我们两人。”
r“两人太复杂了,”陈堃銶说,“我们还分吗?”
r是的,两人不分,当初陈堃銶嫁给王选自己便消失了。
r王选也消失了,他们变成一个人。
r任何一个人都是他们俩,尽管外人不知。
r1980年10月,香港电子计算机学会和国际中文电子计算机学会在香港怡东饭店主办了1980年国际电算机学术会议。来自美国、加拿大、日本、韩国、联邦德国、丹麦、中国、中国香港与中国台湾等国家和地区的专家学者约一百多人,聚集一堂,交流电子计算机处理汉字资料的经验和学术成果。王选随同中国电子工业部的一个代表团前往,团长是钱伟长教授。
r王选没出过国,他的英语是靠听电台自学的,那次他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用英语讲话,身边又没陈堃銶,非常不安。结束15分钟讲演时,他忐忑不安地甚至又有些喘地说:“我的英语讲得不太好,请原谅,谢谢大家!”
r1985年5月,中国计算机界、新闻界和出版界一百多名专家,出席了国家经委主持的鉴定会。专家们对华光Ⅱ型计算机——激光汉字编辑排版系统进行了严格的测试和审查,之后郑重宣布;王选的“华光Ⅱ型激光编排系统”是我国研制成功的一项具有国际先进水平的重大科研项目,开创了中国印刷技术发展史上的新纪元。
r1986年4月,华光Ⅲ型系统参加第14届日内瓦国际发明展览会,为中国捧回金牌。1987年5月22日,《经济日报》印刷厂的激光照排车间诞生了世界上第一张整页输出的中文报纸,在明亮的照排车间里,人们再听不见铸字机单调乏味的咔咔声,打字机的隆隆吼叫声,再也看不见毒雾弥漫的熔铅炉,以及乌黑的排字架。原来的拣字姑娘现在身穿雪白的罩衫,坐在显示屏幕的前面,轻巧地按动电钮,以每分钟130~150个字的速度把文稿输入电脑,再由组版员组版,转瞬间标题和正文安排妥帖,组成漂亮的版面。如果对组好的版面不满意,还可以通过键盘随意增删修改,直到满意为止。之后组好的版面输入激光照排系统的主机,输出一张跟报纸版面一模一样的胶片,然后把胶片送到制版车间制成PS版或树脂版,置入印刷机之后,即可以大量印刷了。排版出报过程变得如此轻松,在那个年代,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令人难以置信。
r1988年底,北大对原有激光照排系统进行了重大改进之后,推出了新四型汉字激光照排系统,并正式命名为北大方正电子出版系统。到1993年,方正系统销售额已达4亿元人民币,1995年,方正集团的营业额已高达25亿元。1995年11月6日,晚上6点30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巴黎总部举行了隆重的颁奖仪式,副总干事巴德兰先生向王选颁发了荣誉证书、奖章和奖金(没有陈堃銶王选感觉很虚幻,不知为什么妻子陈堃銶不能站在一起),巴德兰先生在授奖前的致辞中,赞扬王选教授主持研制和开发的中文计算机照排系统引起了中国报业和出版业的一场技术革命,为科学技术的应用与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王选从巴黎载誉归来不到三个月,1996年1月29日,又代表北大方正集团到人大会堂参加了1995年度国家科技奖颁奖大会,北大方正电子出版系统荣获一等奖。这些奖,荣誉,都包含着另一个人,但是没人知道。
r王选觉得自己剥削了妻子,但陈堃銶很固执。
r2000年10月6日王选在一次病后写下遗嘱:“人总有一死。这次患病,我将尽我最大努力,像攻克难关一样与疾病斗争……我说过,我一生有十个重大选择,其实我最幸运的是与陈堃銶的结合,没有她就没有激光照排……一旦病情不治,我坚决要求‘安乐死’,我的妻子陈堃銶也支持这样做。”
r王选早已看透生死,条件好了也全然不享受,他习惯了节约,俭朴。20世纪90年代身为三院院士、方正控股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的他,仍然住在北大分配的一套74平方米单元房里,家具主要是书柜,地上铺着地板革。他把大部分奖金、奖品都捐献了出来,小到钢笔、笔记本、高级手表、照相机,大到数千、上万元的支援抗击非典、救助海啸灾难捐款。2002年王选用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奖金和学校的奖励金共900万元,设立了“王选科技创新基金”,支持年轻一代不断创新,攀登科技高峰。2005年,一生病不离身的王选,病情恶化,病魔引起的巨大疼痛时刻啃噬着他。
r他腿肿得厉害,行走困难,很难出席公务活动,但仍强忍病痛,尽最后的力气,写下了《自主技术产品出口的若干思考》《试谈科研成功的因素》《要有超过外国人的决心和信心》等2万余字的文字,就像当年做科研一样。
r当得知科技部副部长要到方正集团考察“网络出版项目”时,王选吃过止痛片,拖着就要分崩离析的身体来到集团,对科技部官员讲:“创新型的企业要有自主创新能力,企业的技术发展与政府支持分不开。网络出版代表印刷业未来的方向,很希望能够得到科技部的大力支持,使这一技术像当年的激光照排一样,在新的技术革命中,起到主导作用。”
r这是王选最后一次来办公室,最后一次公开露面。
r王选说:我从55岁开始,一年戴一个院士桂冠,一下子成了三院院士,成了权威。我发现人们把时态搞错了,明明是过去时,搞成了现在时,甚至以为是能主导将来方向的将来时。我38岁的时候,在电脑照排领域的研究在国内处在最前沿,在国际上也可以称得上十分领先,创造了我人生的第二个高峰,但是那时我是无名小卒,说话没有分量。我58岁时成为三院院士,却离学科前沿更远了,靠虚名过日子。我一辈子牢记杰出的物理学家、1904年诺贝尔奖获得者瑞利的话,60岁以后不对任何新思想发表意见,他认为60岁以后思想已不活跃,可我们有的已年近耄耋的院士前几年在报上发表言论说,我国不用建信息高速公路,中国没有这么多信息。这位院士的专业与信息领域差了十万八千里,完全不搭界。院士对自己不懂的领域讲话要慎重,不能随便表态。
r王选很少说话,说则没有任何虚言。
r2006年2月13日,王选辞世。
r同年3月9日,中国印刷业为这位使中国从“铅与火”一下跃升到“光与电”时代的时代巨子,举行了隆重的追思会。追思会开了四个半小时,有二十位各界人士在会上踊跃发言。会上人们最为期待的还是王选院士的妻子,北大教授、博士生导师陈堃銶能来参加。
r但陈堃銶没来。许多人不解,猜测不出为什么。其实如果理解陈堃銶当初为什么嫁给已病入膏肓的王选,或许才能猜出点什么。
r早在1981年,陈堃銶也得过一次重病,差一点面对死神。久病的王选从没为自己的病慌过神,这次却为陈堃銶慌了神。陈堃銶手术,王选坐在手术室外面的长椅上,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着时间,再不想什么激光照排的事,他只要妻子。作为一个几乎没有私生活、全部时间都交给科研的人,王选睁大双眼盯着手术室门一眨不眨,似乎想要望穿手术室大门。
r陈堃銶的病让王选一下找不到自己了,失去了通灵宝玉。
r王选从来很少回忆往事,但这次回忆充满了他:这么多年他关心过陈堃銶的身体吗?因为久病,他习惯性地不关心自己,也习惯性地不关心别人,仿佛病是太正常不过的事了,是家常便饭。很长时间他甚至忘了当年陈堃銶是怎样嫁给自己的了,好像再没想过,但现在想起来,眼泪哗哗地流出。
r他听见陈堃銶对他说——
r“王选,我们结婚吧!”
r“什么?”
r陈堃銶说:“结婚。”
r王选首先想到的甚至不是自己的病。
r“我父亲是‘双料’黑帮——‘右派加反革命’……现在正挂牌批斗,将来会连累你。”
r陈堃銶说:“我爸爸也戴着一顶‘历史问题’的帽子。”
r“我病成这样……”
r“所以才要结婚。”
r陈堃銶在学生时代酷爱音乐,1959年,电台播放贝多芬《第九交响乐》,她家没有收音机,就跑到别人家窗外,站着听到曲终。婚后王选却没和陈堃銶听过一次音乐会,陈堃銶真的变成了另一个自己。
r像软件和硬件的结合,但硬件对得起软件吗?
r王选泪流满面。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王选愣愣地像是在外层空间,问大夫:“大夫,怎么样?”大夫半开玩笑地责怪王选说,“她太瘦弱了,连她身上的癌细胞都营养不良,没了扩散的野心。”
r谢天谢地,王选一下好像回到了地球。
r王选完全放下了“硬件”的习惯,悉心照料“软件”陈堃銶,每天往返于医院和家中。连“癌细胞都营养不良”让王选惭愧,王选向别人虚心请教烹调,不愧是搞科学的,他很快便科学般地准确地掌握了烹调的技术,每天两次骑车去医院送菜送饭,顿顿菜都有新招:清蒸甲鱼、糖醋鲤鱼、干煸鳝鱼丝……新鲜蔬菜更是一顿不缺。每次他一进病房,病房满室飘香,大夫们对陈堃銶说:“病人里面就你吃得最好!”陈堃銶身上插满了输液管和导液管,不能随便翻动,每顿饭都是王选精心喂,一口一口地喂,有时喂着喂着,陈堃銶流下泪水。
r晚上,王选和衣睡在从邻居家借来的一把躺椅上。
r陈堃銶最终没参加王选的追思会,但是发来了短短的致函:
r“按照王选本意,他只想悄悄地离去,不愿为他举行任何仪式和活动,以免浪费大家的时间和精力。但现在社会各界纪念他,并给予很高的评价,我想他若地下有知,定会感到当之有愧。”陈堃銶这么说也没人怪陈堃銶。
r因为也只有陈堃銶能这么说。
r陈堃銶大概不愿和别人一起追思,王选只属于她个人。
r但也可能并非完全如此。
r手记八:千年装置
r非虚构写作,某种意义上有点像装置,两者用的都是真实的材料。换句话说所有的局部都非常真实,现实。装置艺术是近二三十年才发展成熟起来的艺术,现在看任何一个美术展览都少不了忽然就映入你眼帘的装置艺术。装置艺术有点像雕塑,但完全不是,更不像绘画,它首先是一种实物,比如易拉罐,旧自行车,旧机器,烟灰缸,牙膏皮,集装箱,总之是实物——生活中的任何东西都可以做成装置。这样一来它的每个局部都非常真实,如真实本身,但整体又是陌生的。局部是一种东西,整体是另外一种东西。比如易拉罐,人们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但易拉罐组成的空间结构却是陌生的。局部与整体不一致,整体体现了局部,但主旨体现了另外的东西,也就是艺术家主体的东西。
r非虚构写作显然要求局部与整体一致,但在发挥作者的主体性时对装置是否可以有所借鉴呢?换句话说,对一个公众人物(大家都熟悉的“实物”)能否用同样的材料,写出不太一样的人?写出陌生感。从结果看,陌生感来自于人物,但某种意义上实际上来自于作者。王选是公众人物,事迹广为人知,但我试图表达出“我”眼中的王选。这个“我”眼中的王选一方面来自王选本身:王选的病与成就密不可分,自毕昇以降堪称“千年等一回”。同样与陈堃銶的爱情也是“千年等一回”,震烁古今,堪称爱情经典。那么两个“千年等一回”之间有什么联系呢?夹在中间的疑难病又有着怎样的意义?
r王选太神秘了,但过去的王选神秘性远远不够,我看到了王选的神秘性,我必须把王选的神秘性写出来。我的艺术表现力不够——但这是另一回事——我要说的是,我首先必须要这样想,这样认识王选、猜测王选、勘察王选、“装置”王选。我不能说描述了最真实的王选,真实是没有止境的,但我保证“我”能提供出真实的深度。真实,一定程度是创造出来的,表现为创造者的主体性。创造并不等同于虚构,也不专属虚构,这一点,非虚构与装置艺术有着异曲同工之处:真实不仅来自客体,也来自主体对真实的认识。
r感叹王选,用装置的方式或许更接近王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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