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前夜

作者:宁 肯

1975年5月,王选写出了“全电子照排系统”的建议手稿,提出采用数字化存贮和高倍率汉字信息压缩技术,并采用小键盘输入。当时北大数学系的负责人黄禄萍先生看到王选的手稿很是惊讶,认为“兹事体大”,由他主持了一次方案介绍会。那次会议北京大学无线电系、校图书馆和印刷厂都派人参加了。王选写的方案本应由王选介绍,但是他身体太虚弱,平时都不停地喘粗气,说话困难,何况上台面讲话?以王选的性格硬撑行不行?也行,但报告人如此虚弱,会不会让人怀疑方案本身?但陈堃銶认为这是王选的一次难得的展示自己的机会,很难得。不过两人商量来商量去,王选最终还是决定自己不出面,由自己的另一半陈堃銶介绍。关键是不能因为自己的虚弱让人怀疑方案,而陈堃銶完全可以代表自己。此外一个长期吃劳保的人大家都习惯了,王选不去也好,或许还能增加一重神秘的色彩,健康人做不到的事一个病人却做到了,这不神奇吗?如果王选出面反而不会有这种效果。两人对此进行精密计算,陈堃銶把手稿打印出来,交给了校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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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开得果然如他们所料,方案精彩,人们议论纷纷,特别是印刷厂的人将方案带回印刷厂,引起印刷工人强烈反响:“嗨,听说了吗?无线电系有个病号想出一个绝招。不用拣字,不用铸铅,一按键盘就能排出版来!”“真的?那咱搞印刷的可就成神仙喽!”“这病号不是在说梦话吗?”“哪能呀!人家是在大会上正式宣布的……”工人们的反响很快传到王选的耳中,王选靠在床栏上连连兴奋得搓手,异常激动,以至双颊泛起红晕。尽管是病人的那种红晕,但无疑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气。这生气在王选1954年17岁负笈北上时有过,1959年以前也还有过,此后这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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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选的方案在北大领导层通过,“全电子式自动照排系统”被正式列为北大科研项目。学校决定从无线电系、数学系、物理系、中文系、电子仪器厂及印刷厂等单位抽调人力,组建研究班子。一个病人,一个长期吃劳保的人立起一个项目带起了一个群体也算是当时北大的一个传奇,神秘效果比王选预料的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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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选的方案传到四机部“748工程”办公室主任郭平欣那里,郭平欣是计算机专家,那时正好已意识到五家单位汉字字形模拟存储问题很大,而数字存储才符合技术发展潮流。郭平欣敏锐地意识到,王选的研究成果属于汉字信息处理的核心技术,如果真有突破,意义重大,前途未可限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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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是1975年,是“文革”结束的前夜,北京大学并没形成真正的科研学术气氛,一些人也不认可他这个病人,吃劳保的,除了数学系,王选所寄予了厚望的无线电系、物理系、中文系大都反应冷淡。只有数学系派出两位教师,其中一位还是陈堃銶,另外是一个年轻人。从1975年夏天到1976年底,科研班底始终没能完全组织起来。即使已经调来的人对计算机也不熟悉,要重新开始,而真正懂计算机的只有王选和陈堃銶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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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王选与陈堃銶早已习惯了个人方式,有时相视一哂,继续他们的家庭式研究。上次呈交的手稿仅仅是一个设想、一个粗略的计划,要使计划落实,首先得使方案具体化,就如他们每天对自己的具体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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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王选趴在桌子上,戴着眼镜,同时用放大镜分析汉字字形规律,进行繁杂的统计和比较。更多时候趴在床上,或侧卧在床上,随时依据身体的状况调动自己的身体。多年来这些都已不在话下,没有他不能工作的地方,就这样王选精确地计算着汉字不同笔画的曲率变化,再分类合并,进一步提高压缩汉字信息的数量。这种拓扑学性质的工作使王选成为彻头彻尾的汉字专家,且是与历史上所有汉字专家不同的专家,划时代的专家。汉字字形五千年来可以说没有真正的研究者——汉字是一种科学谁曾这样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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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从没人认为这是科学,也要将它变成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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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王选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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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也是这样:没有科学进入不了的事物。而科学已成为王选的本能,他的存在的方式,以及理由。由科学的视角审视汉字,非王选莫属,特别还有神奇的另一半,上天派来的陈堃銶,就更非王选莫属。身体不好,但也没更坏,似乎也是科学止住了某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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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几个月的奋战,王选以惊人的智慧和顽强的毅力,终于探究出汉字造型的奥秘,使庞大吓人的汉字字形的信息量骤然压缩成了五百分之一!那么被大大压缩了的汉字信息,能否精确地复原?为此王选在发明了高倍率压缩方案的同时发明了一种巧妙的复原办法。除此之外王选还发明了一种失真最小的文字变倍技术,使汉字字模具有“七十二变”的本领:能胖能瘦、能高能矮、能大能小。王选像魔术师一样,运用神秘的数学利器,使庞大的汉字字模队伍缩减成五百分之一后,终于能自由自在地跳入电脑之中,可隐可现,随时听从主人的召唤,为汉字精密照排系统的研制,扫除了最大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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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9月,王选的高倍率字形信息压缩技术和字形的高速还原技术进一步成熟。陈堃銶将此带到系里实验室用于实践,通过软件模拟出了“人”字的第一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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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字的第一撇,看起来多么简单,婴儿都能写。但那是用笔写,如今王选和陈堃銶通过软件模拟出来,堪称石破天惊的第一笔!这个“人”字的一撇甚至具有隐喻的意义,在我们的文明中第一次以如此科学的方式出现,而王选与陈堃銶身体力行地建构着这个“人”,包括全部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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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选是一撇,陈堃銶是一捺,刚好是一个完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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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是一个大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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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王选和陈堃銶又做出了“方”和“义”两个完整的字,都取得了惊人的成功。这两个字如同他们生育的“子女”,它们向世界表明:汉字与数学不可思议地融合!中国文明与世界不可思议地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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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选和陈堃銶一生没有孩子(似乎也是宿命),而汉字就是他们的孩子。他们的确不是常人,如果不来自外星也是来自某种使命。1975年一般人还不知计算机为何物,即使知道也想不到其对汉字的意义,两个病弱之人就是奇迹地超前地为未来工作着,在这个意义上他们真的有外星人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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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11月,一次规模空前的照排系统方案论证会在北京宣武区北纬宾馆拉开了序幕。“748工程”之“精密汉字照排系统”项目连同一百多万元的科研经费,都已下达给了北京出版局和北京新华印刷厂,论证会由这两家主持。会议在北纬宾馆连续几天举行,先是方案介绍报告会,再进行分析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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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实际上是一次比武大会,全国各地研制汉字精密照排系统的单位带着各自方案和成果相聚北京,登台献艺,比拼方案。会议除了概括介绍了日本的照排系统外,还介绍了前面曾提到过的国内五家研制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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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派出王选、陈堃銶参加了会议。这次王选必须参加,不容争辩,这次会议太重要了。王选与陈堃銶为会议准备辛劳多日,晕与喘——在北纬宾馆的房间因为忽略不计反而有种奇异的效果,像一种和声,仿佛少不了似的。他们志在必得,拿出了最新成果:一个用字形信息压缩方案,加以软件还原、宽行打印机打印的“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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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字由两张宽行打印纸拼接起来,展开有五六十厘米见方。之所以选择“义”,是因为这个字的压缩信息简单,却又包括了撇、捺、点三个不同笔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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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会的科学院自动化所介绍了正在研制的飞点扫描三代机方案,新华印刷厂介绍了与清华大学合作的二代机……五家单位都介绍完,陈堃銶和王选上场。他们俩一个晕一个喘,王选认为晕眩不妨事,比喘息好,别人不会听出来,还是把介绍的任务交给了陈堃銶。陈堃銶如入无人之境,如在云中,但声音异常清晰,是一种超现实的,天使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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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他单位相比,北大方案新颖奇特,大放异彩。其中的高倍率信息压缩技术,及汉字点阵还原技术轰动了会场。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会场气氛空前热烈。用会议主持人的话,北大把技术人员全部给俘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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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注意,这是技术人员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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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界的人对此有点一头雾水。出版界人的脑子由于长期接触的都是二代机的机械原理方案,对王选、陈堃銶这两个“天使”级人物以及他们冷不丁冒出来的数学方案(过去完全没听说)能否变成现实深表疑虑。尽管一同来的北大技术人员用计算机展示了模拟实验的结果,但那些旧脑子仍认为北大的方案只是一种离奇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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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界的人权重很大,王选的方案竟然遭到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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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得科研经费的可能也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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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太需要科研经费了,事实上他们是在没有科研经费的情况下做科研的,一个人还只有劳保工资。为查找资料,王选拖着病体乘331公共汽车奔波于北大与位于和平里的中国科技情报所之间。北大到情报所车票是二角五分,少坐一站就可以节省五分钱,每次王选都提前一站下车,步行到情报所,为的是节省五分钱。别看王选还不到四十岁,差不多每次王选上车都有人给他让座,如果没人让售票员就会喊:“请哪位革命同志给这位乘客让一下座?”王选坐下后淡淡地道谢,不是不热情,实际是无力气。而走那一站地,王选得歇上好几次,得时常扶着电线杆子站一会儿。无论多么衰弱,王选没有乞怜的样子。他并不觉得自己老,事实上也不老,他戴着很大的黑框眼镜,扶着树,注视前方。或许应该有王选扶着树(电线杆缺少美感)望着情报这样一张油画,只是不知谁能画出王选此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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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遗憾,我们缺少这样的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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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也缺少这样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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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选的科研并没停下来,发生什么都不可能停下来,科学探索有功利的一面,也有无功利的一面。事实上后者更体现科学本身,人性本身,人生来就是要探索这个世界的,探索未知的,在未知中探索自己,并完成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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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堃銶对王选说:“下次还是你介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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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选说:“不是介绍的问题,我们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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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笑的是这一年年底,反击“右倾翻案风”,所有人都要参加,本就人员稀少的“会战组”也要参加运动,工作完全停顿下来。王选对陈堃銶说:“我的编制虽在无线电系,但我是‘吃劳保’的全休病号,没人管我,就是管我也不去。”那时王选已经很硬气,不知哪儿来的一种硬气,反正已经有了一种无所畏惧的东西。这种东西过去只体现在他的科学探索上,现在已体现在他的整个人的精神气质上。的确,1975年,1976年初,时代,人们,已多多少少都有了一点这种硬气。不独王选,这种硬气不久就体现在天安门广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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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选对陈堃銶说:“所有政治活动我都不参加,不用参加,正好我可以集中精力完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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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在王选这里高倍率汉字信息压缩技术、高速还原技术及不失真的文字变倍技术都已经相当成熟,汉字笔画的处理,压缩信息,高速还原,文字高倍方法都有突破。经过反复验证,在中文系协助下,王选做了大量的文字实验,每种技术都用了多种方法来实验,从中选出最佳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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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选在完成这些令世人惊叹的发明时,还完成了另一项创新——多级存贮器的调度算法。至此研制“汉字精密照排系统”的重大技术难题事实上已在“文革”结束前夜,被王选全面突破。正如“四五”天安门运动,也是一种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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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纬宾馆会议之后,新华社作为二代机的最大用户,通过一个阶段的试验发现问题很大,不仅速度慢,灵活性差,而且故障重重,根本无法满足新闻纸的印刷要求。这是王选早就料到的,事实上也指出过。四机部“748工程”办公室主任郭平欣一直没有放弃王选的方案,在种种失利后,经过一番更为详尽的调研,对北大王选的方案他已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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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铁板一块的东西,裂缝多了就会分崩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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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6月11日。郭平欣主任、国家出版局副局长沈良、“748工程”办公室的毛应、张淞芝及新华社的一干人,来到北京大学计算中心观看王选、陈堃銶的模拟实验。既是官员又是计算机专家双重身份的郭平欣一声不响地注视着宽行打印机输出的字样。郭平欣挑了10个字,分别是:山、五、瓜、冰、边、效、凌、纵、缩、露,后来又加了一个字:湘。这是行家挑的11个字,从简到繁,包括了汉字的主要结构与笔画,能打出这11个字就能打出所有的字,出报就没问题了。郭平欣目光苛刻,挑剔,像最严格的主考官,一个字一个字、一笔一画地仔细观看。每个字都由两张宽行打印纸拼接而成,规范漂亮,笔锋光滑,虽然放得很大,但几乎看不出有失真的地方。更重要的是,郭平欣要求一个字只要压缩在1K,也就是120字节以内就可以了,而实际上压缩倍数比这要大,结果比期待的还要好。郭平欣严格地笑了,换句话说他的严格还挂在眉梢上,但却满意地笑了。郭平欣与喘息的王选和眩晕的陈堃銶及其他操作人员一一握手,让王选保重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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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9月21日,“四人帮”崩溃前夕,在郭平欣的建议下,张淞芝手书了一个通知,把“748工程”中的汉字精密照排系统的研制任务正式下达给北京大学。经电子工业部副部长批准,郭平欣亲自签发了这个通知。之后郭平欣又亲自出马为王选联系了协作厂家,为日后的正式投产准备好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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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中国印刷术第二次革命终于艰难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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