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藏北草原。
r天空蓝得这样纯净。大团大团的白云像是飘浮在低空的棉花糖,伸手便可以够到。金黄色的原野,看不到尽头。
r车在这样广袤的土地上奔驰。在高原的天地之间,跑了几百公里,却似乎像是一直在原地。永远的蓝天白云,永远的无边无际。
r原野上散落着一个又一个的错。这些湖泊,碧绿碧绿,晶莹闪亮,如珠宝般遗落在这片高原上。未曾被人世的喧闹入侵过,保留着它最本原的纯净和美丽。
r藏羚羊倏忽而过,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身姿矫健,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后,便只剩一颗小小的黑点,顷刻就消失。
r一群藏野驴,如流水般漫过山坡,顷刻就来到汽车边上。车子一直在行驶着,它们在车窗边,离车子很近。跟着车跑,越跑越快。师傅开了一阵后,开始减速,藏野驴们超上去,跑在了前面。列队绕过车头,然后,在另一边,停了下来。目送着汽车慢慢远去。
r师傅说,藏野驴喜欢和汽车赛跑。你如果不减速,它们跑不过你,就会一直跑下去,直到倒下。藏族师傅总是在和它们跑一阵子后就减速,慢下来。让藏野驴超过汽车。当它们超过了汽车,就会从车头绕过去,然后停下来看你们离去。
r措勤。改则。革吉。噶尔。日土。班戈。尼玛。一个个陌生而遥远的地名,抵达,又离去。草原上没有路,汽车沿着前车留下的车辙走。也可以离开车辙,自己蹚出一条新路。这样就会有危险,也许陷入到松软的浮土而动不了。
r每天十几个小时的行驶。中午在路上,吃面包火腿肠,喝冰冷的矿泉水。晚上进入某个县城,能吃上开遍全世界的四川菜。
r那些县城,在无边的草原中,突兀地显现。一群集中的建筑。一条断头的水泥马路。一片红红绿绿的灯光。竟然还有少量的霓虹灯,洗浴中心的字样闪闪烁烁。来自遥远汉地的女孩,穿着妖娆,在玻璃窗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外面。
r黑夜里到达这样的县城。远远看见那片灯光,和它周围无边无际的黑暗,你会觉得,县城只是一座孤岛。
r找不到住宿的地方,他们住进了闪着粉红色灯光充满暧昧气息的洗浴中心。房间里除了有一个硕大的淋浴房外,和宾馆差不多。80元一人。淋浴房却没有水,并不能洗澡。老板说,有时候会有水。其实,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淋浴房只是个摆设,知道洗浴中心的主业是什么。老板是四川人,跑到这样偏远的地方来做这个,想来也是实在没有别的什么出路了吧。
r那些女孩站在楼道的两侧,列队检阅一样地看她们进入房间。脸上的冷漠,眼神里的无所谓,表明了这是两个完全不能融合的阶层,表达着我和你们无话可说的宣言。没有人敢和她们去接近。这样敌对的情绪,把人隔离开来。不能互相走近。
r城市,即使是这样小小的城镇,都一样,是阉割人类情感的所在。它把人们聚集在一起,近在咫尺,却用无形的屏障设置了无法逾越的沟壑。
r她多么向往,人们能够不设防地存在,能够心无芥蒂地交往。
r汽车奔驰在草原上,有时候会听到牧羊女在蓝天下,无拘无束地歌唱。她们停下来,安静地听。被那歌声打动,忍不住给予掌声。
r被惊动了的牧羊女友好地朝她微笑。突然闯入的来客,并没有让她有什么不适。她皮肤黝黑粗糙,眼睛却明亮清澈。她们走过去和她说话,她只是微笑着摇头。原来是不会说汉语。她们拿出自己的矿泉水,巧克力,面包给她。她高兴地收下。她拿出糌粑递给他们。语言不通,并不能影响交流。
r旷野、冰川、湖泊和群山,与蓝天、白云交融,分不清哪里是地哪里是天。正午时刻,太阳离高原最近,远远的地平线上有时会出现草原上的蜃气,辨不清是山还是海市蜃楼。分不清是千禽在飞翔,还是万兽在蠕动。
r在这样与世隔绝的草原上,看着几乎完全相同的风景,每天跑十几个小时。下车活动的时候,人都是眩晕的。很少说话。她觉得那个曾经热闹喧嚣的世界,越来越远,模糊了面貌。她内心的种种俗世牵绊被一层层地剥落,清净明澈,如初生的婴儿。
r竟是如此浩瀚。如大海般,深不可测。
r站在纳木错的湖岸上,她静默无言。
r她看到过纳木错各种角度的照片。但这样真切地站在它身边,听着湖水拍打着湖岸的声音,她还是被这高原的湖泊所震撼。无法言喻。
r旁边的山崖上,风吹动经幡,哗啦哗啦地响。湖水一浪一浪地漫上沙滩,又迅疾退去。藏族老汉牵着白牦牛立在岸边,逆光站成了一个剪影,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女孩带着她的羊群在嬉水。
r抬头,看见对面的念青唐古拉山。
r一整排的山峰,清晰地呈现。阳光强烈。积雪在蓝天下发出幽蓝的光。
r她不知道,自己曾在什么时候到达过这里。
r这样的场景,那么亲切,温暖。带给她安宁。
r她的肩上被重重地拍了一下。回头,看见腾格尔大哥,一脸的惊喜。
r果然还能再见到你。他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r她转身拥抱他。
r大哥一把抱起她,在沙滩上转了个圈。她笑着喊道,晕了晕了,我要高反了。
r意外的重逢,是那么让人欢喜。她说,腾格尔大哥,这一路,真的好艰辛。大哥说,阿里大北线的牧区,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最荒凉的草原,艰辛是不言而喻的。终于到达纳木错了,马上可以回到拉萨了,你们的艰苦行程快结束了。
r你呢?接下来是哪里?
r也许,和你们一样,回拉萨。也或许,从这里转道那曲,走川藏北线出藏。还不确定。我总是没有明确的目标,走到哪里算哪里。
r太阳开始偏西。腾格尔大哥说,我要上到山顶去拍落日。她说,我跟你一起去吧。他想了想,说,估计你的速度跟不上我。傍晚山顶上人很多,我会走得远一些,找个相对人少点的地方。这小小的山头,攀爬起来也很耗体力的,你慢慢走,会好一些。我们晚上见吧。到湖边走走,如何?
r她说,好的。那你去吧。
r好,我会电话你的。腾格尔大哥一边说,一边背起他的巨大的摄影包,大步地向前走了。走了一段,又回头,向她挥挥手。
r这小小的山头,看起来并不高,往上走却是真的非常的累。毕竟是高海拔。风很大,迎面吹来,呼吸困难。山顶上的经幡,被大风绷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弧形,似乎立马就要挣脱束缚飞出去。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了那么多人,一队队地往上走。能看到完美落日的地方,那块小小的落脚点,挤满了人。
r她站在远处,并不往前面挤。她其实,还想再走远些,去找腾格尔大哥。但夕阳下的纳木错实在是美,瞬息万变。太阳落下的速度很快,每落下一点,都会引发人群中的惊叹。不同的角度,不同的高度,天空的色彩也变幻出不同的层次。由粉红,到橙红,再到深红。湖面的颜色,由浅蓝,到深蓝,再到墨蓝,随着太阳的下落,呈现出不同的风姿。
r她被吸引,站在那里,一直到太阳彻底落下湖面,黑暗像水一样地漫开来。
r扎西半岛上有很多帐篷旅馆。他们住在了最大的那幢简易板房里。天黑回到大厅,同伴们已经点了菜在等她吃饭。西红柿炒蛋,酸辣土豆丝,尖椒肉片,大白菜,蛋花汤,一路上几乎都是这些菜。改良过的川菜,一直蔓延到了最荒芜的草原深处。
r板房的大厅很热闹。大厅四周是一圈的房间,四张床位一间,每床五十元。大厅里可以喝茶,吃饭,还有插座,可以给手机充电。一块接线板上横七竖八地连满了各种手机。睡觉还早,无处可去,大家围坐在大厅里聊天。
r她想起和腾格尔大哥的约定,看看手机,却发现完全没有信号。问了旅店的老板,老板说,这里只有白天才有信号,晚上没电,就不能发射信号了。所有客栈旅店都是自己用柴油机发电的。
r她走出门外,看见一片黑压压的帐篷,她不知道大哥住在哪家。他会在湖边等她么?她想去湖边看看。气温下降得厉害,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得脸上刺痛。没有星星,天空漆黑,翻卷着乌云,像是要下雨或下雪。远处,狗叫声此起彼伏,叫得暴戾凶狠。听得她心头发毛。
r她听见身后有嚓嚓嚓嚓的声音。回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聚集起了一大群藏狗,跟在她身后。她停下,狗群也停下,在不远处看着她。她走,它们也继续走。
r她的腿开始发软。狗们的眼神,让她毛骨悚然。她掉转头往回走,疾步地走,越走越快,到后来便是一路小跑,逃回了板房的大厅。
r下雪了。扎西半岛上的灯光一盏一盏地熄灭。柴油发动机停止了发电,烛光取代了昏暗的电灯光,变得更加昏暗。大厅安静下来,人们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睡觉。她站在门边,听见纳木错的浪涛,哗……哗……地拍向湖岸,在寂静的夜晚,发出巨大的响声。
r早上起来,天地间一片雪白。房檐下挂上了长长的冰凌。雪已经停止,天空依然乌云密布。东方天边,云层被撕开一角,一道光射出,像剑一样刺向远方。在天空形成一个巨大的喇叭形的光柱。
r依然没有见到腾格尔大哥。白茫茫的雪原上,来来回回的游客,拍照的人群中,她都没有发现他。洗漱完毕,他们的车队要出发了。她明白,她和腾格尔大哥,就这样又要各自走向自己的旅途,难以再见。而这次竟是连声道别都来不及说。
r望着越来越远的扎西半岛,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祝福他,保重。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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