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进祥,回族,宁夏同心人,1968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文学院签约作家,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著有长篇小说《孤独成双》、《两世吉庆》和短篇小说集《换水》、《女人的河》及法文版小说集《穷人的忧伤》、《女人的河》(与石舒清合集)、阿文版小说集《阿依舍的河》等。先后有多篇小说入选《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全国年度选本、年度小说排行榜等。多篇小说获奖,多篇作品被译为法文、希腊文等。现任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
苦寒的地方,往往能生出一些奇异的物儿来。譬如虫草、雪莲,雪域高原上才能生长。黄土高原上干旱,草木稀少,也生长一些特别的东西,发菜就是其中之一。发菜,通过名字就可以想出样子来,色黑而细长,如人的头发。发菜能吃,却不是菜,而是菌,和虫草差不多。
三十多年前,发菜要比今天的虫草更出名,也更值钱。一斤三十多块钱,在当时就是天价了,能换一百多斤麦子呢。所以,我们西海固那地方的人,一到冬天,就到甘肃、内蒙古等地抓发菜。发菜生地卑贱,就在沙漠和贫瘠土壤中,而且要到冬天,草木完全枯萎了,才能找到。大人们坐上蹦蹦车出远门,找发菜多的地方去抓。我们小孩子,只能在附近的山上去拾。村子周围的山上有发菜,但很稀少,没法用耙子去抓,只能用手捡拾。
放了寒假,就约上几个伙伴进山拾发菜。发菜性脆,风一吹,太阳一照,就容易断,拾不起来,必须赶清早那点潮气。进山还要走一段路,天麻麻亮就得起身。出门的时候,背个小挎包。也没有专门的挎包,就是上学用的书包,母亲用碎布头缝的,一个方袋子,两根长系子。倒出书本,装上一个馍馍和一瓶水,那是一天的口粮。
太阳刚冒头,就到山上了。我们分散开来,每人找一块地方,佝下腰,低下头,在山皮子上、蓑草缝里找发菜。哪里有,哪里多,谁也不知道,全凭运气。大多数山坡上都有点,只是被风吹,被羊踩的,断成小截了,不好拾。背风的,陡峭的地方,有时会发现盘成一片一片的,那就是交了好运了。好运并不多,主要还是靠眼尖、手快。眼睛要一直盯着地上,探照灯一样一寸寸往过扫。看到发菜了,赶紧拾起来,放在另一只手心里握住。再找,再拾,再握,捏了一把,就装进挎包里。拾上一阵,就不行了。眼睛盯酸了,冷风吹得流眼泪。手也冻拙了,抓不住细细的发菜。只能揉揉眼睛,给手上哈几口热气,接着找,接着拾。时间长了,又不行了,整个手都冻木了,只能捅到袖筒里,或者干脆伸进咯吱窝里暖一暖。实在太冷了,就点猫儿头刺烤一阵。猫儿头刺点着了,周围的伙伴们都跑过来烤,都冻得不行了。边烤边笑闹,烤暖了,又分头去拾发菜。中午的时候,才又聚在一起,喝水吃馍馍。馍馍冻硬了,水瓶子也冻瓷实了,只能干啃。肚子里填上点,晒一阵暖暖,下午再拾。下午有时候起风,山上风大,小刀一样割着手脚。
十几天下来,手脚上就有了冻疮,开了口子。手脚上的口子,我们那里叫裂子。治裂子有办法,拿一块羊油,在煤油灯上烤化了,把油脂滴在裂子上,两三次,就把裂子烫死了。只是油脂烫的时候,钻心的疼。自己下不去手,一般都是父母给烫。我们疼得呲牙,父母也跟着疼,可是有啥办法呢。长了冻疮,更麻烦,治不好,还留根,第二年冬天又会复发。那时候,好像没有专门治冻疮的药,还是用偏方。偏方就是以毒攻毒,拿一块冰来,放到手脚冻疮上,坐在那里,等着冰块消化。冰块放上,看着没有用油脂烫凶险,但放时间长了,冰的寒气钻进骨头里,比油烫还疼。忍不住把冰块甩掉,父母怕半途而废,过来又放上了,一直到冰块融化完了为止。
这样治了冻疮,烫了裂子,又坚持着去拾发菜。每天拾几钱、一两的,一个寒假三十多天,眼尖手快的能拾一斤多,差点的也能拾七八两。父母拿到集市上去,能卖二三十块钱,一学期的书费学费也就差不多了。父母抓来的发菜买了,一家人要过日子呢。父母出远门抓发菜,肯定比我们更辛苦,我们当时不知道。
我们拾的发菜,大人们抓的发菜,叫贩子们收了去,据说最终都到了广州、香港,那里的人们吃发菜。我们想不通,那里的人多有钱,一斤三十块钱的发菜都吃得起。我们也想不通,发菜有啥好吃的,吃肉多香,一斤才一块钱。后来才知道,发菜谐音“发财”,他们吃发菜,就是图个吉利,想着快点发财。
刚开放的时候,穷日子过怕了,都想着发财,发菜就贵;现在呢,日子过好了,都想着要保健,所以虫草又贵了。东西的贵贱,与人们的需求有关,这是常理,大家都知道。抓发财、挖虫草破坏环境,大家也知道。可每一棵虫草,每一根发菜背后的人,却很少有人知道。 (责编 晓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