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克·索斯的公路旅行是缓慢的,他用4年时间拍摄了《Sleeping by the Mississippi(沉睡在密西西比河旁)》,一次次的旅程累积成了这部作品。这些有关美国生活的另类图景,不同于罗伯特·弗兰克那种动态、随着事情发展而捕捉过程的画面,也不同于布列松追求的决定性瞬间,他以充满诗意和人性的温度,以及十分个人的视觉画面,挑战着纪实摄影的定义。
过去15年,阿莱克·索斯一直在世界各地旅行,从巴黎到伦敦,从波哥大到格鲁吉亚,在旅行中拍摄的照片不仅记录了当地的风景,更涉及到属于个体生命角色的肖像。索斯因为这些作品在当代摄影界有了一定的地位,追随者开始寻访他的家乡或沿其拍摄轨迹旅行。在纽约当代博物馆,阿莱克·索斯更被作为重点的研究对象。
密西西比河的自由与不自由
1992年,在萨拉劳伦斯学院念大学时,阿莱克·索斯听了一场乔·斯坦菲尔德(Joel Sternfeld)的讲座,摄影师所拍摄的美国影像令他激动—“我无法忘记那张小汽车停在广袤狂野中的照片。天啊!我要开始驾车周游美国。”这次讲座后,他第一次明确了自己要在旅行世界的过程中创造艺术。
春季假期时,索斯开始从河流的源头明尼苏达出发到达孟菲斯,从上游前往下游,从寒冷到温暖,一路向南。随着圣灰星期三与复活节的到来,也是苏醒与精神重生的到来—大河与海洋相遇,云和空气里有了精神的感情,“那次旅行让我开始体验到了旅行的惊喜。”
此后连续四年,每到春季,索斯就开始沿着密西西比河旅行。“密西西比河除了代表自由,也代表了自由的反面。”这条河曾被称为美国的第三岸,一度成为美国沿岸城市的经济枢纽,可当密西西比河商业衰落,周边城镇也跟着凋零了。对索斯而言,现在的密西西比河是个被遗弃的“第三岸”。他读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书中一个关键人物黑奴吉姆,因不甘于被奴役,沿着河流从南方逃往北方,以求摆脱压迫。而索斯则希望通过对密西西比河的旅行拍摄,探索自由的反面。他甚至为此去到了路易斯安那州的监狱—安哥拉国家监狱,最大、最高安全级别的监狱进行拍摄。
这趟持续四年的旅行成就了著名的摄影画册《沉睡在密西西比河旁》,那些作品提示着人们,社会、日常其实不会改变,人类只是经历着一个由贫乏到富有的过程,富有同时也意味着过剩,以及过剩中产生的孤独。整个作品中,空床和破坏是不断出现的画面。“不同的画面给予不同人不同的理解,当它们在欧洲展出时,是不同于美国的一种反映。欧洲人把它解释为是一种对美国的批判。而对我而言,《沉睡在密西西比河旁》实际上是一本乐观的书,它展示的是生活虽然艰难,但仍要追求梦想。”这听着有点陈词滥调,但在索斯的画面中,那些吸引人的“边缘人”的确有着创造美好的能力,就像其中一个家伙,用光所有钱装饰了他的房间,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人和风景一样值得关注
阿莱克·索斯在旅行中拍摄了大量边缘人,但这些人并不是有意拍摄,而就是索斯在路上所见的一部分。
“最打动我的是人,最难拍的也是人。”在看索斯的照片时,会惊讶于他镜头中对边缘人丝丝入扣的表达。在准备拍摄密西西比河之前,索斯知道自己缺乏拍摄人物的能力。出发前,他去一些公共场所,比如操场、公园、停车场,找一些愿意被他拍摄的人。这样做不仅练习了如何与陌生人打交道,也让他更熟悉自己的器材。“我知道,摄影中最有力量的是拍摄人物,特别是人的面孔。戴安·阿勃丝(Diane Arbus)、奥古斯特·桑德(August Sander)—我崇敬的那些照片,都力图避免主观角度的拍摄,仅作记录。所以,我必须克服恐惧心理。”
当索斯拍摄时,也是有关他如何与它相遇及穿越空间的事。“在我的照片里,无法获得有关场所的任何特定信息,它们更唤起我的是对有关对象的经历与遭遇。摄影无法记录人的感情与思想,只能记录一些物体及人的外表与风景。不过,人的思想及性格是可以通过家里的装饰品与外部的某种表象表现出来的。”索斯就是这样一个攫取生活微妙细节,并将其编成故事的一个摄影家。通过墙壁上的污痕及床垫上的皱褶,观者可以感受到人居住在这里的痕迹。
“所有的照片都产生于某种非语言的吸引。就像在嘈杂的酒吧里看到一个人,为什么那个人吸引你的眼睛?我试图相信直觉并回应那个让我感到在起某种化学反应的人。有时你可以很深入地了解他,有时你们只是短暂地邂逅。在我的作品里,有一件事是真的,那就是我不是一个在两个月内拍摄一个家庭的摄影家。我漂浮于事物之上,就像一只鸟猛扑下去抓一条鱼,我不会想到要钻到水下去与那些鱼一起生活。”阿莱克·索斯在被问到如何选择人物拍摄时这样回应。
阿莱克·索斯的影像继承了美国公路摄影一贯的脉络,但他用擅长的编排和写诗手法,将公路摄影写成一首诗。《沉睡在密西西比河旁》超出了视觉表现而更接近于文学,索斯自己也说过:“摄影与诗歌很接近,它在很多方面是暗示的,片段的与不完美的。这是关于限制的艺术,取与舍同等的重要。利用摄影,可以有瞬间的时间允许任何事物填充进来。”
与其说是索斯为了唤起人们的想象力而做的某种表演,不如说是他自己乐在其中的一种行为。“这绝不是说我要记录密西西比河,它更像是漫游,我并没有被这一轨迹所限制。密西西比河是我第一个感觉为自己工作的项目,整个世界都是我的资源,我为自己设计了一个计划,这样就可以更自由。我不给自己限制,如不准离开这条河半小时的路程。对我来说,主要是沿途漫游或驾车穿越,我需要感受这独特与内在的空间。”摄影其实并不诉说故事,说故事的都是观者本身,但摄影提供故事线索,阿莱克·索斯提供的正是那些被忽略的故事。“我认为人们更希望在摄影艺术作品中看到有血有肉的东西。”他的作品回归到“在路上”摄影师的风格,走出去记录真实的人、真实的景观,显现衰落的世界。“我没有兴趣穿透其他人的内心世界,我借助旅行继续待在自我的内心空间里。”在人人钟情于拍摄世界各处风景的消费年代,索斯始终专注于去做摄影最本质的事情—去让人们看见。“摄影本身就是参与世界的一个理由。”
阿莱克·索斯在美国风景这块画布上描绘自己的乌托邦,他的旅行是谨慎的。对他想要了解的地方,更是小心翼翼的。密西西比河的旅行结束后,他开始拍摄《尼亚加拉》。之前他就对加拿大和美国的边界瀑布充满兴趣,这是很多美国人度蜜月的地方,他们觉得汹涌的瀑布能够代表爱的激情。但是即便他对这个地点如此感兴趣,他仍迟迟没有出发,直到遇到了一个叫David的人,这人收集了各种各样被主人遗弃在尼亚加拉瀑布的旅馆里、酒吧中、大街上、水池里的信件。阿莱克·索斯跟着这些情书的线索,走上了认识尼亚加拉的道路。尼亚加拉,爱开始的地方也是爱消失的地方。
T TRAVELER《旅行家》 A 阿莱克·索斯
T 密西西比河的旅行与拍摄持续了4年,期间如何坚持下来的?
A 这个项目的确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它不像是我的全职工作。当时我还有一份正常的工作,所挣的钱能支撑我持续多年的旅行和拍摄。在那之前,我也做过一些其他拍摄项目,但这是第一个我特别想要完成的,觉得很特别,就做下去了。
T 有人形容你的旅行是“漫游式”的,你怎么理解?
A 绝对是的!拍摄密西西比河是一份很神圣的工作。河本身就有彷徨的意象—虽然它通常由北向南,但它同时蜿蜒在各个方向。我试图像拍电影那样在表达类似的精神。
T 作品中人物的姿势是你决定的吗?
A 我很少告诉拍摄对象该做什么姿势。但比如我会在屋子的角落里待上十来分钟,不停鼓捣相机,这时被拍者可能就会觉得很无聊,然后开始想其他事情,这样他们就不会再感觉到相机的存在了。
T 你尤其喜欢开车旅行?
A 开车是让我逃离的一种方式。大量时间里,我只是蜷缩在汽车座位上,风景从身边掠过,这让我逐渐进入到一种拍摄的状态。而如果是飞往某个目的地,我会感到似乎身体到了某地,但头脑却丢在后面。所以我几乎所有的早期作品都是自己一个人开车出去拍摄的,过去我习惯在汽车里独处,当我身边有助理或者作家时,我会有些不自在。不过这几年,越来越多这样的情况发生,我也逐渐习惯并乐于旁边有人在,他们会让我避免一些惟我独尊的倾向。
T 你最喜欢的旅行目的地是哪里?
A 我曾经前往阿拉斯加北部为一家杂志拍摄。当时,我完全被迷住了,当我在那里的时候,极光昼夜不停。同时,那里有着50%的美国原住民,50%是白人,这样的数量大大改变了我对这个地方的印象。在阿拉斯加,很多东西是永恒的,而我感觉自己像来自另一个时代。
T 有一直想去还没去的地方吗?
A 我从来没去过夏威夷,那是我一直好奇的地方。如果我能去那里,我想尝试拍摄出某种程度上不同于所有美丽海滩的画面。
T 说说你的阅读,以及你关注的摄影师吧。
A 最近我一直在阅读诗歌,我在重读一些旧爱,比如Wallace Stevens和James Wright。这两天我还发现了一个了不起的诗人,名叫Michael Earl Craig。至于摄影师,我最近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关注日本摄影师志贺理江子(Lieko Shiga)的《螺旋海岸》,这是一本非常特别的摄影书。
T 你使用一段时间Instagram后,感觉如何?
A 我喜欢尝试它,的确是有些兴奋的。但最近我一直在探索Snapchat的世界,那里的照片会纯粹只用于交流。
T 有来中国旅行或拍摄的计划吗?
A 我因为一些拍摄任务去过中国几次。一次是在北京,另一次去了重庆,我发现重庆是一座十分迷人的城市,我期待能够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