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吴蔚伟 编辑 | 吴丹丹
2002年末,初到巴黎,一切都颇为陌生、新奇,偶然间从一份免费赠阅的报纸上看到了一则电影试映的消息,片名依稀记得叫《小肉排》(Les Cotelettes),主演则为布盖,难道是那位大鼻子情圣德帕迪约女神一般的妻子?
横穿了大半个巴黎,终于在夜幕低垂、瑟瑟寒风中抵达了目的地香榭丽舍大街附近的一家艺术影院,尚未到开映时间,不起眼的电影院门口已经站了长长的一队人。我排在队尾百无聊赖,就用刚学了三个月的蹩脚法语和旁边的法国观众交流起来。排在我后面的是一个热爱电影的中年胖子,在闲聊中,我知道原来法国每周都有大量的国产和进口的新片上画,而巴黎作为影院最密集的城市,每周都有很多这样的免费试片场次分布在全城数十家中小型艺术影院中,这些看片广告散布在免费报纸、艺术杂志和各类影院传单上。因此只要你有心,基本上经常都可以吃到免费的电影晚餐。那位热心的法国观众还纠正了我的一个错误。《小肉排》的主演并非大鼻子的妻子卡罗尔·布盖(Carole Bouquet),而是一位老年男性演员米歇尔·布盖(Michel Bouquet),老头在法国电影界的名气和资历都要更胜大鼻子妻子一筹。
十多年过去了,那部电影的内容已经在我的脑海里无从找寻了,只模糊地记得,那是一次糟糕的观影经历,全片没有字幕,对白分量极重,而且角色语速极快,对于初学法语的我来说完全是如坠云雾之中。这难堪经历却开启了我在巴黎几年的艺术观影之旅。
刚在巴黎看电影的时候,我最不习惯的有两件事儿:其一,便是排队购票,法国的大部分中小艺术影院既没有自己的网站,也没有其他的第三方在线购票平台可以提供此类服务。一般的小影院都只在影片开映前半小时才开放购票,所以影院前每每都要排起购票的长龙。其二,任何一家法国影院都不是对号入座的。无论在电影票上,还是影院的座位上都不标记座号,抢到好位置只有一个方法就是尽早地等在影厅门口。这显然会让现在习惯了团购比价和在线选座等便捷服务的中国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不过这倒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法国社会的保守,讲究传统与规则。在巴黎市中心古老的影院中,我曾不止一次看过身着华服的老年观众给引座员小费,每人差不多一两欧元,不一会儿已经鼓鼓囊囊塞了一零钱袋。如今,这种古老的习俗,怕只有在巴黎才能找到了。
在法国,每周三是新片上画的第一天,影片的档期在半年前甚至更早就已经排好,无法更改。诸如像国内影片可以随意提档、撤档的乱象在法国是看不到的,这也显示了制片人和导演对自己作品的信心和对行业规则的尊重。每周上画的影片数量至少有十多部,旺季档期甚至可以达到数十部之多。在这庞大数量的影片中,法国本土的新片只占一小部分,更多的是来自好莱坞的商业新作和世界各地的艺术电影,另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便是老电影的修复和重新上画。
位于拉丁区的“香坡”(Champo)和“拉丁区电影馆”(Filmothèque Quartier Latin)就是我经常光顾,专门放映经典影片的两间紧邻的著名艺术影院。每到诸如宫崎骏、伍迪艾伦、伊斯特伍德等大导演、大明星的新片在法国上画,“拉丁区电影馆”总会独辟蹊径,凑个热闹:把这位导演过往的所有影片找出来,做回顾展,放映老电影。如果你曾经错过了某部经典电影的上映,这里可以小小地弥补一下你的遗憾。每当到了这个时候,拉丁区电影馆两个近百人的小厅永远塞满了怀旧的影迷。
而1938年创建的“香坡”在影迷的心目中则有着更为崇高的历史地位,可别小觑这间门脸不大,也只有两个放映厅的小影院,这里是1960年代新浪潮的健将们初试啼声的地方,不仅特吕弗的《四百下》在此首映,侯麦和夏布洛尔等导演也都是在此崭露头角。特吕弗在一次访谈中,更是以“不可取代”来形容“香坡”对他电影生涯的影响。2009年4月意大利著名导演安东尼奥尼208分钟反映“文革”的纪录片《中国》经过数码修复重新上映,我参加了在“香坡”举行的首映式,小小的影院到处贴满了印有毛主席头像的电影宣传海报,还向每位观众发放了印有主席头像的宣传像章,一进影院就恍若置身于“文革”的氛围之中,宣传推广之用心可见一斑。
与“香坡”和“拉丁区电影馆”在同一条电影街(Rue Champollion),比邻的还有一家著名的艺术影院“反射梅帝奇”(Reflet Médicis)。提到它就无法绕过斜对面鼎鼎大名的“反射咖啡馆”(Café Reflet),两家是否为同一个老板经营,无从考证,据说戈达尔、伍迪艾伦等一众明星和名导都是这家咖啡馆的常客。候影期间我去过几次,遗憾的是似乎总与明星缘悭一面。与隔壁两家专放经典电影的影院不同,“反射”更多专注放映世界各国艺术电影中具有探索性质的影片,特别是那种小众,上座率差,被国人誉为“又闷又长”的艺术片。
日本导演小林正树反映侵华战争的长达9个多小时的《人间的条件》六部曲,和《追忆逝水年华》的智利导演拉乌鲁兹(Raoul Ruiz)的272分钟的长片《秘境里斯本》,我都是在这家影院看的足本。中国青年导演王兵长达9小时的纪录片《铁西区》也是在这家影院分三部分做的全球首映。
在巴黎数十家各具特色的艺术影院中,东方人最感兴趣的莫过于“宝塔之星”影院(Etoile Pagode)。在这座融合了中国江南亭台楼阁与参天古木,以及日本佛教寺庙风格的东方建筑中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凄美的故事:1895年,巴黎首屈一指的百货商店Bon Marché总裁为了取悦自己挚爱的妻子,特地聘请著名设计师将自己的私人花园打造成一座别具异域风情的东方宝塔。所有的工匠和木材都不远万里从日本运来。杰作竣工之时,妻子却与他人私奔而去,留给了后世一座永恒的爱情见证与一则悲伤的爱情传奇。命运多桀的宝塔之后几易其手,1931年之后摇身一变成了影院。诸如布努埃尔、爱泼斯坦(Jean Epstein)等大量超现实主义导演的实验作品都在这里公映,因而成了前卫艺术家的据点。
1959年法国著名的先锋艺术家、诗人让·谷克多(Jean Cocteau)的新片《奥菲的遗嘱》(Le Testament d’Orphée)在这里首映,他甚至要求将影院的四壁改装成镜墙,以达到镜子反射银幕的视觉效果。然而好景不长,随着近代先锋艺术的凋零,“宝塔”日益门可罗雀,不得不在1997年关门歇业。
2010年沉寂了多时的“宝塔之星”在法国艺术实现电 影 协 会(Association Française des Cinémas d’Art et d’Essai)的资助下经过装修再次开门迎客,在这家影院,我看了第五届巴黎中国电影节闭幕影片:蒋雯丽导演的《我们天上见》。
这里才是电影真正的首都
在巴黎,不仅有大量的艺术影院喂饱你的各式文艺范儿。每个月专业的电影机构和资料馆也热热闹闹地策划各式电影节和专题影展,从新兴的手机电影节到夏日星光下的露天电影节,从德国表现主义电影展到喜剧大师雅克·塔蒂回顾展,琳琅满目。热爱电影的人置身其中,似乎天天都在过节。
法国电影资料馆(La Cinémathèque Française),如今已经俨然成了世界影迷心中的圣地。这里除了固定的藏品展和电影资料库,每年都要举行数场规模空前的电影人回顾展。梅里埃、雷诺阿、阿尔莫多瓦、库布里克……一个个电影史上如雷贯耳的大师,我都是怀着无比敬仰之心在这里完成了对他们生平和作品的巡礼。2015年1月,特吕弗逝世30周年展也在这里拉开帷幕。包括采访录像、绘画、照片、个人用品、书籍与杂志、批注剧本、原稿和服装道具等一大批珍贵史料,首次完整地向世人公开。
如果要论中国电影人得奖最多的国际电影节,恐怕谁都不会想到这名不见经传的“巴黎真实电影节”(Cinéma du Réel)。但在专业领域,它作为全球最重要的纪录片电影节之一,每年都汇聚了全世界最新、最优秀的纪录片成果。从2002到2008年的6年间,中国影人在这个电影节上年年都大有斩获。2006年,我亲眼目睹了两位中国年轻导演分获电影节最高奖和伊文思奖。
很多人不解为什么中国的纪录片总能获国际大奖,而近些年国产故事片却在外国电影节上屡屡受挫?我倒觉得原因很简单:今天的中国,现实远比小说和剧情片要精彩得多。
如果说真实电影节太过专业的话,那么巴黎国际电影节则要亲民得多,它更像一个全民狂欢观影大派对。虽然名气上远不及戛纳电影节,更没有那么多世界电影大咖来参加,但主办者也许压根儿就从未想过在专业上有所超越,而似乎将艺术还惠于民才是他们真正的初衷,每场电影5欧元的票价,UGC、高蒙电影卡通用,于是每年六七月间为期一周的电影节,成了巴黎影迷最忙碌、最纠结的一周。分布在数家艺术影院同时展映的上百部电影,让本就多姿多彩的巴黎影市更显异彩纷呈。但对于有选择困难症的我来说,不啻是一种折磨,如何取舍成了最伤脑筋的事儿。
有一年的巴黎电影节上,我遇到了最大牌的明星,芬兰导演考里斯马基(Aki kaurismaki)这位拿奖拿到手软的电影节专业户,就像他的电影一般酷。与观众的问答永远都是简洁的几个字。有观众问:为什么你拒绝参加奥斯卡,却接受规模较小的巴黎电影节的邀请?他答道:因为这里才是电影真正的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