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珊 图 | 张一蓝调 杨勇 编辑 | 文则地
有史以来第一个向中国政府递交正式漂流申请的人,他争取的是首次漂流长江的权利,用20万元人民币把长江首次漂流权搞到了手。不过,1986年,为了赶在美国人前面首漂长江,一群中国年轻人组建了长江漂流探险队,在付出10条生命的代价后,完成了长江的全程漂流。而由肯·沃伦率领的美国漂流队却折戟金沙江,退出了漂流。这一年的长江漂流事件几乎刺激了一代中国青年。因为肯·沃伦的那次申请,他可以算作是中国户外运动的启蒙者。
当我们驾乘着两条橙黄色的大船、两条卡弄(类似冲锋舟的双人快船)和一条充气草船漂过泛黄的雅砻江面时,周围村落的不少居民都跑来围观。雅砻江沿岸有一条沿江乡道,经过的车子都停下来,冲我们或鸣笛或挥手。漂完一半的行程之后,在吉塘,有村民跑到村口惟一的一座吊桥上朝着江心的人又唱又笑,当船经过那座吊桥时,有人从桥上撒下花瓣,也有人向船里的人丢哈达,一个藏民在吊桥上大叫着“扎西德勒……”
雅砻江并不是什么著名的国际河流,也不是贯穿几千公里奔流入海的大江大河,谈不上波澜壮阔,它只是长江中上游的一条主要支流。从巴颜喀拉山南下,雅砻江流过1637公里的山地平原之后,在宜宾上游汇入长江。比起它的母河长江,雅砻江要温和得多。石渠到甘孜段的雅砻江正好处在横断山脉的沙鲁里雪山腹地,是地理阶梯的过渡段,在美国探险家肯·沃伦(Ken Warren)眼里,这里简直就是江河漂流的天堂。
雅砻江上游流域的川西地带是网络上的老牌自驾目的地,那些红顶蓝墙的新兴村落、峡谷中深居简出的原住民、沿江而下隐藏在青稞田后一座座金光闪闪的寺院,虽然已不是奇异绝伦的景致,但现在它们被一条大江连接上了。我们脱离道路,正站在一个别致的视角审视它们,因为我们在江心。
我和这支漂流队伍里的绝大多数人一样,都是第一次面对真正的大江,那滋味并不是很好。从下水开始,天上就一直下着小雨,冻得人要死,中午之后火辣的太阳直接照射在人身上,无处躲藏。所谓的漂流,水流平缓处,江面上没有什么大漩涡,不时有几个波浪推动一下船舷,像个摇篮一样,让人昏昏欲睡;江河澎湃处,大浪滔天,生死一线,为了生存就得玩命划桨。
但在卡弄中向前推进的过程并不总是像这样轻描淡写。无风的时候,船头旗怎么也飘扬不起来,风一起,旗子就成了一个巴掌,专抽第一排桨手的嘴巴。最后我们不得不把旗子直接卸下来扔进船舱里。身上的防水裤在更多的时候是储水桶,江水从隔水层渗入之后,全身就像梅雨季节的天气,连内裤都是湿的,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就像婴儿尿了裤子,就那么生生地捂着,整个屁股都要烂了。
漂流还是有一点好处的,即便没有地图,你也绝对不会迷路,因为水路只有这一条,我担心的是在不远的拐角或者山脊背后,会突然出现一个险滩,掀翻座船。泡在江水里的感受太差了,虽然当下是8月份,但青海川西这边的温度并不高,水里只有5℃,要是掉到江里,就会像《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那样,在5分钟内失温,就是要命的事情了。
漂流的这段雅砻江上有3处激流,按照国际上对漂流难度等级的划分,这些激流属于4级以下的综合难度,不算艰难,但对于我们这些菜鸟来说,已经够喝一壶的了。一连串3公里的激流出现在第二天,在我眼中除了像开水一样翻滚的漩涡,还有被河道中巨石激起的白浪。每冲过一个激流都会发生一段这样的对话:
“这个滩我们应该绕过去,太危险了,好在我们过来了。”
“同意。”
过了一会儿。“你觉得这个滩我们能一次冲过去吗?”
“我觉得可以,没问题。”
“天呀,我们真应该绕过去,这样太危险了,下次一定绕过去。”
“同意。”
再过了一会。“快,快划呀,我们要翻船了,真应该绕过去。下次绝对要绕过去。”
“同意。”
漂流队长爵士冰是中国户外圈里的知名人士,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漂流雅砻江,对于这条长江大支流,他非常熟悉,能够将每一个转弯、每一处险滩和岸上的每一座寺庙村落都不差分毫地在地图上指出确切位置。在最后的漂流考察报告里,他写着:2012年雅砻江第一次漂流,甘孜水文站水量记录约500立方米每秒;2013年雅砻江第二次漂流,甘孜水文站水量记录300立方米每秒;2014年雅砻江第三次漂流,甘孜水文站水量记录约800立方米每秒(此次属于高水位流量)。面对这一串干枯的数字,如果不是真正尝试了激流,根本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失温现象的产生,主要是因为长期暴露在寒冷的环境下,身体丧失过多热量后体温逐渐降低,生理机能减弱。轻者反应迟钝,随着失温加剧,会伴随运动技能减退,直至死亡。
每一天,我们都会顺着雅砻江向下漂流70多公里。第一天黄昏时,我们的船队靠在川西高原的阿须乡,这里是藏族人的聚居区。船队靠岸的浅滩不远处有一座寺庙,虽然显得有些破旧,但我想,那一定是个非常舒适的宿营地,因为热情的小喇嘛已经涌出庙门,向我们这些湿漉漉的漂客聚拢过来。
藏族人喜欢围绕着寺院建设城镇。在江面上远远能够看到一座寺院金顶时,通常意味着一个城镇就在前方。因为有人聚居,所以有寺院的地方就一定会有故事。在热情的小喇嘛帮助下,我们在寺院前的一块平整草地上建立了营地。现在距离吃饭还有段时间,所以我打算和队友张鹤到阿须乡里转转。我们眼前有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直通镇子,沿着土路一直上坡,绕过寺院的正门,就能看到一条趴满野狗的大街。
镇子上的人活动缓慢,懒懒散散。在镇子的正中间有一家四川人开的面馆,夏老板定居在此的原因令人匪夷所思,他说全都是因为三年前因为走错了路来到这个小镇。现在是傍晚,按照寺庙的规定,太阳落山之后,镇子里的所有娱乐和商业活动都要停止,就像有人忽然拉断电源一样,整个镇子随着太阳的落山,陷入沉寂。
夏老板把我们拉进面馆,关上铁门,问我们是否要喝一杯。他从自己的床下偷偷拿出一瓶白酒,找出两个纸杯,给我们倒了半杯,然后坐在对面,他说,你们是这半年来我第一次见到的汉人。他要跟我们聊聊天。“镇子禁止饮酒,这是活佛的规矩,但我们可以偷偷喝点,我们是汉人。”他神秘地说。
阿须乡是正统的康巴乡,康巴族人占全镇人口的90%,乡里到处是游荡的康巴汉子,腰里横插着腰刀,头上盘着辫子,迎面走来会目不斜视地盯着你的眼睛看,眼神中带着一种挑衅的味道。对于康巴人的生活,其实我知道得并不多,大部分的印象来自于香格里拉旅游大环线周围的那些村庄和稻城的康巴秀。那里的康巴人被培养成了合格的旅游接待者,虽然很多时候还能看到一点野性的残余。这个以彪悍和英俊男人著称的族群,早在藏北安多的时候我就有所耳闻。在其他藏区都膜拜菩萨佛祖的时候,康巴人依然在崇拜战神。这是一个骁勇、甚至有点野蛮的族群。记得一个挖虫草的安多藏民跟我说过,躲康巴人远点,他们本性就是强盗,从古至今都是这样。他们不但侵扰四川腹地,也会向内侵扰劫掠安多和那曲的藏族,以掠夺来维持族群的壮大。
在这个雅砻江峡谷腹地康巴人聚居的镇子,最爱发生流血事件。夏老板总结了一下,“我们这里盛产争斗,源起这里的两个家族,他们隔着雅砻江居住,在江上有一座吊桥,两边的人经常通过吊桥到对面去寻仇,几乎每家都有亲人在这种无休止的争斗中丧命。所以这里的活佛定了一个规矩,凡是杀死了对方家族的人,要赔偿50万,以结束无休止的复仇。但每一个失去家族成员的家庭在收到这笔钱之后,会分文不动地放在一个雕刻精美的盒子里,等有一天杀死了对方家族的人,再原封不动地送还给对方。”小老板笑着说:“就那50万,原封不动地转来转去,估计现在已经被虫子蛀空了,这是康巴人的特色。”
“当地人根本没有法律的概念,”夏老板说。镇子南面有一个小小的派出所,门前被各种违章停靠的汽车堵得死死的,别说车辆,人都很难出入。镇上根本见不到警察,当地两个家族发生各种矛盾需要调解的时候,都会到山上的岔岔寺找活佛公断。所以,听夏老板这样说完,我忽然坠入了柯南道尔的小说《失落的世界》,在那无法靠近的查不莱山脚下的世外飞地。
刚到晚上8点,这个小镇就陷入了沉睡,只有寥寥几个窗户透出点昏黄的光,街上的野狗更活跃了,远处寺院门口有一盏路灯,那是整条街最亮的地方,沿着小镇走下去,感觉像是走进了一个废墟,这里距离甘孜还有300公里,横在这个镇子面前的是难以逾越的沙鲁里山脉,只有一条残缺不全的小土路延伸到大山的另一侧。
公元7世纪,松赞干布迎佛之后,佛教开始对藏区苯教传统进行冲击,站稳脚跟后,佛教徒开始大规模翻译佛经,弘扬佛法。不甘于消沉的苯教也在此时开始整理和翻译自己教派经典,据传苯教译师香日乌金在赤松德赞时期把著名的《十万龙经》翻译成了藏文。《十万龙经》对苯教徒具有重要意义,书中保留了苯教早期所宣扬教义中的不少关于治病与死而复活者的传说。文中漂流队长最后说“十万神佛”,是隐喻这部苯教经典。
沿江寺院
全程约400公里江段所在的地区,正是佛苯教之争最激烈的道场。沿江一路漂过来,铺陈在眼前的是大大小小沿江而建的寺院。这里面既有佛教的大寺,也有苯教的道场。对于佛苯教徒来说,水都是传播智慧和与神沟通的媒介。所以,他们的寺院可以离开道路,但不会离开江河,这正好为我们的漂流提供了绝佳宿营地,岔岔寺、满金寺、协庆寺……每个寺院之间相隔60多公里,日落时正好到达,留宿寺院也成了漂流过程中最惬意的事情。
但问题是,不同教派的寺院,遵循着不同的教义和规则,这有时候会造成一些麻烦。第一天留宿的岔岔寺是一座格鲁派寺庙,正统的宗教体系,庄严的活佛,和活佛治下的土地,能感觉到无处不在的威严与肃杀。在这座寺庙里,必须一丝不苟地遵循时针转动的方向,僧人们一脸严肃,不苟言笑,对待一切新事物都带着一种警觉的态度,寺里的规矩传承千年,不得有一点马虎和违逆。
第二天的满金寺正好是一座苯教寺院,一样模式的大殿,同样的僧袍和分不出字节的诵经声。只是这里一切规矩都是颠倒的,僧人们也显得活泼了许多,他们渴望接受新事物的热情和接受程度让人意想不到,活佛甚至希望能抽出一个早上的时间,让我们用漂流艇带小喇嘛体会一下漂流。寺院后山的藏经洞里,珍藏着苯教上千本贝叶经,除了佛堂里的严肃之外,堪布会带着小喇嘛用我们送的足球在寺前的广场上踢一下午。
不知道有多少人关注过从雅砻到林芝那场无休无止的佛苯之争。从松赞干布迎佛到吐蕃末代赞普朗达玛时期的灭佛,宗教牵扯政治和民生,佛苯的争斗直接导致了西藏地区苯教前弘期的结束和吐蕃王朝的灭亡。在今天来看,这是文化之间的传播、排斥与交融的历史。历史里有很多名字是我们熟悉的,松赞干布、文成公主……这里头有《哈姆雷特》式的家族缠斗、尔虞我诈的政治阴谋、此消彼长的轮流坐庄以及最终覆灭的王朝和如今难分彼此的宗教。
如今,在雅砻江峡谷里的苯教其实经历了数百年间的多次毁灭性打击,但仍在这里保留下许多苯教寺庙,其诸多仪式尚保留在佛教仪轨中,并且思想观念仍在藏区民众行为及日常生活中得以体现,这种佛苯并存的现象,在雅砻江峡谷的两岸被很好地保存下来,成为了一种富有生机的历史见证。
冲出雅砻江峡谷的最后一天,我们借宿在协庆寺,这是峡谷口最后一座密宗寺院,去的时候恰逢寺院在做法事,寺院禁绝女性。于是寺院的堪布们便带上法器,从山上下到江边的河滩,一条船一条船的诵经,为每一条船加持。我们的队长说:“未来不会再有危险了,我们被十万神佛照应呢!”
这是青稞成熟的季节,金黄的青稞田像极了油菜花,此时天又开始下雨,与出发时候一样,雨水断断续续跟着我们下了一路。当地人管这种雨叫透雨,透雨一来,川藏线又免不了土地遭殃,道路塌方。在甘孜县城的小桥前,船队集体上岸,河对面即是318国道上的重城甘孜。与5年前我经过甘孜时不同,如今这里已经建设得非常现代化,当初只有一条主街的城市,面积也扩大了3倍。修缮一新的318国道从城市中穿过,正带来无数的商机和络绎不绝的骑行者和自驾者,这与漂流过程中我们登岸所遇到的康巴乡镇似乎是两个世界,但我心里清楚,在雅砻江和318国道所代表的风景中,对于我这样的漂流者和游客来说,都能寻得对应的理想结果。
雅砻江大峡谷
位于四川甘孜新龙县境内,175公里长,民间盛传这里是“地之肚脐”,拥有与整个世界沟通的神秘通道。事实上,这里是生长云杉、高山松和高山栎等珍贵植物的宝地。
松格玛尼石经城
位于雅砻江上游距石渠县城70公里左右的阿日扎乡境内,它始建于格萨尔王时期,距今已有1000多年。整个城高约10米、长60多米、宽30多米,是一座长方形的石头城,正面有一道城门可以进出,进去后里面是一层层的玛尼墙,错综复杂宛如迷宫。
郭萨寺
位于雅砻江沿岸的重要渡口城市雅江县城内,它是康南第一古寺,一般的寺庙大都是靠山面水而建,郭萨寺却是靠水面山而建,比较奇特。1358年,西藏萨迦寺指派仲嘎吉村喇嘛赴京朝见皇帝归来,在雅江建了此寺。目前寺庙内存有十分优美的佛教壁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