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军: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拍了很多东西。我住的小区位于海口市龙昆南路上,1994年时整条路上都是赌场,夜间隔三差五就会发生砸场子事件,我经常去拍,没人阻止。那时海南私人卖彩票泛滥,与社会福利彩票、体育彩票同时开奖,奖号也一样,大把现金流入个人口袋。再就是成片的停建工地,工地里住着成千上万来自各地的各色人等。还有路上发生车祸,撞人的车没牌照,撞了就跑。我曾拍了一个被撞的人,没钱治病,从医院抬回家,拔了氧气瓶后断气的全过程。拍这些东西时没有多想,一好奇就拍。
《中国摄影家》:那时你经常和赵铁林一起工作,他在海南拍摄了“站街女”,当时你拍这个题材了吗?你眼中赵铁林的工作特点是什么?
王军:我没拍,有点不好意思下手。那时男人找“小姐”好像是“常态”。想想如果自己也找了“小姐”,最不愿意、最担心的就是被拍。
赵铁林最开始拍“小姐”是为了生计,给“小姐”拍片儿,挣点生活费。至于他如何成为摄影家,那是照片进入传播渠道后的事。我很喜欢他最初拍的那些片子,一部分是“小姐”的头像、美人照;另一部分是平视、随意地记录她们的生活状态。当时赵铁林认为几年后“小姐”们会买这些片子,所以有讨好“小姐”的元素在里面,恰恰是这些元素,保留了她们的基本尊严。
《中国摄影家》:你的大部分作品取材于海南,你对海南有特殊情结吗?
王军:海南是我工作生活的地方,也是我拍摄的地方。这里的人直来直去,就像阳光照到的地方透亮,没照到的地方不太亮一样。我喜欢这种原生态的感觉。我都是在对一个地方十分了解的情况下才着手拍摄的。到其他不熟悉的地方,我很难进入。我在捷克布拉格呆了两年,拍了很多片子,摄影技术都没问题,但是我不知道要表现什么。当我找到熟悉的在集体主义盛行时代,他们与我们有过的共同行为时,拍出来的片子明显不一样了,有了社会沉淀的意味。不过,长期守在一个地方,势必会坐井观天。如果自己拍的东西要进入社会交流层面,就要有广泛、典型的社会意义。
《琼北的村》系列2王军 摄 《中国摄影家》:你的职业摄影与“社会学”和“视觉表现”分不开,能否说说拍摄《琼北的村》和《岛民》时的想法。
王军:我们现在看到的“琼北的村”的状况是暂时的,旧秩序被打破,新秩序正在形成。我看到过这样一个场景:那天村里很暗,黄昏的烟雾加上天气不好,地面污水横满,村民们在跳着走,他们多是身着破旧、满是劳作汗水与污垢的衣服。突然,一个披着长发,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子出现,很像天使坠入人间,与村民形象形成极大反差。我甚至觉得我使用的柯达胶卷表现不出这种反差。事后,每每想起那个场景,我竟不知是自己亲眼所见?还是梦中所想?但我认定,后者是我心中村庄的样子,只是,眼前所见与我认定的景观不符。
我拍《琼北的村》采用的是夸张的、非正常的、阴郁的表现手法,带有我的主观认定。所以,我同时拍了《岛民》,用的是中性的、有些仪式感的、正式的样本采集拍摄方式。
《中国摄影家》:除了《岛民》和《琼北的村》,你还拍了《亚都市生活社区:海口废品村》《彩民生活》《停建工地》《长命百岁》等十几个专题,你一直坚持拍摄?
王军:首先,拍这些专题对我来说是治病,治浮躁病。我曾经胃疼去医院看病,化验报告都正常。遇到一个退休来海南当“候鸟”的老医生,让我吃“劳拉西泮片”,那是治焦虑症的,但我吃了,病确实好了。后来他跟我说,把药停了,去干自己喜欢的事。如果你就喜欢自找压力,那就没救了。摄影就是我的治病良药。其次,拍这些专题也是一种聊以自慰,给自己一个心理暗示:我是一名职业摄影师,我没有虚度光阴,我还是有作品的。这些作品的用途我不是很确定,当然如果能够进入传播领域获得社会的认可,我会很欣慰。另外,人生是一场修行,摄影是我人生的最重要部分,摄影于我也是一场修行。从对器材、题材、名誉、地位的占有,到借用摄影舒缓情绪、表达观点。是不是还能有更高的境界?正是修行要面对的问题。不放弃修行,也就不会放弃摄影。
《琼北的村》系列3王军 摄 《中国摄影家》:用黑白胶片是什么考虑?为什么自己放大照片?
王军:我无法接受数码相机黑白影调窄,反差小,光比拉不开。三年前,我买了一台徕卡M Monchrom相机,就存在这些问题。在海南,光比太大,一个在阳光下戴着帽子的人,帽子和人脸的光比就相差十多级,数码相机没法儿表现。另外,我喜欢在人群中保持一种优越感,虽然这种感觉很自我,甚至不礼貌。而用黑白胶片和传统相机会让我有这种优越感。我特别喜欢一个人在村子里拍片儿,拍着拍着遇到别的摄影师,他们看到我用徕卡相机、柯达trx400胶片、三只50mm的标头(0.95、1.4、2.0),会投来羡慕甚至有点崇拜的目光。
自己放大照片一是保持一种艺术感觉,还有就是商业上的考量。对艺术家来说,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就是喝着热茶,点上烟,吹着口哨,慢慢欣赏自己刚刚诞生的艺术作品。在电脑上看照片,没有这样的感觉。一个人在暗房里冲印照片的仪式感让我着迷。那个过程,我可以静下心来,系统地考虑问题。传统的、老派的东西是一种风情,也许是我上了年纪,就喜欢这个。另外,自己冲卷、自己放大,当你看到一张片子没拍好时,会心疼失去的快门机会,对自己的要求就会越来越高。商业方面,大家都知道,自己拍、自己放制的手工银盐作品在境外画廊的标价会是数码的十倍。
《琼北的村》系列4王军 摄 《中国摄影家》:你觉得你形成自己的摄影风格了吗?
王军:风格是他人认定的,这要搞清楚摄影师的摄影语言、角色、拍摄动机、照片用途等问题。首先我谈下摄影语言问题。使用黑白两色,高光部分是最难处理的,当然,处理好了也是作品的画龙点睛之处。最简单也是最笨的办法,是让取景框里充满了黑之后,再小心地处理亮光。所以我的片子整体都是黑黑的,有些压抑,因为高光很少,但很鲜亮,有一种绝望中带着一丝希望的感觉。这是一个操作方法问题,因为自己对影像的控制力不强,也缺少耐心。很多片子放在一起,就成了自己的摄影语言了。
再说一下角色、动机、用途的问题。长期拍新闻照片,对能反映事件的决定性瞬间、故事的情节、主题表达与情节展开是不是相符会非常在意。而拍自己喜欢的选题时,不但不会这样考虑,反而会采取一种逆反的方式。拿着徕卡、装着黑白胶片就不可能快,要一张一张地抠。不去找新闻类的决定性瞬间,不考虑情节,甚至不要新闻类的主题表达,不做这些之后,还能做什么?我拍琼北的村,拍非故事性的东西,实际上是在寻找脱离社会集体后让自己处于自由放松的状态;拍很多人不太明白的情节,也是想从大众的普通叙事语言中走出来。
《琼北的村》系列5王军 摄
《琼北的村》系列6 王军 摄
《琼北的村》系列7王军 摄 《琼北的村》系列8王军 摄 《琼北的村》系列9王军 摄 《中国摄影家》:2006—2016这十年对你来说在摄影上意味着什么?
王军:十年前,算是连拍。这十年间,是一张张拍。十年前像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这十年间,心里有了点道法。道法是十年前去捷克学习时修得的。搞清楚了摄影技能上的一些东西,加上自己的社会学研究背景,知道了怎么念经。这十年间我比较满意的作品有百岁老人的濒危肖像《寿》《琼北的村》《岛民》,还有《在海边》。
《中国摄影家》:中欧摄影有自己独特的理念和风格,美学也不同于西欧,你在布拉格学到的关于摄影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王军:两点,一是对各类摄影器材的试用,从24寸的木制相机,到半格135相机,最后终于找到一款适合自己的。二是了解摄影史上有标志性意义的摄影家,找到与自己风格相近的,自己喜欢的。并尝试做些创新的、更深入、更宽广的东西。
《琼北的村》系列10王军 摄《中国摄影家》:你的简介中提到你有“社会学研究背景”,具体怎么讲?
王军:拍照时,镜头前只有两种情况:有人或没人。有人时,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会呈现在摄影师面前,这种关系的背后意味着什么?代表着什么?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
1985年,我开始在南京市鼓楼区民政局工作。当时,每天要与城市五保老人、特困人员、残障人员、协议离婚人员、转业退伍军人和战争时期老兵等打交道。进入媒体,也是与人打交道。与人打交道,就与社会有关,需要融入、了解、研究社会。需要专业、系统、持续地理解社会学理论及自己面对的具体实践活动。《人类本性与社会秩序》(查尔斯 · 霍顿 · 库利著,华夏出版社,1991年)是我的床头书。每次看我都会问,自己在社会中处于什么状态?而社会又处于什么状态?
先说自己的状态。我是省级党报从业人员,面对社会,需要用照片展示、宣传、推广党报认同的观点。个人观点与党报观点不能保持一致甚至对立时,会有撕裂感。社会学研究背景或多或少能让我持有相对中立的观点。
我所处的社会的状态用两个字说就是“无常”。常是“常态”和“常识”。我们把大量的“非常态”视为“新常态”,非常态的东西只有经过时间沉淀,才能成为常态。常识是规律性的东西。当前各种新媒体、自媒体泛滥,它们在传播内容上往往缺少最基本的常识,却总能吸人眼球,误导大众。常识让我们讲理、讲法,而缺少常识,则极易蒙蔽双眼,走入极端。
《琼北的村》系列11王军 摄
《琼北的村》系列12王军 摄 《中国摄影家》:你在拍摄过程中如何处理工作需求和个人爱好的关系?
王军:曾经我在自己的名片上打上“专业摄影师”,认真想了想,这是对摄影师状态、操作方式的认定,很容易产生歧义。爱好与业余都不妨碍他们是专业的。而职业摄影师是靠摄影谋生的,这符合我与摄影的关系。
做一名职业摄影师,要分清楚哪些是职业所需,哪些是个人兴趣。这种划分很重要。同样是拿着相机,为生存和生计是一种状态,为满足自己的兴趣又是一种状态。今天大家在这里看到我拍的东西,就是兴趣所在。没了要遵从的客户标准和从业单位要尽的社会责任,自己会很轻松。当然,我不会也不能以这部分拍摄获名谋利,因为那在职业摄影师的角色中已经完成了。这是我一个人的游戏,属于自言自语、自圆其说。
现在,我们很少观察研究摄影师的角色和行为。我觉得职业摄影师就像做鞋流水线上的工人,流水线是在生产商品,是批量的、无个性的、标准化的,要满足消费者所需、生产者利益回报所需。而流水钱下,同样是在做鞋,我学着外婆用碎布打板,用线纳底、上帮,在鞋面上各绣一只大脚,多数人会产生视觉差,以为脚没放在鞋里。后者就是我的喜好、我的愉悦、我愿呈现的价值。
在拍摄以海南省海口市为主要区域的琼北农村的现状时,我所从业的媒体一年四季都在关注。媒体关注的点是政府如何提升这里的生活质量,如何促进社会发展等层面。摄影师会被要求拍缺水、缺电、缺钱等问题得到及时有效地解决;回村或进城的农民如何得到职业培训;三八节农村妇女的权益如何得到保障;五一节回村或进城人员如何创业;六一节留守儿童如何得到社会各界的关心等。而我个人关心的是在传统的中国社会结构中,作为根源的村庄,在最丰富的劳动力资源离开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又如何通过摄影手段去表现?
《琼北的村》系列13王军 摄 《琼北的村》系列14王军 摄 《中国摄影家》:海南正在迅速国际化,多民族原生态文化消退很快,大量黎族村寨改建成了旅游景点,面对这种变化,你觉得摄影还有哪些机会?
王军:村子的消失,新建的旅游景点都是有价值的。我们所处的社会都是在求新、求异、求奇、求改天换地。守住一条线,横向、纵向,持之以恒地拍下去,照片就能呈现其价值。《琼北的村》系列15王军 摄 《中国摄影家》:下一步有明确的拍摄计划吗?
王军:还是拍自己喜欢的、有价值的东西。不为订单、不尽责任,没有时间、任务、好坏标准式的压力。我原准备用高分辨率的120数码相机,用微距拍百岁老人的身体局部。一个人活了一百年算是人生的重大成果,这部分人的生理表象与常人的不同之处让我着迷。现在我不想拍了。因为不愿面对,拍他们拍着拍着感觉我自己也老了。我不愿面对自己的老。头发没了,戴着老花镜沾着口水翻手机界面玩微信……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我现在对在很少有人出现的海边,偶然看到人类生活用品很着迷。一是有人类在自然中消亡的元素。另外在亘古不变的自然环境中,人类会不会最终只留下痕迹?对于这种预判,我感兴趣。
《中国摄影家》:非常感谢!
《琼北的村》系列16王军 摄
《琼北的村》系列17王军 摄
《岛民》系列1王军 摄
《岛民》系列2王军 摄
《岛民》系列3王军 摄
《岛民》系列4王军 摄
《岛民》系列5王军 摄
《岛民》系列6王军 摄
《岛民》系列7王军 摄 王军简介
男,1963年1月生人。具有社会学研究背景,在海南生活工作25年,职业摄影师。
个人摄影作品系列:《亚都市生活社区:海口废品村》《彩民生活》《停建工地》《寿》《1200年前的记忆—洋浦古盐田》《温饱》《阳光下的阴郁》《家有火山石》《岛民》《琼北的村》《假日海滩》《晨练》《南中国海渔民》。
王军(自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