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非典型”摄影家是指本职工作不是摄影,但在本职之余却热衷于摄影并且有所成就的摄影爱好者。这样的摄影爱好者,由于拍照纯属兴趣使然,因此少功利性,但由于天分高并且兼有其他行当的背景或可触类旁通,所以说,他们的照片往往出手不凡,自成一格,也别有风致。这些人的摄影,许多堪与优秀的职业摄影家的杰作比肩。同时,他们也以自己别具一格的作品丰富了摄影史,拓展了摄影的定义。而且,他们的这种穿越式跨界,也经常引起个人职业身份壁垒的塌方。
最近购得一本《夏洛特·佩丽昂与摄影:广角之眼》(Charlotte Perriand and Photography:A Wide-Angle Eye,以下简为《广角之眼》),是有法国现代设计“缪斯”之称的夏洛特·佩丽昂(Charlotte Perriand,1903-1999)的摄影作品集。此书作者雅克·巴沙克(Jacques Barsac),是著名纪录影片制作者,曾经制作过建筑大师柯比意(又译“勒柯布西埃”)的传记影片。此书是配合佩丽昂在巴黎市立美术馆小皇宫的摄影展览而推出的摄影作品集。
以前只知道佩丽昂与大建筑家柯比意以及他的堂兄弟皮埃尔·让纳雷,三人在1928年一起设计了那把非常著名的“扶手躺椅”(B301 G)。而翻看这次到手的画册,才赫然发现,她居然还是一个非常了得的摄影家,不,摄影大家。
《广角之眼》一书,涵盖了佩丽昂在二战之前的多方面的摄影实践。从学院毕业后不久,她于1927年进入柯比意和让纳雷两人的工作室。她的摄影实践开始于1928年。先是作为一个家具设计师,她在工作中尝试以摄影拼贴的方式来说明她与柯比意合作设计的某些作品的功能。渐渐地,佩丽昂发现摄影是一个训练设计师观察日常事物,从中发现和收集与家具设计有关的造型素材以及人的行动方式的素材的有效手段。她通过照相机取景框,从人的各种极为放松的休息姿势以及休息时肢体与所依托物体之间的关系,来寻找作为家具设计参考的素材。在《广角之眼》中,编者以并置的编辑手法,将她拍摄的人休息中的素材照片与她所设计的各种椅子平行摆出,形成一个对照。其实单就这些人物照片看,照片本身的完成度就非常高,构图大胆,画面饱满有力,说是用于设计的视觉素材实在有贬低之嫌。
而从对于自然形态的观察与呈现中,佩丽昂也进一步从中获得设计上的灵感。她拍摄的一批照片充分显示一些物体与她设计的东西之间的密切关系。同时,受当时超现实主义的影响,在她的摄影中,自然也成为“探索的领域”( 雅克·巴沙克语)。在她拍摄的一些照片中,自然所具有的复杂又奇异的形态,被她以直接有力的方式呈现,而在另外一批照片中,自然中的局部被她抽象为单纯的黑白灰的元素关系。自然界里的各种事物(树木、石块、植物、动物骸骨等)所具有的形态、质感、肌理、体量,都被她以更加神奇的呈现方式转换成令人激动的形象提示。从自然之“物”(object),她发现与设计有关的无穷的灵感与奥秘。当然,这种视觉提示本身也说明,只有对于自然有着好奇与热情的人,才能深入进去并有所发现。与乡村生活有着天然亲切关系的佩丽昂,以摄影为观察手段,从对于自然的呈现中,发展出回归生命本源的有机设计思想并且落实于自己的设计。
从摄影史的角度看,佩丽昂在摄影上活跃的时期正好与艺术史、摄影史上的所谓“二战间”(between wars)这个重要历史时期重合。当时,欧洲左翼知识分子出于强烈的社会关怀而热衷于使用形式激进的摄影蒙太奇手法来表达自己的政治诉求。对于这种手法,不仅有像德国的约翰·哈特费尔德那样频繁使用于平面传播媒介上,更有人尝试在公共空间里以大型宣传壁画的形式加以呈现,展开与公众的对话。这种把摄影画面与公共空间做整合性结合的尝试,对于拓展摄影表现的可能性带来了新的希望。1936年,面对法西斯的威胁,法国左派团结起来组成了“人民阵线”。而这一年也许是佩丽昂的左翼激进思想通过摄影发挥得最为淋漓尽致的一年。她一共做了两件大型摄影壁画。一件是为法国“人民阵线”政府的农业项目所作的摄影蒙太奇壁画。这件作品被布置在农业部的待客室内。另外一件是为第3届家居博览会所作的《巴黎的大悲惨》。这两件作品可说是当时摄影蒙太奇探索的杰作伟构。在《巴黎的大悲惨》这件作品中,她采取综合性的手法,结合巴黎地图、调查数据、文字说明与大量照片,以强烈的视觉控诉的方式揭露了巴黎市政建设的问题,并且在壁画中通过并置的手法揭发了巴黎的贫富差距。由于这件作品具有过于明显的政治挑战性,因此激怒了她所参加的这届博览会的评委。在评选她的居室参展作品时,有评委因此放言“决不”给她奖项。理由当然是她的政治倾向。本书以四折跨页的方式重现了这幅气势宏大的作品。而佩丽昂与画家费尔南德·雷杰(又译“莱热”)保持终生的友谊,更催生了两人之间的一次难得的合作。1937年,她与雷杰为巴黎国际艺术与技术博览会的法国农业部馆设计了大型摄影蒙太奇壁画。这件作品以大展板的方式安置于开放的林中空间,形成了强烈的展示效果。由于是一种政策宣示,所以画面充满了政策的图示与理想诉求,因此显得有点空洞。不过,单凭这几件作品,说她是现代主义摄影,尤其是摄影视觉传播的先驱却也当之无愧。
从她的照片看,在用照相机和她面前的事物周旋时,她其实同时就在考量设计的造型问题。而通过摄影所获得的对于物体的认识,也会体现在设计中(比如体量、立面等)。佩丽昂的纯粹摄影从一开始就显示出一种直接性与明确性。她的照片构图饱满但又视角灵动,画面简洁有力,生动活泼。人们可以发现她拥有对事物的十足的好奇性,也有揭示所观察对象的特质的强烈欲望及能力。而对于被拍摄对象的形态的观察与提炼,更显示出她所具有的造型艺术家的天赋。此书对于佩丽昂的摄影工作的全面重现,对于重新认识佩丽昂,重写20世纪摄影史,以及更深刻地理解20世纪设计,都会有积极影响。
可惜的是,以二战为分水岭,佩丽昂的摄影活动停止于二战前。在她的自传中,佩丽昂把自己的人生分为两个阶段。二战前是先锋期,二战后则是现实期。这表明经过激烈的政治动荡,在二战后,包括实际生活的重压等,使得以设计为己任的佩丽昂开始一心一意于专业设计活动。因此,变得“现实”的她从此无法分心于摄影。尽管如此,只是就这些二战前的作品来看,她就足以巍然屹立于现代摄影史上。
最后,对于她的经历再作一简要补充。1903年佩丽昂出生于巴黎,在巴黎的装饰艺术中央联合学校(UCAD)毕业后,来到柯比意的工作室工作。1937年,她离开柯比意独立。佩丽昂与左翼画家费尔南德·雷杰是终生好友并且有过合作。她于1931年和1934年两次访问苏联。1939年,曾经加入过法国共产党的佩丽昂在《德苏互不侵犯条约》缔结后愤然退出法共。1940年,她应日本通产省之邀赴日担任工业设计顾问,受到日本文化的影响并且在自己的设计作品中有所反映。1942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她离开日本,辗转于法属印度支那,滞留越南直到1946年返回法国重操旧业。她的主要设计作品有巴黎日本大使馆室内装设(1966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茶室(1993年)等。1985年,巴黎装饰艺术博物馆为她举办了回顾展。1998年,她的回顾展在伦敦设计博物馆举行。1999年,她在巴黎去世,去世前一年,她出版了自传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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