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观者认真地品味一下不难发现,豪格的作品实际上总是把我们的思绪引向一个特别的场域—绝境。这个绝境既可以是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外,也可以是人类难以存活的自然环境,这样的环境包括冰天雪地、火山区、高原雪线,甚至是深入地下、纵横交错的矿井、隧道等等。然而这些远离喧嚣的绝域也是反思人与自然关系的最佳场所。
多年来,豪格总是要定期去拜访那个距离北极点不远、人口稀少的挪威小岛,斯瓦尔巴岛(Svalbard)。该小岛与世隔绝,大片地区无人居住,有着月球般的诡异景致,在漫长的极地冬夜里它始终覆盖着厚厚的冰雪,只有在短暂的夏季才会裸露出荒凉的石质地貌,但它却拥有全世界最纯净的空气。独特的自然环境和位于北极圈内的高纬度地理位置使斯瓦尔巴岛成为科学家在北极进行科考的绝佳基地,他们在此安装了大量技术装置进行气候研究与太空观察,而这些用于特定目的构筑物与日渐荒废的城镇景观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种反差赋予了豪格的摄影作品震撼的张力,深深地吸引着观者的眼光。
斯瓦尔巴岛的采矿城是前苏联在特定历史环境下进行的诸多疯狂举动所遗留下的长长的影子。苏联从1930年代开始就在岛上实行定居,开采自然资源,1925年签署的《斯瓦尔巴条约》(Svalbard Treaty)赋予其他国家在斯瓦尔巴岛进行科研和经济勘探的权利,苏联在此共建立了三个小镇:格鲁马(Grumat)、皮拉米(Pyramid)和巴伦支堡(Barentsburg)。苏联开发斯瓦尔巴岛的雄心与自信心是显而易见的,在镇里建设了带室内游泳池的体育中心、图书馆和博物馆。但随着煤炭资源衰竭,严寒天气的长期侵袭,以及作为冷战两极之一的超级大国苏联的瓦解,这些定居点也在慢慢衰落,皮拉米和格鲁马相继关闭,巴伦支堡的居民一度达到千人,但现在也只剩下区区三百人。这就是豪格所拍摄的作品的自然与历史背景。
豪格通过他的镜头把我们带入了一个时空隧道,但它的出口不是在某一个具体的年代,而是一个荒谬的时空,无序的空间。那些作品首先呈现给我们的是无所不在的苏联印记。一个绝佳的例子就是他所拍摄的采矿区宣传画,这幅巨幅广告画所采用的绘画语言在中国也曾一度盛行。用高度概括与平涂的手法所描绘出来的矿工之手放射出火炬般耀眼的光芒,广告画的主体为两行宣扬小镇使命的广告语:“矿工为太空火箭提供和平与能源。矿工辛勤双手为大众带来光与热。”壁画的下半部为积雪所遮盖,采矿机械和太空火箭等人造物的形象几近隐匿不见,作品传达出人类征服自然的雄心在现实面前是如何的不堪一击,大自然强大的力量轻而易举地就覆盖了(象征)人类努力的结果。世界各地正在发生的社会变革与美学思潮对此地毫无影响,豪格拍摄到的室内景致大多停留在70年代,颜色鲜艳的墙壁、大胆的图案和粗糙的家具,不仅设计风格落后,而且大多数年久失修,设施破败,当然也有因此而形成的魔幻景致,比如矿区蒸汽输送管道因长年泄漏形成了如雾凇一样巨型晶状树;积聚的煤尘形成的银灰色的海,如流沙一般妩媚等等。其次是无序感。豪格摄自巴伦支堡和皮拉米的许多图像都出现空间关系模糊,无始无终的超现实主义特点。他的照片上尽情地呈现了巴伦支堡的杂乱无章,孤立的营房、纵横交叉的车辙、工具、器械,污浊不堪的煤粉、雪泥,被张贴在户外宣传栏中如遗像一样兀立甚至令人不安的照片,在地下幽暗隧道、工作间、休息室以及储藏室等空间中任意堆砌和随处悬挂的各种杂物等,却不见道路、树木、商店、行人以及汽车等构成有机城市的必要元素。在那些氛围凝重的表现工作或休憩于地下空间的采煤工人的作品中,灯是表现孤独必不可少的要素,有限的光线和色彩被艺术家精心地布置于图像中部的主要形象上,不难看出豪格处理光线的手法已经与17世纪欧洲最伟大的艺术家伦勃朗所描绘的“神圣的光”有许多相似性。
对于斯瓦尔巴岛采矿城以及矿工之类作品的拍摄,艺术家采取了全景式构图的手法。这种宏大叙事的手法能将人物周围离奇的语境纳入镜头,强调他们与周遭事物之间的建构关系。被他命名为《治疗墙》《抚慰室》以及《奥列格》等几件采用全景式构图的作品就是很典型的代表。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即以人工的绿色环境为背景。尽管斯瓦尔巴岛并不缺乏生命的颜色,但并不丰富多彩,尤其缺乏象征生命与活力的绿色。相对于《奥列格》《治疗墙》《抚慰室》这两件作品的名字已经让我们看到豪格对存在于巴伦支堡这种城市与矿工(或人性)之间冲突的认识。或许当初苏联在营造那个能源之城时,其实已经注意到可能会发生的矿工的身心健康问题,那些绘制在室外的巨幅森林风景墙,摆满各种绿色植物的房间以及通体装饰绿色瓷砖的泳池,都是城市缔造者极力缓解这种冲突的努力尝试。艺术家注意到,全景式构图不仅是在画面上保留在白雪覆盖之下斯瓦尔巴岛上建筑以及各事物所呈现出来的支离破碎感的一个有效途径,也是把孤独、荒凉、诡异等知觉统摄起来的有效手段。
摄影家所关注的绝域,很大一部分象征或代表了人类热切追求福祉,实现自我价值的精神乐园,然而也正是坚持不懈地追求完美的努力和无限膨胀的欲望,最终导致了人与自然之间和平共处的纽带撕裂,这的确是一个充满了悖论的结局。豪格的作品鸣响了警钟,人类必须停止无限制地自我夸大,回到惨不忍睹的现实,重新思考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时候到了。
《失乐园》这个系列的作品对时下中国的环境而言具有特别的意义。在中国大片国土上肆虐的雾霾,污染殆尽的土壤和地下水资源,以及充斥市场的各种有毒食品,各种人为的,或者非人为(但通过人的无意识行为而产生)的结果共同作用,使得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变得史无前例地紧张。在这里,我们所面临的困境与豪格所提出的问题是一致的。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硕士研究生导师)
责任编辑/阳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