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岸
爱美丽也爱媒体。闲读红楼,注解人生。总有人探讨《金瓶梅》和《红楼梦》两部作品谁更伟大,有不少人很笃定地说:金比红要出色的多。《红楼梦》成书于《金瓶梅》之后,无论语言风格,还是人物塑造、情景描摹,前者都对后者有很多借鉴。在这一点上,《红楼梦》具有优势。但《金瓶梅》在描摹世情上的确强大,笔触所及之深之广,《红楼梦》有时也望尘莫及。
但我还是认为《红楼梦》更伟大。这种伟大不在于写作技巧,而是作者对世人的悲悯之心。《红楼梦》里,再小再不起眼的角色,作者都赋予了他们人性的光辉,他不曾敷衍地创作过任何一个角色,就连多姑娘那样淫荡无底线的人,作者都不忘给予她清醒通透的一面,贾珍那样荒唐无耻的人,作者也给了他多情良善的一面。
纯粹的丑角只有赵姨娘和贾环等不多的几个人,但即便是这样扁平化处理的人物,也有人温情以待。比如尤氏就能体谅赵姨娘经济上的困窘,替她求情,说她和周姨娘是“苦瓠子”。贾环这样猥琐可鄙的人,也有彩云这样的好姑娘一心维护,温柔忠诚相待。
但在《金瓶梅》里可见的,处处是人生纯然黑暗的人。作者忠实地奉行丛林法则,那些身世凄惨者,在作者不动声色的描述中,变成了卑微、愚蠢而自取其辱的人,毫无痕迹地消解了读者的同情心。
比如武大郎和前妻所生的女儿迎儿,在《金瓶梅》里是一个影子一样存在的人物。她幼年失母,被继母虐待,又亲眼目睹父亲、继母被杀的惨剧,但全书中没有一个人对这样一个孤女表示过哪怕一丁点的关怀。就算是她的亲生父亲,也漠视她被潘金莲当女奴使唤,动辄打骂。潘金莲死后,迎儿在世间唯一的亲人武松,丝毫没有怜惜这个孤女之情,卷走了所有值钱东西,扬长而去。另一个幼年丧母的女孩西门大姐,结局是被娘家和婆家两头嫌弃,绝望自杀。
《金瓶梅》的作者对于弱者有种冷冷的鄙视,特别是那些还不肯安分守己的弱者。比如在西门府像厨娘一样存在着的孙雪娥,她日日在厨房操持辛劳,一不小心就会被西门庆痛打,西门庆死后,她被发卖,又落入春梅手中,被极尽羞辱,被卖入下等娼寮后,又惨遭被杀的厄运。这样一个命运凄凉的女子,却被作者把读者带入一种和施虐者有同样快感的角度。孙雪娥每一次愚蠢的抗争都以失败告终,迎来的是一次次的暴打。在看这些“激打孙雪娥”的篇章里,读者会毫无同情心地感觉痛快,觉得这是蠢人多作怪的下场。
有着同样命运的,还有潘金莲房里的丫鬟秋菊。在伶俐美貌的春梅对比之下,蠢笨丑陋的秋菊不仅毫无存在感,还成为潘金莲的凌虐工具,而同是婢女,春梅对秋菊的狠毒犹在金莲之上。而作者对于秋菊这样的悲惨境遇不仅毫无同情,第八十三回秋菊发现了潘金莲和陈敬济两人通奸的秘密,泄露给月娘的丫鬟小玉,却被金莲得知消息,秋菊再次惨遭凌虐,作者在此处冷冷评论道:“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轻而易举将秋菊从一个悲惨的受害者置换为一个可鄙的告密者,也自然不会赢得任何同情和体谅。
《金瓶梅》向我们展示了这个世界最真实丑陋的一面,人人在拥挤阴暗的社会和人情中奋力挣扎,没有阳光,也没有爱意。但《红楼梦》不同。作者不忌讳描摹世间种种阴暗和丑陋,以及让人绝望悲哀之处,但也让我们看到了爱和美,看到了人性的光辉和人情的温暖,有阴有晴,有冷有暖,有烟火有诗意,有苟且有远方,这才是真的人生,才是完整的人间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