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建信站在了楼顶上

作者:付 秀 莹

建信一面洗漱,一面听他媳妇唠叨。他媳妇说,扩军媳妇又满大街跑,搞串联哩。建信嗯了一声,埋头刷牙。他媳妇见他那样子,怨道,你倒不疼不痒的。听说四明媳妇更厉害,挨家挨户找。我呸,真能拉下来那张脸。建信把嘴里的一口水哗啦吐出去,半晌才道,让他们找。他媳妇把嘴一撇道,不让人家找怎么办,你也拦不住呀。正说话呢,听见建信的手机响了。建信一面过去拿手机,一面埋怨道,谁呀这是,这么晚了。建信媳妇斜他一眼,自顾去了里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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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大全的电话。大全说睡了?建信说还没,要睡哩。大全说你倒是心大,还睡得着。建信听他这话里有话,忙问道,怎么呢。大全说,看来这一回呀,难说。大全说都盯得忒紧,你也得想想招儿了。建信说正琢磨着哩。你见多识广,也帮我琢磨琢磨呗。大全道,废话。我吃饱了撑的呀,这会子还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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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三伏天气,大热。蝉们唱了一天,到了夜里,竟然更加聒噪了。四周静下来,只有一村子的蝉声,一阵紧似一阵,好像是下雨一般。不知道谁家的狗,忽然叫了两声,就不叫了。他媳妇从屋里探出头来,刺探道,谁呀,深更半夜的。建信心里烦恼,故意道,相好的,怎么了?他媳妇一下子噎住了,半晌才气道,你去找呀,怎么还在家里待着?他媳妇说把别人当傻子,还当我不知道呢。建信冷笑道,好呀,你知道就好。他媳妇道,你去呀,有本事你去呀,去找那个小贱老婆。建信抓起一件衣裳,扭头就往外走。他媳妇咬牙道,你走,你要是再回来,就不是人养的。建信走到门口,又转回来,一把抄起茶几上的手机,噔噔噔噔出去了。他媳妇在后头哭道,翟建信,你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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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们一动不动,没有风。整个村庄好像是蒸笼一样,热得人喘不过气来。路灯早已经灭了。半个月亮在天边挂着,星星却很稠很密,水滴一样亮闪闪的。建信深一脚浅一脚,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走。秋保家的超市灯还亮着,影影绰绰的,好像是秋保媳妇,散着头发,晃来晃去。小白楼却黑乎乎一片。有心去楼上办公室待一会,想了想,又罢了。对面难看酒馆早关门了,后头院子里墙头矮,隐约好像有灯光,正好照在墙外那棵杨树上,弄得仿佛一树的金叶子银叶子。也不知道,这个时候,春米睡了没有。正乱想呢,手机响了一下。建信心里一跳。打开看时,却是一个垃圾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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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馆前头的老槐树底下,横七竖八有几个马扎。还有一个三轮车,拿铁链子锁在树身子上。酒馆后头拐过去,出了胡同,就是村北的庄稼地。玉米地一大片一大片,散发出一股子郁郁的热气,湿漉漉的。建信打了一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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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天早已经大亮了。毛巾被给他弄得皱皱巴巴,太阳穴一蹦一蹦的,头疼。嘴里又干又苦,是吸烟吸多了。他抓起茶几上的杯子,一口气把水喝光。他媳妇推门进来,看样子早梳洗过了,打扮着,好像是要出门。他刚要问她去哪里,想起两个人正闹着别扭,就又把话咽回去了。他媳妇眼睛肿得桃子似的,看也不看他一眼,高跟鞋踩得咯噔咯噔响,示威一般。他偷眼看她脸上,今儿个没有描眉画眼,黄着一张脸,眼睛下头有两块青晕,下巴颏好像是也显得尖了,倒比平日里多了一种娇弱的意思。忍不住哎了一声。他媳妇只不理。他笑道,哎,跟你说话哩。他媳妇四下里看了看,道,跟我说话?我哪里配得上呢。他忖度她的口气,光着脚过来,拦腰把她抱住,他媳妇一面使劲挣脱,一面骂道,青天白日的,也不怕人家看见。建信见她红头涨脸的,脖子上的青筋暴着,是真急了,一时没有了兴致,也就放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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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漱完,胡乱吃了早饭,正坐着吸烟,四槐骑着电动车,一路骑进院子里来。建信见他一脸热汗,训道,怎么啦,有老虎赶你呢?四槐道,不好了,听说扩军正给人们发东西哩。建信问,扩军?发啥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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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过八九点钟,太阳就发起威来,好像是有一千支一万支金簇银箭,齐刷刷射下来,把村子射得明晃晃一片。街上乱纷纷的。有一辆三马子,突突突突叫着,停在村委会小白楼前头。扩军他兄弟扩强,正吆喝着给人们发东西。扩军他媳妇在一旁帮着登记。扩军他爹也在一旁监督着,劝人们甭挤甭挤,一个一个来,都有份儿。来领东西的,大都是老头儿老婆儿,也有奶着孩子的年轻媳妇,也有领孩子的半老娘儿们。人们你挤我,我挤你,闹哄哄的,生怕轮不到自己就没有了。小鸾抱着一个电饭锅,汗淋淋挤出来,抬眼看见建信,不好意思道,吃了呀。建信笑道,吃了。热不热呀。小鸾道,正说要买个电饭锅哩。建信见她红了脸,知道是怕得罪他,就岔开话题,笑道,这天热的,也不下雨。又是一个旱年。小鸾说可不是。搭讪着,一溜烟儿走了。建信看着她背影,心想扩军这小子,倒是挺能,下血本了这回。正乱想着,见翠台也抱着一个纸箱子过来,建信笑道,啥好东西呀。翠台说豆浆机。建信看那纸箱子上,果然写着豆浆机的字样,就笑道,喝豆浆好,豆浆养料大。这豆浆机不赖。翠台讪讪道,白吃的枣嘛,就不能嫌有蛆窟窿。不要白不要。建信道,那是,不要才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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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了大半天,人们才渐渐散了。建信在大门口蹲着,一面吸烟,一面跟人家打招呼。人们抱着东西,从他家门前走过,好像没事儿人似的。他们好像是都忘记了,如今在台上的,是他建信,翟建信。这些个人,眼皮子怎么就这么活呢。有奶就是娘。扩军给他们发点子东西,就成了他们的亲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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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从门前的台阶上晒下来,把那一丛月季晒得更泼辣了。月季也有红的,也有粉的。红的给太阳一晒,更是明艳,血滴子似的。那粉的呢,惹上了飞尘,就有那么一点儿脏。粉色这东西,娇气。当初盖房子的时候,院子拔得高,台阶也高,一级一级的,要走好多级,才能上院子里来。台阶两旁种满了花草,大片的是月季,也有美人蕉,鸡冠子花,牵牛花爬到篱笆上,红红粉粉爬了一片。旁边停着一辆汽车,细细的落了一层灰,不知道是哪一个烂爪子的,手指头在上头写了几个字,草泥马。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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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信使劲儿吸了一口烟。看这形势,凶多吉少啊。扩军,四明,还有多佑家那个二混子,都眼巴巴盯着呢,别的不说,只一个扩军,就够他喝一壶的。扩军这小子,是村子里的能人。这么多年了,地也不种,买卖也不做,也不像别人一样,出去打工卖苦力,他硬是靠着赌钱,就把家发起来了。这小子也是邪乎,好像是专门走这一经,在赌场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十分的得意。听说有一回,在澳门赌的时候,赢得太狠了,差点丢了性命,后来还是县公安局过去,出示了逮捕证,把他押解回乡,才算是脱了险。人们都说,那公安局的不过是托儿,肯定是叫他买通了关系。扩军这家伙,水倒是真深。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忽然起了这个心,要回芳村来主政。难不成,就为了这个芝麻小官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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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的一个人骑电动车过来,逆着光,也看不清是谁,只觉得光彩烁烁,眨眼间就到了跟前,噌的一下子跳下来,水汪汪冲他笑。建信吃了一惊,也笑道,我当是谁呢。这是去哪儿呀。春米道,管我呢。建信笑道,我不管谁管?一面说,一面左一眼右一眼看她,直把她看得脸都飞红了,横了他一眼,嗔道,亏你还有这个闲心呢。建信道,怎么了呢?看到美女,魂儿都没了。春米怨道,少来你。村子里都传开了,说是这一回扩军要上。建信道,要上?要上谁呢?春米满脸通红,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跟你说正经的哩。扭身就要走,建信拦住她,笑道,你是不是怕我下台呀。春米咬牙道,我有啥怕的?我又不是你媳妇。建信见她真心恼了,才收敛了道,你把心放回肚子里。扩军是路子野,可我翟建信也不是吃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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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饭的时候,他媳妇还没有回来。建信猜想可能是回娘家了,要么就是去西河流串亲戚去了,她娘家侄女坐月子,待小且(客)。待小且的意思,就是月子里头,特意治酒席待娘家人。等满月了,再大摆筵席,亲戚本家都请来,叫作待月子且。建信也懒得理她。把头天剩下的豆角炒饼热着吃了,又开了一瓶啤酒,慢慢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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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调嗡嗡嗡嗡地响着,把奶白的纱帘撩拨得一飞一飞的。如今人们都弄这种落地窗,敞亮,开阔,一眼就能看见院子里。一院子的花草,大黄大紫的,给太阳一晒,越发的颜色鲜明。这个院子不小,比起来,还是没有新院子气派。新院子是三层小楼,今年春上刚装修好。他的意思,还是不那么招摇的好,非要盖呢,就盖二层楼,跟别人一样。可他媳妇哪里肯。吵了几场,到底依了她。盖了三层,院子也大得不像话。村里人都说,看人家建信家的小楼,金銮殿似的。他媳妇得意得不行,“尾巴”翘得高高的,恨不能把天都捅破了。他心里却不自在。低调。做人要低调。在他这个位子上,尤其要夹着尾巴做人。这娘儿们,四六不懂,怎么就不知道把尾巴藏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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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着喝着就有点儿高了。一院子树影子乱摇,蝉声从树上跌落下来,跌得满地都是。天地良心。他上台这几年,还是给村子里办了几件实事的。远的不说,光这两年,就修了公路,安了路灯,弄了厕所。还雇了人,捡垃圾,扫大街,村子里显得干净多了。他建信为了谁呢。自然了,他也有自己的一份私心,多弄点儿动静,这是政绩哪。有了政绩,位子才能坐得稳。自古以来,哪朝哪代不是这样呢,能打得下江山,却守不住江山。人心是顶厉害的,要学会收买才是。再有,花国家的钱,给乡亲们办事。有什么不好呢。还有一条,他打死都不肯承认,有工程才有回扣嘛。没有这些个工程,他怎么盖小楼、买汽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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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喝着呢,听见有人在院子里说话。摇摇晃晃出来一看,却是他媳妇的嫂子。见他红头涨脸的,哎呀一声,说你喝酒啦?又往屋里看,问枝儿还没回来?建信平日里顶烦她这嫂子,见她蝎蝎螫螫的,不愿意理她。她嫂子把手里的一兜子东西晃一晃,说这是今儿个西河流席上的一点子剩菜,我跟枝儿俩人分分。枝儿她不是在我头里嘛,怎么眨眼就不见了?我还想着是回来了呢。建信嗯嗯啊啊的,想敷衍她。她嫂子把东西放厨房里,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建信只好让她一让,说嫂子不坐一会儿?她嫂子也不坐,往门框上一靠,叹口气,半晌才道,论说,我一个娘儿们家,不该管这些个事儿。可眼看着人家要把这位子夺了,你心里头,到底是个什么主意呢。建信笑道,大不了不干了呗。下台。无官一身轻嘛。她嫂子急道,那怎么行。你在台上不觉得,要是哪一天下台了,才知道人心呢。建信道,那依你看呢?她嫂子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村里人,眼皮子浅,见不得一点子东西。我想来想去,还是得在钱财上破费一些。她嫂子说他们不是发东西嘛,咱们也发,直接发吃的,发牛羊肉,猪肘子。白吃的东西,才更香甜。建信不说话。她嫂子劝道,拿了人家手短,吃了人家嘴短。到时候,不怕他们不帮着咱说话。建信不说话。他嫂子说,刚才,就为了席上这些个剩东西,两个媳妇还吵起来了。这点子东西都看在眼里,争哩。建信说,那置办这些个东西,去肉二那儿?她嫂子笑道,我看也甭到别处去,就去灯明那儿,知根知底的,秤上也出不了差错。建信心里不由冷笑了一下,嘴上却道,我再想想。这事儿不着急。她嫂子道,还不着急?都火烧眉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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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呢,他媳妇回来了,见她嫂子也在这儿,就把她往屋里让,她嫂子不进屋,姑嫂两个就在院子里说话。叽里呱啦的,说今儿个酒席怎么好,人怎么多,那谁家的媳妇,吃相忒难看,一看就是个护食的。还有小鸾她婆婆,拿个塑料袋子,一直往里头装东西呢。还当人家看不见。建信心里烦乱,径自去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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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年不节的,发牛羊肉猪肘子。亏她想得出来。他翟建信的脊梁骨子还没有那么软,为了这么点子事儿,跟整个芳村的人们低头。他又不求着他们。怎么说呢,他在台上这几年,也是想破了脑袋,给村里办事儿。不往远处比,最起码,比前两任都有良心吧。是,老实说,他也得了不少好处,可自古以来,哪个当官儿的屁股干净呢。比起那些个大老虎,他这点子事儿,还不值当提呢。村里这些人,素质就是不行。要不说没文化是睁眼瞎呢。就贪图眼前的这点子甜头儿,谁顾得上往后头看一眼?就说扩军,这小子一上台,谁知道会怎么样呢。一个大赌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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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媳妇撩帘子进来,见他在沙发上歪着,纳闷道,怎么,又喝了?尖起鼻子闻一闻,怨道,大白天的,一个人还喝。见他不说话,就在沙发上坐下来,道,我嫂子说的那事儿,你也上点儿心。建信不说话。他媳妇道,人这一辈子哪,要能屈能伸。该刚硬的时候刚硬,该柔软的时候呢,还是要柔软一些。这个你比我懂。建信这才开口道,你嫂子教你的?他媳妇道,怎么说话呀。他冷笑道,你这嫂子,果然厉害。他媳妇说,我嫂子惹你了?还不是为了你好。建信道,为了我好?是呀。我要是在台上,有什么事儿不能办呢。这几年,他们沾的光还少了?就她那兄弟灯明,开那肉铺子,还不是我的人情?如今倒会做我的买卖了。他媳妇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怎么这点子道理都解不开呢。还有,这些年,要不是有你,我,还有我哥、我娘,还能在她面前这么挺腰杆子?我这嫂子是一个什么货,我还不知道?建信见她泪汪汪的,也不好再说。半晌才道,这个事儿,我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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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出来,街上已经亮起了路灯。一村子闪闪烁烁,同溶溶的月色呼应着,有那么一点儿繁华的意思。不断地遇见村里人,有骑电动车的,有骑摩托的,也有索性走着的,是去逛夜市。这阵子,苌家庄的夜市越发热闹了。人们闲着没事,就去夜市上逛逛。带孩子的,就给孩子买点零嘴儿,也有幽会的,打着逛夜市的幌子,倒成了很多好事儿。庄稼地已经很深了。一大片一大片,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沉默的郁勃之气。月光照下来,庄稼地巨大的阴影,把村庄弄得又神秘,又幽深,好像一眼看不到底似的。不知道谁打了个喷嚏,唱戏似的,带着长长的尾音。惹得旁边的人都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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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看媳妇正在门口坐着歇凉,见了建信,老远就朝他笑,慌着把他往屋里让。建信也就顺坡下驴,进屋里坐会儿。难看拿出冰啤来,又张罗着弄菜,被他拦下了,说今儿不喝了。后晌在家里刚喝过。难看笑道,跟谁喝的呢。建信说就一个人,对嘴儿吹。难看道,怎么想起一个人喝了?建信不说话。难看观察他的脸色,小心道,今儿个白天,街上发东西的事儿,你都知道了吧。建信不说话。难看道,看来这回是豁出去了,要较劲儿。咱也不能就这么傻等着。等人家把工作都做足了,就没有咱们下嘴的份儿了。建信吸了一口烟,半晌才道,那依你看呢?难看道,他们不是发东西嘛。咱们就换换样儿。请客吃饭,大摆筵席。这事儿你甭管,包在我身上。别的不行,要论做菜做饭,我还真不怵。好吃好喝,堵住他们的嘴。建信不说话。难看道,不蒸馒头,咱就为了争这口气。这些年,我受了你多少恩情,都在心里呢。平日里你能缺啥?这一回,也是老天爷给了这么个机会,让我尽一尽心。建信笑道,一个村子的人呐。这得摆多少席呀。难看道,我这儿地方小,就一拨一拨的来。把全村请个遍。建信摇头道,这破费就忒大了。难看急道,这是怎么说的,俗话说,有钢用在刀刃上。我这小店虽说不大,这几年有你看顾着,还算过得去。这点子钱,我还出得起。建信刚要再推辞,难看把一罐啤酒啪的一下子打开,推给他,又啪的一下打开另一罐,笑道,那就这么说定啦。赶明儿一早,我就去城里采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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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闷热。蝉们远远近近叫着,叫得人心里越发烦乱。月亮在天上,还只管清清的照着。是半个月亮,浅浅的黄色,有一块东西,也不知道是云彩,还是别的什么,把月亮挡住了,好像是一个鸡蛋黄,不小心流了出来。有逛夜市的人们回来了,带着一身的汗味儿,热腾腾说笑着。见了建信,都跟他打招呼。建信嫌烦,就挑了一条小过道走。小道偏僻,弯弯曲曲的,直通到村外庄稼地里。建信掏出一支烟,边走边吸。难看倒是难得,平时不遇事儿不知道,遇上事儿,还真是仁义。这些年,也是没有少拉拽他。当然了,说句良心话,也不是为了他。要不是春米,他还肯这样嘛。这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经不住深想。还有,要是他建信果真下了台,恐怕是这难看酒馆也就到头儿了吧。眼前的例子摆着呢,当年,刘增雨在台上的时候,财财酒家不也是红红火火嘛,说倒就倒了。墙倒众人推。只怕砸死的都是那些个不相干的。看来,这一回,他是有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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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啤酒,肚子有点儿胀。看四下无人,他掏出家伙,冲着庄稼地痛快尿了一泡,把玉米叶子弄得哗哗哗哗乱响。他顺手掰了几个棒子,踉跄着往回走。快到家的时候,迎面碰上四明媳妇,抹得香喷喷的,刚从鬼子家出来。见了他,老远就笑道,吃了呀。建信说吃了。你忙呀。那媳妇笑道,不忙不忙,我一个闲人,有啥可忙的呢。建信见她背了一个小包,也不知道,里头是不是装了充值卡什么的。村里人们,也有说拿到了的,也有说没有拿到的。背地里都骂她算盘精,看人下菜碟儿。这媳妇看上去瘦巴巴笑眯眯的,倒像是一个有心计的。四明媳妇见建信打量她,便笑道,怎么,不认识了呀。建信看她那娇嗔的样子,心里扑通跳了一下。想这媳妇,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内里竟是一个风骚的,也说不定。正乱想着呢,那媳妇把身子一扭,早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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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媳妇正打电话,见他回来,就挂掉了。他见她鬼鬼祟祟的样子,也无心深问,把嫩玉米棒子堆在茶几上,旁边的一个茶杯,倒被碰倒了,里头的水哩哩啦啦流出来,直淌到地板上。他媳妇没好气道,棒子正灌浆哩,籽儿都不满,一咬一兜水儿,怎么吃呀。糟蹋东西。一面擦地,一面唠叨。他见她絮絮叨叨没完,骂道,我就是糟蹋东西,怎么了?他媳妇气道,你有本事去外头闹呀。窝里横,算啥本事?他正被戳疼了心事,骂道,老子全天下的气都能忍,就是不能忍你这娘儿们。一面骂,一面把手头的遥控器扔过去,他媳妇往旁边一躲,正好打在一只花瓶上,砰的一声,跌在地下,摔破了。他媳妇又是心疼,又是气,骂道,翟建信,你有本事,去跟人家争呀,争上了台,我给你当牛做马,给你娶三妻四妾,伺候你三茶六饭,铺床叠被。你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要是下了台,可别怪我说话难听,再想在这个家里这么张狂霸道,门儿也没有。建信见她说得痛快,反倒不恼了,冷笑道,原来你就是图这个。好,很好。我这就让你看看,我怎么争,怎么上台,然后再怎么把你这势利娘儿们休了。他媳妇骂道,好呀。这回我倒想看看你的好本事。一面骂,一面哭。建信也不理她,摔门子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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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慢慢沉下去了,只留下满天的星星,眨着眼睛不肯睡去。有水珠子落下来,落在额头上,也不知道是露水,还是蝉的尿。一院子的花草,到了夜里,好像是更长了精神,散发出一股子腥甜的气息,湿漉漉香喷喷的,叫人头昏脑胀。有一只什么鸟忽然叫了一声。四下里早安静下来。这个时候,芳村才沉沉睡去了。门口有一个人影一晃,他正要问是谁,不想那人却扑哧一声笑了。细看时,竟是四明媳妇。四明媳妇好像是又换了一身衣裳,家常的碎花小背心,短裤里露出一双长腿来,光脚穿一双人字拖鞋,冲着建信摆摆手,小声道,我就猜着建信哥没睡哩,过来说几句话儿。建信心下纳闷,脸上却笑道,天热,睡不着。四明媳妇笑道,建信哥睡不着是心里有事儿吧。建信笑道,多大点子事儿呀。四明媳妇道,可说呢,建信哥你这些年当着干部,见识也多,这点子事儿,放在建信哥那里不算什么,放在我们身上,就是天大的事儿。建信故意装傻道,什么事儿呀。建信媳妇道,哥你故意是吧。我家四明你也知道,虽说是念过高中,又当过兵,其实是个书呆子。身子骨又孱弱,卖苦力也不行,做个小买卖吧,也不行,干啥啥赔。建信哥你也有了家底子了,不如就心疼一下我们呗。一面说,一面径直坐在他腿上。建信再没想到她这么大胆,有心推开,又不忍。这媳妇腰身柔软,身上有一股子说不出的腥甜味儿,夹杂着脂粉的香气,叫人心里按捺不住,心想这媳妇果然是个知趣的。又见她朝他一笑,魂都飞了。四明媳妇把嘴唇凑上来,他想着是要亲他,不想却咬起了他的耳朵垂,只把他咬得半边身子都软了。正缠绵间,忽然噌的一声,一个东西跳出来,把两个人吓了一跳。原来是只猫。受了这一惊吓,建信有点儿清醒了,趁势推开她,笑道,不早啦,赶紧回去睡觉。那媳妇看着他,半晌才道,建信哥这是答应了?建信道,我答应什么了?那媳妇冷笑道,那你这是要反悔?建信笑道,我更不懂了。那媳妇冷笑道,装什么呢。在人前装也就算了,在我前面,就干脆来点儿真格的。那媳妇说你甭逼我,逼急了,我就把刚才的事儿捅出去。建信笑道,刚才呀,我怎么你了?那媳妇笑道,舌头长在我嘴里,那要看我怎么说了。建信道,好呀,那你尽管去说。最好到大喇叭上广播一下。那媳妇气道,甭逼我。你那些个事儿,我一清二楚。建信道,我倒想听听,你都清楚什么呢。那媳妇笑道,那我就说说,你可听好了。那一年,说是给村里修公路,怎么就只到河套就不修了?还不是你们兄弟要挖沙子运沙子?花着国家的钱,给自己家里修路,村里还得给你记一功呢。建信道,你一个娘儿们家,少胡说。那媳妇道,还有那些个扫街的,修厕所的,去村里厂子上班的,连上那些个盖养猪场养鸡场占地的,承包果园子的,哪一个不是你建信的亲戚本家?你们大碗吃肉,我们这些个外姓外院的,连一口汤都喝不上。你这干部当得好呀。建信见她还要说,急得一把把她拽过来,摁在地下就想弄,却左右不行。那媳妇在他身下破口大骂,骂得他一时兴起,越发忍不住。正得了意思,不防备那媳妇歪头在他手腕子上咬了一口,他哎呀一声大叫,甩手给了那媳妇一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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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暗沉沉的,有淡淡的晨曦,透过窗帘漏进来。这间东屋不大,收拾得倒是十分干净。一米五的单人床,铺着粉色碎花单子,一个粉紫色心形靠垫,被他揉搓得皱巴巴的。他心里骂了一句。这么娇滴滴的地方,难怪做了那样香艳的一个梦。摸一摸耳朵,好像湿湿的痒痒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口水。想起梦里的情景,不由得心里躁动。又想起那媳妇的一番话,又是气,又是怕。靠在床头,他一面吸烟,一面忍不住看了看手腕子,好像是右手腕子,上头隐隐约约,像是一个牙印子,他心里纳闷,再细看时,又像是凉席压出的花印子。这四明媳妇,不是一个等闲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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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洋洋起来洗漱完毕,待要吃饭,却见桌子上什么都没有。跑到厨房里,也是冷锅冷灶,不像做饭的样子。试探着推开门,见他媳妇披头散发坐在床上,也不梳洗,像是刚哭过。他这才想起来昨天夜里的那场气,正要带上门出来,不想他媳妇叫住他。他只好立在那里,听她说。等了半晌,他媳妇却不说了。他不耐烦,关门就出来了。他媳妇光着脚追出来,立在地上,半天才道,我嫂子说的那事儿,你想了没有?他听不得她嫂子这几个字,皱眉道,这事儿不妥当吧。他媳妇道,那要不就光发肘子?牛羊肉忒贵。他说也不妥当。你甭管了这事儿。他媳妇冷笑道,那怎么算是妥当呢。叫人家摆酒席就算是妥当了?他一惊,你怎么知道?他媳妇道,村子里早传开了,说是你要大摆酒席,请整个芳村的客呢。他耐着性子道,这是难看的主意,人家也是为咱好。他媳妇道,为咱好?羊毛出在羊身上。你非要请客,也不能在她家酒馆里。建信道,谁家呀?芳村不就这一家嘛。他媳妇道,就是不能在她家。我就看不得她那个骚样子。打扮得妖精似的,给谁看呢。建信知道她说的是谁,故意不理她。他媳妇见他不说话了,越发气壮,骂道,专门勾引人家的男人,隔锅饭香是不是?不要脸。建信道,你骂够了没有?骂够了赶紧做饭。他媳妇正要开口,电话响了。他媳妇跑过去接电话。建信猜想,八成又是她那嫂子,心里气恼,肚子咕咕叫着,自顾去菜园子里摘了一根黄瓜,也无心洗,就那样顶花带刺的,咔嚓咔嚓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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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吃了两口,大全的电话打过来。劈头就问道,听说你要请客?请整个芳村?建信说可不是,正想着跟你商量呢。大全道,跟我商量?你眼眶子也高了,什么时候把我看在眼里了?建信赔笑道,这话怎么说呢,您是全总嘛,是我叔么。大全道,你真是糊涂。如今上头风声这么紧,当干部的,在路边摊子上吃个烤串儿都能惹上事儿,你倒是厉害,硬是往枪口上撞。还要五马长枪的,大摆筵席,想干吗呀,这是什么行为知道吗,这是贿选呀。是不是头上这乌纱帽戴腻味了?建信急道,这都是难看的主意,我也是急糊涂了。大全道,甭管谁的主意,还是你糊涂。建信说是是,我糊涂我糊涂。建信说那扩军他们那样儿,就没事了?大全压低声音道,没那么便宜。我早叫人全程录像,弄到网上去了。现在网络多厉害,不怕上头不管。建信吃惊道,这不妥吧。要不要先跟上头打下招呼?上头要真查下来,算是我任上的事儿呢。大全道,放心,分几步走,都有战略战术。电话里头,建信也不好深问,只一个劲儿说好好。听叔的。大全这才口气缓和下来,半晌才道,这样吧,一会儿你过来一趟,咱们当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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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头,见他媳妇正立在那里听,也不知道听见了多少,便吩咐道,嘴严实点儿,甭在外头瞎说话。他媳妇试探道,那,肘子的事儿?建信正咬了一口黄瓜把儿,嘴里又涩又苦,呸的一口吐出来,骂道,肘子肘子,光惦记着你娘的肘子。统共就这一口肉,都想上来咬一口。急了老子还撂挑子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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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媳妇也不敢还嘴。就去厨房里弄饭。听见外头门响,赶忙追出来,在后头叫道,这是去哪儿呀,饭也不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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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全家出来,正是中午的时候。大太阳灼灼的,把村子晒得白蒙蒙一片。满世界好像都是蝉声,在耳朵边吵成一片。怎么回事儿呢,喝着喝着,又喝高了。大全这家伙,臭显摆什么呢,不就是两瓶破茅台嘛。他以为自己是谁呀,仗着有几个臭钱,在村子里称王称霸,也就罢了,竟然还想牵着他的鼻子,牛不吃水强摁头哪?有一只狗冷不防从哪里窜出来,吓了他一跳。那狗一面走,一面扭头看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只看得他心里恼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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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时分,村子里安静得很。天上的云彩也寂寞极了,一会儿飞过来,过了一会儿,又飞走了。也不知道,大全说的,是不是醉话。也可能是,他就是要趁着酒劲儿,才掏出了一分半分的真心。这么多年了,大全这家伙,精明厉害,算账算到骨头里,什么时候给过他一句真话呢。可这一回,一句真心话,就把他的胆子吓破了。依着他的意思,还是像往年一样,豁着使钱呗。反正大全有的是钱。可是大全说,不行。这回不行。扩军是什么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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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好像是更烈了。一村子的树木,好像都被晒得睡过去了。阳光刺眼,仿佛乱箭齐发,把一个村子都打穿了。热浪滚滚涌出来,好像是岩浆一般,无数个金点子银点子乱溅。四周都是人家的楼房。层层叠叠的。在台上这么几年了,他还从来没有到过小白楼的顶上。在这楼顶上看芳村,竟然这么不堪。乱七八糟的电线,牵牵绊绊的。人家楼顶上,白花花的鸟粪,红红绿绿的塑料袋子,风雨折断的树枝子,连同厚厚的尘土,落叶,废纸。远远的,有一个什么东西闪烁着白光,十分刺眼,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太阳能,还是广告招牌。太阳在头顶恶狠狠烤着,直把人烤得要化掉了。眼前一阵子漆黑,一阵子血红。有一阵子,什么都看不见了。恍惚间,他好像是看见了一只手,一只右手,幽灵似的飞过来。一抬头,扩军捂着右胳膊,血流如注,冲着他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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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一凛。腿一软,脚下一滑,径直跌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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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清明,就是谷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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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雨来得正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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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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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什么都没有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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