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小别扭媳妇是个识破

作者:付 秀 莹

正吃饭呢,大全媳妇打过电话来,银花连忙接了。原来是为了还愿的事儿。银花说好呀,正赶上过庙会,这个月十五,是仙家大日子,也不要太费事儿,就照着当时许下的来还就行了。大全媳妇说也是,可也不能太省事儿了,这种事儿,省不得。两个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儿,就挂了。银花回来接着吃她的早饭,一面盘算着去赶趟集,家里香不多了,细的还有,再买点粗的。秋保超市里的香不好,一弄就断,一弄就断,还好受潮。这些东西不敢大意了,天天得用呢。吃完饭,正收拾着,有人在院子里说话。三钗撩帘子进来,手里拎着一箱子奶。见了她,还没说话,倒先淌下眼泪来。银花忙说,这是怎么了?你看你,你看你。三钗只是哭,也不说话。银花猜她肯定是有心事,也不敢深问。潦草擦了手,就把她往北屋里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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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屋子,迎面墙上挂着神像画,宽宽大大的一整幅。神案子上有一个铜的香炉,斑斑驳驳的,点着一炉香,供着时鲜果木。银花净了手,把衣襟掸了又掸,在地下的一个大红垫子上跪下来,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三钗也不敢出声儿。好一会儿,银花才慢慢睁开眼睛,起身叫她在凳子上坐下。三钗把那箱奶放在一旁,银花只瞟了一眼,就看清了是麦香奶,白底子绿字,比那种纯牛奶要便宜好多,心里冷笑了一声,想这三钗果然是个小气的,家里开着卫生院,把半个大谷县的钱都挣了,还在乎这仨瓜俩枣的。脸上却笑道,怎么今儿个有空儿了?舍得过来坐坐。三钗强笑道,我过来是想叫婶子你烧一烧,看看我们今年怎么样。银花笑道,那好说。从神案子上另拿了一炷香点上,把原先的换了,叫三钗跪下,自己也在旁边跪了。一时间四下里静悄悄的,两个人并肩跪着,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也不知道是一只什么鸟,在窗户外头喳地叫一声,好半天,又叫一声。足足有半袋烟的工夫,那香一直烧得好好的,忽然就在正中间,呼啦一下塌下去了。银花不由哎呀一声,睁开眼,自言自语道,这八成是家里头的事儿了。三钗也不敢插话,听她说。她却不往下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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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把屋子切割成了阴阳两半。三钗在明处跪着,脖子上戴的一个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银花跪在暗处,眼睛半睁半闭。香烟弥漫,屋子里被弄得雾蒙蒙的,神案子好像是在大雾里浮着,一漾一漾。银花说,看这香火的走势,一直挺旺盛,还见了明火。要说家里的买卖,肯定是没有大妨碍。多了不敢说,这三年五年里,顺风顺水,一顺百顺,你尽管放心。三钗见她吞吞吐吐,不肯多说,便忍不住问道,家里头的买卖,倒不求什么。就是想问一问别的事儿。银花哦了一声,说,不是买卖上的事儿呀。我说呢,这上头倒是没有什么差错。只是这炉香烧得有点儿奇怪,看来我还得把仙家请下来,好好叩问叩问。三钗急道,那今儿个能不能请下来呢?银花沉吟了一下,掐着指头又算了算,说,今儿个恐怕是不行了。掌事的仙家忙,等下个月十五吧,十五月圆的时候,你再过来。三钗答应着,留下二十块的香火钱,就走了。银花又看了一眼那箱奶,心里冷笑一声,大家大业的,这点子东西就想来求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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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个好天儿,小风吹过来,干爽痛快。到底是立秋的天气了。天上的云彩薄薄的,东一块,西一块,一会儿一变,一会儿一变。不停地有自行车电动车跑过来跑过去,也有忙着赶集的,也有忙着去上班的。臭菊在自家大门洞里,地下铺了一张凉席,半跪着绗被子。银花笑道,看把你勤谨的。都立秋了才拆洗。臭菊笑道,老鸹笑话猪黑,我就不信,你都拆洗清楚了?银花笑道,伏天里忒热了,一动一身汗。臭菊说,伏天里热是一,二呢,还得按时按点儿上班哩。银花说,今年怎么样呀,厂子里活儿多不多?臭菊说,甭提了。一提我就愁得慌,也不知道怎么了,活儿越来越少,尤其是这阵子,都歇了好几天了。臭菊四下里看了看,小声说,不是我舌头毒,咒他,团聚这厂子,好不了。银花忙问怎么回事儿,臭菊说,买卖不是这么干的。依我看,团聚这两口子,根本不是做买卖的料。银花说,团聚那厂子可不小呀。臭菊冷笑一声,道,小自然是不小,可也经不住大伙儿糟践呀。臭菊说要说这两口子,肯定是老实人,可如今是什么世道?老实人哪里就能做成买卖了?团聚这人,心慈面软,经不住人家一句好话儿。他那媳妇呢,又是一个马大哈,嘴上没把门儿的,心里头更是没数儿。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一个缺心眼儿。厂子里那些工人们,都是欺软怕硬。这么好几年了,连个规矩都立不下,这厂子怎么能办好呢。银花说,可也是呀。臭菊擦了一把汗,把那针在头发上蹭了蹭,却并不接着绗被子,倒往凉席上盘腿一坐,说开了。不说外人,就说广聚,他亲兄弟,还有他那小姨子,就把他坑苦了。银花说,不是都开着厂子吗?火炭似的。臭菊撇嘴道,谁说不是呢。当年亏得团聚拉拽着他们,谁知却白白喂了两只狼呢。正说着话儿,只见喜针远远过来,两个人就止住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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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针看见银花,老远就对着她明晃晃地笑。走到跟前,拉着她小声说,这个月都过了有五天了,还没有来呢。难不成是真的灵验了?银花笑道,你把心放回肚子里,慢慢等着。这种事儿呀,就得把心静下来,心要诚。喜针说老天爷,我这回可是诚心诚意的,俗话说,心诚则灵。求你也在仙家面前说说好话儿呀。银花说那还用说。又嘱咐她别忘了三十晚上过来一趟。喜针连连答应着,骑上车子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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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菊一面绗被子,一面问,还是她那儿媳妇的事儿?银花说可不是,急得不行。臭菊撇嘴道,不是不急吗,还跟我嘴硬。这一拨娶的都有了,就剩下她家一个,你说急不急?拉硬屎!我就是看不惯她这样子。银花也不好插话,只是笑。臭菊说,娶个媳妇,看她那张狂样子,一辈子没使过媳妇!臭菊人长得胖,又白,坐在那里,好像是一个刚出锅的大馒头,热气腾腾的。银花怎么不知道她的心事,也不好劝她,只好耐着性子听她唠叨。臭菊家的被面子是湖蓝的底子,上头开着一枝一枝的粉白的花,也叫不出名字来,偏偏配着鹅黄的叶子,挨挨挤挤,十分热闹。一只猫在凉席上卧着,一动也懒得动,胖胖的,歪着肚子,眼睛半睁半闭。臭菊说着说着,却忽然岔开了话题,问起了二娟子。银花正被触痛了心事,心里烦恼,却又不好露出来。臭菊说二娟子开学了吧,有阵子不见她啦。银花强笑道,哪里肯在家里待呀,跟同学出去玩啦。臭菊说,念满了没有?我记得还有一年,还是半年?银花说还有不到一年啦。臭菊哎呀一声,说真快。我一辈子没有闺女,看见这个闺女就待见。安安稳稳的,一看就是个好孩子。哪里像如今这些个闺女家,疯疯癫癫的,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成天价穿得,妖妖乔乔的。哪里有个闺女样儿呀。银花说可不是。臭菊因又问起了大娟子。问大娟子的亲事,定下来没有?定的是哪一家?银花不想跟她啰唆,又不好起身就走,少不得跟她敷衍两句。正没意思呢,手机却响起来。她赶忙借机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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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上人挺多。银花先买了一些个粗香,又买了一些个细的,仔细装好了。又到肉二家的肉案子上割了半斤肉,买了一捆干粉,一个冬瓜,又买了一些个七七八八的小零碎,正要往回走,却听见有人叫她。却是她娘家村里一个堂嫂子。那嫂子说,赶集呀银花,捎信儿不捎呀?银花说,这阵子忙,想回去看看呢,老是不得空儿,我给我娘买点吃的,麻烦嫂子你给捎回去吧。就买了二斤桃酥,一块子肉糕,五个肉包子。想了想,又咬咬牙,去老刘家铺子里买了半只烧鸡。那嫂子叹道,要说你们这姐几个呀,数你顶孝顺。我婶子就享了你的福啦。银花就笑。那嫂子说,不是我搬弄是非,你那妹子同花,那么样的有,又是一个村里的,可难得见她回去,就是回去一回,也是俩肩膀担着一张嘴,我婶子要想吃她一口东西,真是比登天还难哩。你大姐金花呢,那是没办法,自己还顾不下来自己哩。银花赶忙岔开话题,笑道,嫂子忙不忙呀,还给人家铰皮子哪?那嫂子就说起了铰皮子的事儿,抱怨如今的活儿难找,钱不好挣,东西又贵,幸亏自己种点儿,要不怕是连菜都吃不起了。银花又要人家捎东西,也只有忍耐听着。那嫂子啰唆了半晌,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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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花提着东西往回走,不知怎么心里没好气起来。这个季节的天气了,竟还是走出了一身热汗。路边不知道谁家的院墙,爬了一大片牵牛花,粉粉紫紫的,把一幅宣传画都遮去了大半。画上是一个老婆儿,白头发,笑眯眯的,一个年轻媳妇,正蹲在地下给她洗脚呢。旁边的墙上,却不知道谁拿黑笔粗粗写了一行字,大傻家配种猪。下面是手机号。街上人来人往,都是赶集的。有来的,也有回去的。不断有人跟她打着招呼,她也有一句没一句应着。这几年,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儿,她的名气竟渐渐大起来了。芳村的不说,四周围村子里,也常常有人来家里,指名儿来找她。有时候,看着那些个密密麻麻的神仙们,她也竟然恍惚起来,仿佛真的是神仙们可怜她艰难,下凡来帮她了。年轻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倒也不觉得怎么样。后来上了点年纪,倒渐渐有些信了。这世上,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儿。这话是真的。谁不是爹娘养的,谁不是血肉身子呢。谁是铁打的,谁就天生该受罪呢。冬瓜个儿挺大,抱在怀里还挺沉重。今儿个割了点肉,她是想着,孩子们回来了,娘儿几个吃一顿熬菜。大娟子在城里厂子上班,一周回来一趟。二娟子先说要回来,后来又说不一定。管她呢。爱回不回来。私心里,她还是气。又气又恨,心疼倒是心疼的。怎么说呢,自己的闺女出了这种丑事,是往当妈的心头上戳刀子哪。那贼操的,小兔崽子,竟然跑了个没影儿。这是给人家扔了呀。给人家玩完了,随手一扔。一个黄花闺女家!她怎么不去死!也就是如今风气开化了,要是放在早先,这还了得。可谁知这闺女竟是一个性子刚烈的,被她骂了一顿,竟真的赌气喝了药了。她当时在仙家面前跪着,整整跪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泥人儿木头人儿一样。心里头空荡荡黑洞洞的,好像是一口枯井。她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是闺女醒了,她就一辈子烧香修行,一辈子鞍前马后的,给仙家当差。要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就干脆一头撞死在神案子上,跟着闺女去。这是家丑,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她紧紧咬着牙关,除了大全媳妇,硬是没有叫二人知道。她娘家,她姐姐妹子,一点都不知情。就是大全,她也求大全媳妇给瞒着些。小别扭也好像知道一点儿,模模糊糊的,全是凭着他自己猜测。从头到尾,她一个字也没有说。他呢,倒是一个字也没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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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胡思乱想呢,听见后头有汽车喇叭响,她连忙到路边一家门口避一避。那汽车跑得飞快,车屁股后头腾起一团灰尘,纷纷扬扬的,半天不散。村里的路就是这一点不好,虽说是打了公路,尘土却很大。路两旁的人家,都想尽办法往中间挤,路就越来越窄了。刚要走开,院子里却出来一个人,两个人一照面儿,同时哎呀一声,就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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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麦穿一件秋香色裙子,外头搭一件奶白开衫,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链子,吊着一个玉观音坠儿,手腕子上戴着一只翡翠镯子,染着红指甲油。头发高高盘起来,更显出一张银盆大脸。银花见她也打量自己,心里有点不自在,暗暗后悔,今儿个赶集怎么就没有换身衣裳呢,真是丢人。麦麦却笑道,这是赶集去了呀。银花说可不是。麦麦说,来家里歇会儿呗,喝口水。银花这才抬头一看,竟然是一座二层小楼,高墙大院的,十分威武。这是你家呀。麦麦说,是呀,刚装修好。家里坐会儿呗。银花待要推让,见麦麦十分热心,只好随她进去坐一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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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装修好了。院子里花木葱茏,收拾得干净雅致。还没有来得及细看,早被麦麦让进屋里。在沙发上坐下,只觉得一屋子金碧辉煌,叫人眼睛不知道朝哪里看才好。麦麦问她是喝酸奶呀还是喝露露,她忙说喝水就挺好。喝着水,两个人就说起了闲话儿。这麦麦和银花是初中同学,当年还一时头昏,跟另外两个闺女,一起结拜过干姐妹。念书的时候要好得很,后来不念了,又不在一个村子里,慢慢地就不走动了。早听说麦麦男人有本事,光景过得好,今天一见,果然。麦麦笑道,怎么样呢,又没有隔着山隔着水,到镇上来也不找我。银花说,可也是,天天净是瞎忙。麦麦说,我倒是闲人一个,有空就过来坐呀。银花心想,谁有这个闲工夫,来跟你扯闲篇呢。脸上却笑道,好呀。你这日子顺心,看出来了。麦麦笑道,有什么顺心不顺心的,瞎凑合过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忽然好像想起什么来,笑道,芳村的那个识破,是不是你呀。都叫小别扭媳妇?银花脸腾地一下就红了,笑道,你笑话我吧。麦麦忙说,你别多心,我就是忽然想起来了。听说灵验得很哩。银花就笑。麦麦坐到她身边来,把糖盒子给她,叫她吃糖,一面说,我倒也想叫你烧一烧呢。银花说,可也是,这么大的买卖,是该烧一烧。麦麦说,买卖是一,还有点别的事儿。银花见她吞吞吐吐,心想这麦麦,住着这样的房子这样的院儿,难不成还有什么心事,不好对人说。可见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也不再问她,只说一些个家常闲话儿。说谁谁家过得艰难,为了娶媳妇,借了一屁股的债。谁谁过得好,家里盖得铁桶似的,在城里买了小区。谁谁竟然得了那种不好的病,年纪也不过四十多,真是可惜了儿的。又说起了一个同学,小辛庄的,竟早已经死了好几年了。两个人啧啧感叹了一阵子,一时都无话。茶几上摆着一个水晶大果盘,装着苹果梨葡萄橘子等各色水果,瓜子花生核桃枣装在一个彩绘漆盒子里,像是月饼盒,上头画着嫦娥奔月。旁边放着一个手机,挺大挺宽,板砖似的,上头却吊着一个极精巧的小羊。银花忽然想起来,麦麦也是属羊,两个人同岁。都说是女属羊不好,命不济,也不知道这话是不是该信。在芳村,属羊的闺女,找婆家的时候,人家就明显得有点挑剔的意思,怎么说也算个短处么。乡下人,还是十分肯信这些个的。当年,小别扭家也是忒穷,家里兄弟又多,在这个老二身上,就不是那么太在意。倒是银花她娘,一直担着一份心事,见人家不嫌弃,就一口答应下来。她怎么不知道她娘的意思呢。家里虽说有三个闺女,在乡下,也等于是没人。穷富且不论,图的就是小别扭家兄弟多,院房里发人。可天下的事儿,谁说得定呢。她竟然也一口气生了俩闺女。这是头一个不如意处。还有一个,就是小别扭靠不住。嫁人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终身有靠。可这个小别扭,是一靠就歪,一靠就倒。心量又宽,性子又慢,一锥子扎不出一个响声来。这么多年了,银花百般譬喻劝导,软的硬的,都不管用,也就把心灰了一大半。打听了保定一个工地,叫他出去卖苦力去了。正乱想呢,却听见麦麦叫她吃橘子,她趁机就起身出来,一面跟麦麦说好了,这几天到芳村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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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好远才发现,竟然把那捆子干粉落在麦麦家了。有心回去拿,又不好意思。心疼了半天,也就罢了。看看手里那一袋子苹果,叹了口气,心想算是换嘴吃吧,还是苹果值钱些。这个麦麦,这么多年了,倒是没有变样儿,保养打扮着,倒比年轻的时候还要俊几分。冷眼看上去,哪里像这么大年纪的人呢。还有一样儿,麦麦这人,不像那些个张狂老婆儿们,长着一双势利眼,一眼就把人看扁了。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干姐妹们,跟亲戚似的,就要多走动走动,才更亲香。心想这话也就是麦麦说,要是她自己开口,倒有高攀的意思了。又想起她说的求她烧一烧的话。看来她这个识破,还真是有些名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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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见对门臭菊还在那里低头忙着。那被子已经缝好了,齐齐整整叠起来,放在一旁。眼下却是一条褥子,臭菊正把那褥子从一头卷起来,一点一点往外翻。银花说,这一大晌,忙呀。臭菊笑道,赶集的回来啦。买了点什么好吃的呀。银花说,能买什么好吃的。买了冬瓜,熬菜吃。臭菊看了一眼那冬瓜,朝着外头抬抬下巴颏,说你看你,一上午不在,家里倒跟赶集似的,你一趟我一趟,硬是不断人儿。这不是。又把下巴颏指了指门洞里地下,银花一看,两盘柴鸡蛋,一箱子康师傅方便面,还有一大把香蕉,还有一袋子,好像是点心,油汪汪的。笑道谁呀这都是。臭菊撇嘴道,还不是求你的那些人们。银花说,这些人们也是,偏偏我不在家的时候,就都来了。这些个东西,我怎么知道谁是谁的。银花说这是香火钱,得分清楚喽。臭菊笑道,鸡蛋是傻货媳妇的。方便面是小闺的。香蕉还有点心,好像是李家庄的,也不认识,一个娘儿们,五十来岁吧,矮个,圆脸,挺利索一个人。说话也柔软,一口一个大妹子。大老远来一趟,叫我好歹捎个信儿。银花说是不是嘴角有一颗痣,头发有点自来卷儿?臭菊说好像是。银花说我知道了。这人是李家庄的,东燕村的闺女,跟小鸾她娘家那边还沾挂着点儿。看上去挺好的人儿吧,白白净净的,可偏偏命不济。臭菊问怎么个不济。银花说,她女婿好赌,把家里输了个精光。她闺女要离婚,女婿不肯。打官司告状的。有两年啦。臭菊说有孩子没有?银花说,说得正是呢。大人们,凭着你们去闹吧,就算闹个鸡飞狗跳的,到底是大人嘛。这俩孩子,一儿一女,大的七岁,小的才两三岁。成天价住姥姥家,叫人心疼得慌。臭菊也叹气道,可不是,遭罪哩。就跟咱村西头那个一样,说着把下巴颏往西边一点,非得弄得家破人亡,才算一回。银花说,这个也是一个冤孽。说是被一个赌鬼缠上了,附了身。我正给她在仙家面前求着哩。正说着,翠台过来了,跟臭菊借烙子。银花说晌午这是要烙饼呀。翠台说烙馅盒子,爱梨想吃馅盒子了,正好家里有种的韭菜。臭菊就起身去拿来烙子,银花见那烙子油脂麻花的,黑乎乎的难看,有心要把家里的电饼铛借给她,想了想,还是罢了。翠台拿了烙子走了,银花说,晌午了,也该做饭啦。说翠台家那媳妇,快到时候了吧。那天见她,身子笨的,都快走不动了。臭菊说,说是快到了,不出这个月。银花说,翠台待这媳妇倒是挺好。见天给变着样儿吃。臭菊撇嘴道,伺候人家呗。如今的媳妇们,有几个好伺候的?银花听她这口气,就小心问道,小见那亲事,这回我看倒有八成准的了。臭菊叹了口气,把那褥子四处铺平了,重新纫了线,一面说,谁知道呢。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如今我就听不得人家娶媳妇的事儿。我们家小见,要个儿有个儿,要样儿有样儿,怎么就这么难呢。不是我说话难听,现今这些个脏闺女们,就是一个前(钱)心,没有后心。只要是有钱,管他是瞎的瘸的老的少的,恨不能立时三刻就嫁进人家门子里去。一个字,贱。银花见她咬牙切齿的,说话不好听,也不理会她,只笑眯眯的,说要回去做饭了。说我先把这个放回去,再过来拿一趟。心里咬牙骂道,自己小子娶不上媳妇,天下的闺女们就都不是好的啦?这样的婆婆,将来谁在她手里做儿媳妇,不是好伺候的。就一趟一趟地往回搬东西。再出来的时候,想必是银花看出了她脸色不好看,就一直忙着把话描补,直个劲儿夸大娟子二娟子。银花笑吟吟的,只管听着,一面把那些个鸡蛋方便面往回搬,也不像往常一样,把香蕉掰下来几根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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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吃饭实在没意思。她胡乱吃了一口凉馒头,就着一头腌蒜。又把早晨的剩面汤喝了。正想着在床上歪一会儿,却见建信媳妇掀帘子进来,脸上笑笑的。银花心想,她怎么来了。那一年,为了宅基地的事儿,跟建信媳妇闹得不好。这好几年了,两个人都不说话。街上遇见了,两个人都朝着地下使劲吐一口唾沫,骂一句糊涂街。后来建信上了台,银花就不大吐唾沫了,也不骂糊涂街了,能躲就躲,不能躲呢,就装着没看见。这几年,建信媳妇越发猖狂了。人家男人是干部吗。银花只把这口气憋在心里头。风水轮流转,看你还能猖狂到几时。也不知道今儿个怎么了,这贱老婆竟然找上门来了。正待要问呢,只听建信媳妇笑道,银花呀,嫂子我今儿个过来,是想给你赔不是呢。银花说,嫂子这是哪里的话,我可不敢当。建信媳妇说,我这臭脾气你还不知道,我是心里有啥就说啥,说了就忘,我可不是记仇的人呀。银花笑道,嫂子的脾气,我当然知道。建信媳妇说,我今儿个来呀,是想求你一件事儿。见银花不接话茬,只好自己往下说,是这么一回事儿,你哥他——刚说了这句,就不说了。银花见她眼里一闪一闪的,看着窗户外头那棵香椿树。树枝子上挂着一个衣架,一条毛巾在风里一摇一摇。银花也不好多问。过了一会儿,建信媳妇才说,你哥他今年是低年头儿,老是出事儿,也不知道,这一关,你哥能不能闯得过去。银花说,建信哥?怎么了呢?建信媳妇叹了口气,道,这个事儿呢,我也不敢跟人家说。你哥他在台上,看着风光,其实是个费力不讨好的苦差,别的不说,得罪人呀。银花心里冷笑一声,想,得了便宜还卖乖。却不打断,由着她说。建信媳妇说,这个事儿呢,说大也不大,话说回来,自古以来当官儿的,有几个敢拍着胸脯,赌咒发誓,说自己就是干净的呢。要说小呢,也不小。你看电视上网上,如今上头风声紧得很,整个国家,都在整治哩。银花见她绕来绕去的,不肯直说,心想这臭老婆,还是这个样儿,人前不肯露一点薄儿。今儿个可不是我找你,是你上我的门子上来求我来了。我倒要看一看,你到底怎么个说法。正盘算着呢,建信媳妇却忽然就笑起来。银花被她吓了一跳。说你笑什么呢。建信媳妇指了指墙上的那神,我笑世人傻呢。银花说,怎么?建信媳妇冷笑道,这些个神仙,难道就把这人间的事情都看破了?银花慌忙要去捂她的嘴,却被建信媳妇一推,直直砸在神案子上,香炉里的香好像是变成了一朵祥云,一飞一飞的,一直飞到那挂神上头。正纳闷儿呢,只见上头坐的竟是观音菩萨。银花慌得倒头就拜,嘴里念念有词,再抬头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了。睁眼一看,却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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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椿树摇下来枝枝叶叶的影子,落在窗子上,乱纷纷的一团。那树杈上果然有一个衣裳架子,挂的却是大娟子的一个胸罩。怎么就稀里糊涂的,做了这么一个梦呢。她想起建信媳妇那句话,心里头就扑通扑通跳起来。抬眼看看墙上那些神仙,都安安静静,并没有怒容。赶紧起来烧上一炷香,跪下,求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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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起身立起来,小别扭打来电话。她听他在那边气喘吁吁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子气,劈头盖面就骂了他一顿。小别扭也是听惯了,在电话那头只是不吭声,偶尔也争辩一句半句,却又被她一句话堵回去了。骂了半晌,忽然就咔嗒一声挂了。小别扭又打过来,还没有开口,银花就骂道,打打打,这是长途!钱烧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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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了电话,心里头还气鼓鼓的。这小别扭就是个别扭货,一条道走到黑,连个弯儿都不会拐。这种脾气,做买卖是万万不成的。就只有去卖苦力。他老想着往回跑,每一回都被她骂一个狗血喷头。照说就俩闺女,也不用盖房子,也不用娶媳妇,够吃够喝,日子还过得去,可银花有自己的心事。她盘算着,俩闺女总得留一个在家里头,给他们养老送终,心里头才觉得妥当。既要留家里,就得给孩子们把房子整理好了。这是任务。如今招上门女婿,哪里有那么容易的?还有一条,二娟子这闺女,无论如何,也已经有了不是。村里人们的嘴碎,她可不敢打包票,纸里能包住火,一包就一辈子。大娟子呢,大全媳妇早就有那么一点意思,想两家亲上加亲。她怎么不知道她这个堂姐姐呢。她是看上了大娟子人长得俊,性子又温厚端正,想娶一个这样的媳妇,把学军那匹野马往回拢一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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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椿树上,大娟子那一个胸罩,在风里一摇一摇的。淡粉色,上头绣着几朵小花。怎么说呢,对于这桩亲事,她心里头有点拿不定主意。要说论家底子,大全这样的人家,自然是无话可说。大家大业的,又只有学军这一棵独苗儿。要是进了门儿,往后一辈子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就是下一辈子,也是花不完的钱了。要说论人才呢,学军这小子虽说长得矮小些,也算是模样儿周正。只有一样儿,大全两口子自小把这孩子惯坏了,吃喝嫖赌,一身的毛病。别的倒还好,就只在这男女的事情上,怕把自己闺女委屈了。前一阵子,听说跟那个望日莲。人们风言风语的,难听得很。后来呢,又跟耿家庄一个闺女。就在前些天,还为了一个城里的小姐,跟人动了刀子。幸亏没有伤到要害,大全门路广,四处打点,花了一大笔钱,才把这件事儿给压下去了。学军自己胳膊也受了伤,把他妈的胆子差点吓破了。这样的人家,她不是把亲生闺女往火坑里推吗。为了这个,她晚上睡不着。把这桩亲事在心里头,来来回回的,掂了几个过子儿,到底是拿不准。去问小别扭吧,也问不出个一二三来。心里头越发烦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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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瓜还挺嫩。她把皮削了,开膛掏了里头的瓤子,切成小块儿。又把肉拿开水焯一下,也切块盛在一个大碗里。干粉落在麦麦家了,只好罢了。盘算着去买一斤豆腐,就擦了手,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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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菊正歪在凉席上睡觉,裤腰子露出一角花裤衩来。被褥在一旁歪歪扭扭垛着,眼看着就要塌下来了。那只猫却没有睡,睁着一双眼睛,绿幽幽地看人。一片杨树叶子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臭菊的腰上。门前的菜畦里,茴香已经老了,留着一小丛打籽儿。黄瓜也是最后一喷了。这个时候,小黄瓜不好吃了,正好可以腌上。还有茄子。每年这个季节,人们都做茄子包儿吃。几棵大葱,琐琐细细开着小白花,一簇一簇的,倒是十分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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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着豆腐往回走,大娟子的电话打进来。说是厂子里加班,到家恐怕就晚一点儿了。叫她不要着急。她刚想再多问一句,却早挂断了。算算日子,好像也就是这几天,身上不好。这闺女就是这一点,太懂事了。孩子吗,不懂事自然不好,叫人操心。太懂事了呢,也不好。成天价报喜不报忧。人儿不大,心里头倒是特别能承事儿。大娟子这孩子,跟二娟子还不一样。心太重,又是个心思细致的。她倒是宁可她像二娟子似的,少心没肺的,倒少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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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琢磨着呢,后头一辆车开过来,嘀嘀嘀嘀嘀叫着,是叫她让路的意思。她赶忙往一旁躲,不料那车早过来了,吓得她一个趔趄。正发愣呢,那车一溜烟似的开过去了,一片尘土扬起来,半天不散。她刚要骂,见对面渣子爷拄着拐棍,朝着那车屁股的方向啐了一口,骂道,小王八羔子!村子里头还这么个开法儿!银花说,可不是。外村的吧?渣子爷说,是大全家那个少爷。小兔崽子。他孙媳妇抱着孩子走过来,埋怨道,小点声儿。人家是老板,你孙子还在人家手下哩。老了老了,倒糊涂了。胳膊肘儿火辣辣的疼,掀起来一看,原来擦了一大块子皮,血点子正慢慢渗出来。她气得不行,待要骂,当了人又不好骂。正一肚子火呢,却见她妹子同花骑着车子过来,在路口停下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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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里正不痛快,也不正眼看她,端着豆腐就往家里走。同花赶忙在后头跟着。姐俩儿一前一后往家走。臭菊早醒了,见了同花笑道,啊呀,来且(客)啦。好好待且吧。银花只嗯了一声。心想她这个妹子,无事不登门。想必又是有什么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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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先把豆腐放在厨房里,又拿了一个盘子,把那只盛肉的大碗盖上。想了想,又放进碗橱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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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妹子让到北屋坐下,倒了水,等着她开口。迎面墙上的神仙们静静看着她们。像是在笑,细看又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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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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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里草木茂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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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心茂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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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人们,见多识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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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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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心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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