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喝得高兴呢,手机响了。增志拿起来一看,却是素台。故意地不理她,接着喝酒。胖子从旁笑道,谁的电话呀,也不敢接。增志说,事儿娘儿们,甭理她。胖子说,那肯定不是二嫂,也不是三嫂。增志笑骂道,你小子,粘上毛儿比猴儿还精。一桌子人就笑。
r趁着上厕所,增志看了看手机,一共有五六个未接电话。有心给她打过去,又恼恨她这个样子。就把手机调成静音,自顾回去喝酒。
r众人兴致都很高,喝了酒,又要去洗脚唱歌,被增志给拦下了。这些天,为了一些个破事儿,闹得家反宅乱的,素台正在气头儿上,他可不想再惹麻烦。
r一进院子,却见屋子里黑黢黢的。借了邻家的灯光,还有天上的月色,见院子里影影绰绰的,花木繁茂。也不知道是什么花儿开了,香得异常,还有一股子甜丝丝凉森森的腥气。增志料定夜里没人,就把衣裳脱了,只穿了一条小裤衩去洗澡。正洗着呢,院子里灯却忽然亮了,倒把他吓了一跳。赶忙三下两下胡乱洗了出来。只见素台穿着睡袍,在门框上靠着,定定朝着他看。增志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开口,等着她问。
r等了半晌,素台却不说话。只把门子咣当一摔,进去了。
r增志长吁了一口气,慢吞吞洗漱。
r满天的星星,好像纷纷扬扬落下来了,落了一院子,半盆水都闪闪烁烁的摇晃不止。洗漱完了,酒劲儿下去了大半,才觉得清醒多了。家和万事兴,看来老话儿是对的。这阵子家里也闹,厂子里的买卖又不好,真如同火上浇油一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阵子买卖都不好做。皮革这一行,在这地方兴了总有三十多年了,莫不是真的说不行就不行了?夜里蝉也不睡,还在远远近近地叫着,把整个村子叫得越发的安静了。他想吸烟,摸来摸去,却没有摸到,有心进屋去找,又怕惊动了素台。只好罢了。
r正发呆呢,却见手机一亮一亮的,心里烦恼,也不想理会。半夜三更的,有什么破事儿呢。不想那手机只是一闪一闪地亮个不停。他只好打开来看,是瓶子媳妇的短信,上头只有一个问号。他知道这是她在怨他,电话也不接,短信也不回。这阵子心里烦乱,确实是把她冷落了。想仍然不理,又心下不忍,就简单回了一个字,忙。就关机了。
r夜里却睡不着了。听素台也在那里翻身,知道是她也睡不着。就索性合上眼睛装睡。也不知道,赶明儿素台会不会又来一场大闹。上一回,他是赌咒发誓过的,绝不再碰酒了。就为了那一回喝多了,跟娜子在厂子里亲热,被素台撞见了。也是活该出事。那一回,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忘记了锁门,也忘记了看手机。娜子那娘儿们又撩人,眼睛一飞一飞的,很不老实,直把人的火都撩拨上来,又故意不肯了。两个人在屋子里一个赶,一个跑,都没有听见手机响,也没有听见有人推门进来。那一回,素台好一场大闹。立逼着他把娜子开除了,工资也扣下不许给。他只说是闹着玩儿的,喝多了,不关娜子的事儿。素台哪里肯信。
r这阵子,厂子里活儿少,工人们都白闲着。又不敢全放了假,一大干子人,在一天就得发一天的工资。他心里好像是着了火一般,左右没有办法。听说团聚厂子里头一年的工资还都欠着,到处找担保,要借高利贷。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不到万不得已,谁敢去碰高利贷呢。这一回,团聚恐怕是遇上了一个大坎儿,也不知道能不能迈得过去。正想着,听见素台抽抽搭搭在哭。他心里乱糟糟的,也不想哄她,索性仍然装睡。不想素台越哭越痛了,呜呜咽咽的,只是止不住。增志知道她的心事,却也劝说不得。
r月亮清清的,把花木的影子画在窗子上,又画了满床都是。增志躺在一小片阴影里头,脑子里也乱麻一般。厂子,娜子,素台,瓶子媳妇,税务,工资,订单……胸口上好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闷得透不过气来。刚洗了澡,又密密麻麻出了一身的热汗。嘴里发苦,干燥得厉害,他忍不住翻身起来,去找水喝。
r再回来的时候,见素台还在哭,试着伸手抱一抱她,却被她一下子挣开了。他心里恼火,也只有忍耐着,又把手伸进她毛巾被里。见她并没有躲开,就大了胆子,放肆起来。不想素台一下子坐起来,哭道,少碰我。你去跟外头那些个养汉老婆去好啊。增志赔笑道,我谁都不要,就要我媳妇。素台哭道,谁是你媳妇?你外头三妻四妾多了去了,还回这个家干吗。增志说我不该喝酒,我都发过誓了,我再喝酒就不是人。我要是再喝,我就开车撞死,做买卖赔光赔净。素台哭得更厉害了,一面哭一面说,谁叫你红口白牙的,发这些个毒誓呢。你这是故意气我,气死我你们就称心如意了。我好给那些个贱老婆们腾地方。增志见她还在这个上头不依不饶,心里恼火,也不想再哄她。谁知素台却把身子依过来。他心里纳闷,只轻轻一揽,就倒在他怀里了。她好像是刚洗过头,有一股好闻的洗发香波的味道,他心里不由一动。
r早上醒来的时候,才知道是起晚了。拉开窗帘,阳光一下子扑进来,把他晃得睁不开眼。隔着玻璃,见素台正在院子里伺候她那些个花草。素台穿了一件浅粉色丝绸裙子,无袖,更显得她整个人好像雪团一般。头发蓬蓬松松,给阳光一照,像是一蓬金色烟雾乱飞。增志呆了一呆。想起来昨天夜里,素台那个颠颠倒倒的样子,心里只是纳闷儿。从前素台最是一个死脑筋的,这也不肯,那也不行。弄得他只是索然。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昨天夜里,竟然像是变了一个人,直惹得他心里又惊又喜,又叹又怕。私心里,怎么说呢,增志倒宁愿素台在这个上头木一些,虽说有时候他也恼火得不行,可是,素台是他媳妇嘛。要是自家媳妇太过活泼了呢,也不好。增志把手放在后脖颈子上,慢慢捏着,心里头百种滋味,一时也理不清。
r早饭是绿豆粥,包子,还弄了两个小菜。一个菠菜花生仁,一个炒鸡蛋,小半碗醋杀芫荽,蘸着包子吃的。增志一面吃,一面夸,说好吃好吃。一口气喝了两碗粥。素台对他倒是爱嗒不理的,只是低头吃饭。有一片阳光照在她脸颊上,只把她弄得光彩闪闪。增志忍不住,把腿碰了碰她的腿,坏笑道,多吃点儿呀。素台横他一眼,啐道,滚。增志笑着,抹抹嘴就要滚,却又被素台叫住了。素台说,大后天我娘忌日,叫咱们都过去。增志说,那就在城里饭馆摆席吧,省事儿。素台说,爹说就在家里头,哪儿都不去。增志笑道,还不是怕花钱。你甭管了,我今儿个就把这事儿给办了。
r一出门,老远见瓶子媳妇骑着电车过来了。想要躲开,早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笑道,吃了呀。瓶子媳妇呸了一口,道,吃啥呀,气就气饱了。增志回头看看自家院子,小声求道,有话别在这儿说。一会儿,一会儿我给你打电话呀。瓶子媳妇笑道,我今儿个还偏要在这里说。怎么呢,你怕了?增志道,好啦姑奶奶,算我求你。一面说,一面四下里看,从兜里摸出两张票子来塞给她。瓶子媳妇嗤的一声笑了,说你这大老板不是厉害吗,也有这个时候呀。我倒是不知道。说着,故意朝着院子里大声说,我看呀,是做贼心虚。吓得增志朝着她又是瞪眼,又是努嘴。只听见素台在院子里说话,增志脸儿都白了。瓶子媳妇忍着笑,骑上电车,一溜烟走了。
r增志看着她的背影,不由骂道,小娘儿们,等我闲了,看怎么收拾你。正心慌呢,素台出来了,问他跟谁说话呢。增志忙说,不知道谁家的一只小母狗,淘气得很,被我轰走了。家里电话铃响,素台踢踢踏踏跑回去接电话。增志长吁一口气,抬起手背把额头的汗擦了一把,正要迈步,却听见有人咯咯咯咯笑起来。回头一看,见小鸾手里拿着一件什么衣裳,笑得花枝子乱颤。增志一惊,心想坏了,肯定给她看见了。刚要开口,小鸾笑道,增志哥吃了呀。嫂子给你做的啥好饭呀。增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讪讪笑着,把她往家里头让。小鸾凑到他跟前,小声道,少装吧你。我这双眼睛毒着呢,可不揉沙子。增志求道,你想怎么样呢。小鸾笑道,我敢怎么样呢,横竖是别人家的事情,我又不是管闲事儿的人。增志忙笑道,这情分我记着呢。小鸾道,光记着有啥用呀。回回还不是那一张嘴。增志笑道,占良的奖金,我月底就发,我亲手交到你手里头,怎么样?小鸾咬着嘴唇想了一下,故意叹了口气,拿一个指头点着他,道,那,就饶你这一回。笑着走了。看着小鸾一扭一扭进了院子,增志气得咬牙,又后悔自己做事儿太冒失了。这个小鸾,果然是厉害角色,占良那个榆木疙瘩脑袋,怕是对付不了她。
r转过房子背后,是庄稼地。芒种刚过,麦子眼看着就要收割了。麦田金黄一片,在阳光下灼灼热热的,好像就要燃烧起来了。田埂地边儿上开着一簇一簇的野花,也叫不出名字。远处好像有鸟在叫,也不知道是布谷,还是别的什么。增志靠着一棵白杨树,给瓶子媳妇打电话。却没有人接。这小娘儿们,肯定是故意。就索性不理她。瓶子媳妇这人,怎么说呢,好是好,就是心机太深了。跟她好了总有两年了吧,到底还是吃不准她。都说她是一个水性的,靠着的不止一个,能一一点出名字来。他起初听了心里恼火,后来呢,也就把自己慢慢劝开了。管她呢。爱跟谁跟谁。她又不是他媳妇。只要她在他身上好就够了。有时候,两个人难舍难分的时候,他也想问一问,到底她对他有几分真心,可话到嘴边,也就咽下去了。有什么可问的呢。倒是他该问一问自己才对。他不照样家里有媳妇,外头还招三惹四的,不安分吗。他想法子把瓶子安排到田庄一个厂子里。不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心里头这道坎儿,过不去吗。还有瓶子媳妇,他也没有叫她来厂子里上班。人多眼杂的,他可不想平白的惹是非。只在暗地里时时帮她,落得个干净利落。他怎么不知道,厂子里那些个大闺女小媳妇,恨不能把他给生吃了。还有那些个婶子大娘们,眼巴巴瞅着他,要挑他的错缝儿呢。正想得出神,一只野猫噌的一下子窜出来,倒把他吓了一跳。
r人们早陆陆续续地来上班了。通往工业区的几条村路上,也有骑自行车的,也有骑电动车的,也有走着的,也有骑摩托的。人们见了他,老远叫老板。增志笑眯眯应着,心里渐渐高兴起来。
r团聚家厂子门口,有一大堆纸灰。有几个人围着看,鸡一嘴鸭一嘴地议论。增志也过去看了一眼,还没有开口,旁边一个妇女说,这是夜里烧的。昨个大初一。有人说,怎么回事儿呢。那妇女撇嘴道,这还看不出,八成是请“识破”烧的。另一个人说,听说这厂子遇上事儿了?那妇女说,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连皇上都是一个朝代一个朝代的替换,自古以来,哪里有铁打的江山呢?忽然回头见增志在一旁立着,便不说了,笑道,管理不好呗,你看咱们老板,把个厂子治理的,铁桶似的。增志听她奉承,也不搭腔,只笑眯眯听着。那妇女讨了个没趣,讪讪走了。
r到了厂子里,增志还想着那一堆纸灰。看来团聚是遇上大坎儿了,迈不过,只好求求仙家。也不知道,他那担保找到了没有。办公桌上摆着一盆富贵竹,郁郁葱葱,长得十分茂盛。阳光照在上头,好像是腾起一团绿烟似的。旁边是一个鱼缸,几条金鱼在里头游来游去,自在极了。他叹了口气。富贵竹,鱼,发财树,意思都是好的。他怎么不懂素台的心思呢。当初,这办公室是她一手布置的。还有那一幅画,上头是几枝荷花,开得十分恣意,是和气生财的意思。对这个厂子,他很是费了心血。该弯腰时候弯腰,该低头的时候低头。该硬的时候硬,该软的时候软。做买卖吗。自然了,手底下的工人们,未免也会议论他的不是。谁人背后无人说呢。叫他们说去。自古以来,老板和打工的,就坐不到一条凳子上。团聚在这一点上就不行。
r电话响起来。他抓起来一听,是建信。建信说乡里有人要下来,问他有没有空儿陪一下。增志心想,又来一群白眼儿狼,陪一下,说得好听,还不就是叫他结账吗。建信这点小把戏,竟然也玩不腻。心里嘀咕,嘴上就怠慢了些。想必是那头儿听他不痛快,就笑道,是乡里耿秘书,二号首长,想帮你们联络感情哩。增志只好强笑道,好呀,晌午还是晚上?建信说,还没定,等我电话吧。就挂了。
r联络感情,联络个脑袋!如今村子里不像早先了,一盘散沙似的,轻易聚拢不起来。有点事儿,就盯着他们这几个当老板的。话头儿上倒是说得柔软,叫人耐烦听,可出钱的事儿,谁那么痛快呢。俗话说:钱难挣,屎难吃。芳村那些个吃奶的孩子,恐怕也知道这个道理。正心里不痛快呢,他兄弟明志推门进来,喘吁吁的,一时说不出话。他不耐烦道,着火了呀?明志这才道,打,打起来了,快去看看吧。增志来不及细问,噔噔噔噔下楼来,见两个小子被众人拉着,一蹦一蹦地,眼看就要抓在一起了。有人小声道,老板来了。那两个小子听了,方才老实了些,嘴里仍然骂骂咧咧的。增志沉着脸道,这是怎么了?不好好上班,来这儿打架来了?一个小子说,这活儿本来是我的,怎么他不吭声就抢了?这不是欺负人吗。另一个说,上头写着你名字了?你叫一声儿,看它答应不答应,要是答应呢,就算是你的。增志看了看明志的本子,听了一会儿,早明白了八九,训斥道,这么大个人了,也不怕人笑话。朝着头里说话的那个小子,你不是老鼠家的老二吗。又冲着另一个说,你不是坏枣家的三女婿吗。就算不是一个村子,难道连亲戚都不认了?为了多挣个仨瓜俩枣的,撕破了脸皮,看你们往后还见面不见了。两个人仍是不服,你一嘴我一嘴地,争着叫他评理。他心里不耐烦,冲着他们发狠道,我白费唾沫了?要是不想干,都他娘的滚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两个人见他发狠,都不敢吭声了。众人也各自去干活儿了。明志把那本子递过来,他看也不看,径自上楼去了。
r瓶子媳妇电话还是不通。他气得心里痒痒地,恨不能立时三刻,就把这小骚货摁倒在地下,好叫她尝尝他的厉害。再打,还是不通。他气得把手机往办公桌上一扔,索性闭上眼睛,眼前偏偏是瓶子媳妇那一双眼睛,扑闪扑闪的,直把他的魂儿都勾走了。他掰着指头算了算,从上一回,到今天,总有小一个月了吧。这一个月,他是如卧在荆棘里一般,左右难受。为了那天的事儿,素台跟他闹也就罢了,娜子也跟他闹。素台是立逼着他开掉那个贱货,娜子呢,是坚决不走。娜子说凭啥呢,她叫我走我就得走。她又不是老板。娜子说你说,你说叫我走,我立马走。你敢亲口说出来,我就敢把咱俩的事儿抖搂出去。增志笑道,咱俩有啥事儿呢。娜子说,你说呢。增志道,我可没有把你怎么着。你可别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娜子笑道,那你别逼我。增志见她神色异常,深怕她胡来,赶忙软声儿劝道,你一个媳妇家,上头有公公婆婆,下头有小孩子,还有你女婿,要是说出来,唾沫星子能把你淹死。娜子冷笑道,我要是怕了,就不来招你了。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全靠着我,我一个娘儿们家,总有撑不住的时候。我一个娘儿们家,我跟谁去诉冤去呢。说着就滚下泪来。增志见她娇滴滴的,心里一软,就开始胡乱许愿,只要他把家里瞒过了,一定把她安排好。两个人又是一番恩爱,就把这事儿给定下来。这阵子只顾忙着这些个破事儿,他哪里还有心思去会瓶子媳妇呢。真是摁下了葫芦,又起来了瓢。
r快下班的时候,建信的电话才打来。他跟明志交代了一番,就出来了。
r转过胡同,就是瓶子媳妇家,他朝着里头看了一眼,见大门半开着,影壁下的一丛鸡冠子花露出几朵来。有心进去看一眼,终究忍住了。只见大门上白粉笔写着几个字,去改需婶子家剁馅子去了。十来个字,倒错了有四五个。他心里笑了一下。想这么好的媳妇,却是个睁眼瞎。改需婶子家要聘闺女,她这是去给人家帮忙去了。他想起那一回,在玉米地里,瓶子媳妇湿淋淋的样子,庄稼地里蒸腾的青气,混合着甜丝丝的汗味儿,还有说不出来的湿漉漉的腥气,叫人实在按捺不住。正想得心里头突突突突乱跳,见一个小小子从大门里出来,摇摇晃晃的,有两三岁吧,黑漆漆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他心里跳得更厉害了。这孩子,恐怕就是那天玉米地里那一个吧。当时他哭得好痛啊。那时候他才多大?好像还不满一岁,也好像是一岁多。他心里跳着,逃也似的走了。
r正是做饭的时候,小白楼这一片就热闹起来。炸馃子的,打烧饼的,还有一个卖凉粉儿的,一路走,一路吆喝着。有人叫住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讲价。老远见翠台拿着一个大碗,过来买凉粉儿。增志赶着叫姐姐,叫那卖凉粉儿的多给点儿,又问有塑料袋没有,再盛上一大碗,给他姥爷送过去。翠台一个劲儿推让,推不过,只好拿着走了。增志结了账,那卖凉粉儿的笑道,大老板,就买这点儿凉粉儿呀。增志笑道,我倒想买龙虎肉,你有没有?
r难看媳妇正在门前忙活,两腿之间夹着一个大红塑料盆,里头是一大捆子小白菜苗。她孙子在一旁蹲着玩水枪,弄得泥猴儿似的。树荫底下停着一辆三马子,有两个小孩子在那里爬上爬下玩捉迷藏。难看掀开帘子出来,看见增志,笑着把他往屋里让。进屋一看,建信早在桌子旁边坐着了,正慢悠悠喝茶。增志说,怎么就你一个人呀。那二号首长哩?还没来?建信一面给他倒茶,一面笑道,说是马上,马上到。又问起他买卖上的事儿。增志叹道,不行啊,好像是皮革这行快不行了。你们消息灵通,是不是上头要弄这一行呢。建信说,早就说要治理要治理,都嚷嚷了这么多年了,不还是好好的呀。依我看呀,没有那么快。增志说,说的倒是,可这回有点说不准。都没有活儿了,工人们干啥?建信说,待会耿秘书来了,正好问问他。他们懂政策。难看过来,问一会儿还有几个人。建信说,你就照着五六个人准备吧。又冲着增志道,咱喝五粮液?还是泸州老窖?增志说你定吧,都行。建信就笑道,五粮液吧,耿秘书就好这一口。增志心里骂道,真他娘的,眼睛都不眨一下。建信这小子,小刀子是越来越快了。难看又过来倒茶,还端来一盘花生瓜子,叫他们剥着吃。增志左右看看,不见春米,又不好问,心想建信这家伙,就是属蝴蝶的,没有那朵花在,他怎么肯来这里喝酒呢。正疑惑呢,只听见后头厨房里有人嚓嚓嚓嚓嚓嚓切菜,听上去有十分好刀法。不多时,果然就见春米端着一盘菜出来,建信的眼睛一亮。春米穿了一条湖蓝色裙裤,宽宽松松的,上头偏偏配了一件窄窄的鹅黄色背心,一头长发在脑后绾起来,好像一个蓬蓬松松的鸟窝。两只金耳坠子,一走一摇晃。难看说先上几个凉菜,热菜等领导们来了再上。增志看春米把盘子摆好,耷拉着眼皮,爱看不看的。建信呢,在椅子里靠着,看上去倒是镇定,可一双眼睛,哪里管得住。增志心里笑了一下,心想照说建信这小子,在台上这几年,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了,怎么还这样眼馋肚子饱的,当着人家老公公,就这样不沉着。偷眼看难看,竟好像是没事人一般。看来都是见怪不怪的事儿了,只自己还这样大惊小怪的。村里人那些个闲话,想必都不是瞎编的。
r两个人喝茶,说起了村子里小七家的事,都唏嘘了半晌。小七得了一种怪病,城里医院也治不了,只好回家养着。人们说,都是芳村这水闹的,小七家舍不得买桶装水,结果吃出病来了。小七还不到四十岁呢,媳妇倒还好,肯定是守不住的,只可怜那两个孩子,大的十几了,小的才七八岁。正说着话呢,听见外头汽车响。建信忙立起来,说来了来了。迎出门外去。增志也跟着迎了出去。
r一干人坐定,喝酒吃菜吹牛皮,说是下来检查,也不见他们扯几句正事儿,只说是眼看着快要麦收了,上头要求要注意防火。有几个村里的麦田着火了,损失挺大。建信忙说那肯定那肯定。耿秘书长得斯文干净,好像戏文里白面书生的样子,戴金丝眼镜,白衬衣白得晃人的眼。说话的时候,喜欢说这个这个这个。也不大笑,很有领导的派头。增志忽然想起来,这个耿秘书,莫非就是跟瓶子媳妇好的那一个?那一回,瓶子媳妇也是昏了头,不知怎么就说漏了嘴了。待要再追问,却怎么也问不出来。增志心里恼火,又不好深究。这个小白脸儿,仗着自己在乡里头,倒是人模人样的。看他那身子骨,也不像个厉害的,怎么就叫那个小娘儿们那么心里念里不忘呢。建信早已经在敬第三杯酒了。那姓耿的酒量不行,三杯酒下肚,脸也红了,脖子也粗了,直个劲儿地喝茶。增志心里冷笑一声,就这点出息,还找娘儿们哩。热菜陆续上来了。一时间桌子上盘子碟子满满当当,一层一叠的。难看也过来敬酒,那耿秘书越发的红光满面。边喝酒边说话,建信因问起了皮革的事儿。耿秘书大着个舌头,笑道,前一阵子,中央台不是曝光了吗,说是咱大谷县皮革业污染严重,地下水污染面积有几百平方公里。咱大谷县算是出了名了。建信说,不是说要治理吗?耿秘书笑道,皮革是县里的支柱产业,一大半的税收靠着它哩。停了?哪个领导敢这么干呢,谁停了谁是傻瓜一个,除非官帽子不想要了。建信叹道,往后可怎么办呢。人们就喝这种脏水?耿秘书打了个酒嗝,笑道,过一天是一天吧,这事儿,谁也没办法。增志说,上头的政策,是还要扶植这一行?耿秘书笑了一下,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慢悠悠喝茶。建信说,你看你这人,领导都说这么清楚了。一根筋呀。增志心里骂道,娘的,狗日的领导。猪鼻子插大葱,装啥呢装。
r月亮出来了,弯弯的半钩,金镰刀一样,好像是老天爷专门打磨出来,叫人间割麦子的。星星这里一颗,那里一颗,乍一看不多,仔细看时,却见星星点点,越来越密,越来越稠,一时竟也数不清了。增志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得有点飘。倒不是他喝高了,这点子酒,对他来说,就是漱漱口的事儿。让他觉得飘的,主要是心情。那个姓耿的,还没怎么着呢,就先趴下了。看着他那雪白的衬衣上溅了好多点子,也不知道是酒水,还是菜汁儿。他心里真是说不出的爽啊。好像是,报了仇解了恨似的。建信他们还在那里勾肩搭背的,醉话屁话说个没完,他早趁乱溜出来了。
r夜晚的芳村到底是凉爽多了。村委会院子里,有一帮妇女们在跳舞。音乐嘣嘣嘣嘣嘣嘣,十分热闹。一会儿是《小苹果》,一会儿是《最炫民族风》。增志朝里头张望了一眼,只见人影幢幢,尘土一阵一阵扬起来,在灯影里头起起落落的,好像是金沙银粉,撒得到处都是。几只小蛾子也被灯光染成了金色的,飞过来,飞过去。正看呢,忽然见有人在背后哧哧笑了两声,回头看时,却是望日莲。望日莲穿着一条黑色吊带裙,整个人雪堆出来一般。增志笑道,哎呀小莲哪。热不热呀。望日莲笑道,热呀。出来逛逛。增志见她两只眼睛亮亮的,心想这小妮子,忒是非了,多一事儿不如少一事儿,我还是躲着点吧。说着话就要走,不想那望日莲却笑道,怎么这么怕呢,我又不是老虎。增志笑道,我才不怕呢。又小声道,就是你嫂子她,是个醋坛子。望日莲道,我就不信了,光正经跟我说句话,我嫂子就肯吃我的醋了。增志道,可也是呢。我被她辖治了这么多年了,也成了兔子胆儿了。望日莲就笑。增志见她笑得不祥,心想这妮子不知道又有什么幺蛾子闹出来,就说,怎么不去跳一会儿呢。望日莲道,谁跟这些个老娘儿们跳呀。土死了。抬胳膊弄了弄头发,增志简直不敢看她那雪白的膀子,还有腋窝里那片阴影。心想这丫头,果然是懂的。也不知道,那么榆木疙瘩一样的爹娘,怎么就生出来这样招惹人的闺女。正心里躁动呢,却见望日莲的手机响了。她对着手机,神色都不一样了。哧哧哧哧笑着,是撒娇的意思,又好像是挑逗的意思。那娇滴滴的样子,恨不能叫人半边身子都酥了。增志见她说得专心,赶忙溜了。
r一路上心里起起伏伏的,想着方才那小妮子的样子,也不知道,电话那头是哪一个。这闺女的名气大,早先人们倒是指指戳戳的,后来呢,见人家果然厉害,反倒都不说了。这人心的深浅,怎么说呢。
r回到家,素台正在看电视,一面看,一面擦眼泪。增志笑道,图啥呢这是。都是编的,还当真了。素台一面哭,一面说,我就是哭这个女的,命忒苦,男的发达了,就在外头乱来。增志见她看这个,赶忙过去,连哄带劝,给她把电视关了。说要商量给她娘过忌日的事儿。素台这才喜欢起来。
r素台想把亲戚本家都叫上,大伙热闹一天。增志知道她是显摆的意思,也不好驳了她,就说好啊,那就热闹一天,也费不了多少。增志说只是有一个事儿。素台说怎么呢。增志说,要是人家来吃咱的酒席了,肯定不能空着手来,怎么也得给礼钱。素台说,给呗。增志道,那叫人家来,好像是成心跟人家要礼了。素台说,人情往来呀,我都记着哩。一面就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子来,果然上头一笔一笔记得仔细。素台说这些个人情上头,就是换嘴吃的事儿,半斤八两。增志皱眉笑道,那也好,图个热闹。两口子就认真估算了人头儿,街坊四邻,七大姑八大姨,算着算着,增志忽然道,这个酒席钱,就咱们一家出吧。素台道,怎么,你还指望着叫我姐姐他们出呀。增志说,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给你姐姐商量一下,探探她的口气。素台冷笑道,她哪里有这份闲钱呢。你是不是觉得咱们吃亏呀。增志道,我不过是替他们着想,怕他们觉得脸上不好看。都是闺女,一样的人儿吗。素台说,那你的意思呢。他们那光景,你也知道。增志想了想,半晌才道,要不然,咱们给他们做个假脸?素台看了他一眼,笑道,呀,今儿个怎么这么好心了呢。一面说,一面只管拿眼睛往他身上看,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只把他看得心里发毛,气道,那随你便吧。我不过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倒歪心眼子想人。素台见他这个样儿,反倒扑哧一声笑了,软声道,看把你急的,知道你是好心,怕他们难堪。那怎么说呢,就说我们姐俩儿,对半平摊的?增志说不管,不管你们家的闲事儿。就出去洗澡去了。
r月亮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倒是有星光,一点点一簇簇的,落在水盆子里头,一漾一漾的。院子里树多,花草菜蔬也稠密,绿影幢幢,有一股子湿漉漉的青气。增志吸一口,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给清洗了一遍。刚冲过澡,一身清爽痛快,心里头喜欢,就拿出手机,四仰八叉,躺在丝瓜架下面的躺椅上,玩微信。正玩得有滋味呢,却见一个短信进来,却是娜子的。娜子问他在干吗呢。他说洗澡准备睡了。娜子又问,想我吗。增志心里跳了一下,回道,嗯。又觉得太冷淡了,又回了一个字,想。心想娜子这个娘儿们,八成是又催他那个事儿了。这些天乱成一锅粥,又正赶上家里过忌日,哪里顾得上她的事儿呢。正琢磨着怎么过了这一关,娜子却再没有发过来。增志一会儿看一回手机,一会儿看一回手机,一个晚上心神不定的。心里一个劲儿骂娜子这个小骚货,害人精。半夜里起夜,忍不住又从枕头底下拿出手机来看,不想被素台劈手夺了过去,嗖的一下子给他扔到院子里。增志气得哆嗦,一面骂,一面就到外头去找。
r不想那手机竟忽然响起来了。
r谁能把世事识破呢
r诸神不答
r诸神不答
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