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一村子的狗叫起来

作者:付 秀 莹

一早晨,团聚媳妇唠唠叨叨的,埋怨他软柿子,由着人家揉搓。又骂广聚这个不要脸的,白眼狼,连自己亲哥都坑。团聚被她唠叨得越发烦恼,训斥道,你少说两句行不行?他媳妇说,要是你刚硬一点,怎么就显出我来了?团聚气道,我怎么不刚硬了?我就是对你妹子不刚硬。他媳妇说,我妹子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说你那好兄弟呀?两口子正吵嘴呢,听见外头有人叫,就都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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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村南的根莲。团聚媳妇赶忙把她往屋里让,根莲却不进屋,就在廊檐下的一个凳子上坐下来。团聚媳妇又要倒水,根莲说嫂子你甭忙,又不是外人。我说句话就走,孩子还在家里躺着哩。团聚知道她这是有事儿,就朝着他媳妇使了个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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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根莲是挺瘦挺黑的一个闺女,没想到生养了以后,倒变得白胖了。浑身热腾腾的,胸前湿漉漉的两块。根莲说,哥呀,但凡能过得去,我肯定不过来朝你张这个嘴。根莲说去年的工资,你说年底结,年底了你又说开春结,开春了你又说麦天结。如今眼看着麦子就要开镰了,到底怎么样,你也给个准话儿呀。团聚媳妇端着一杯水过来,说你喝水喝水。根莲就接过来喝水。团聚笑道,你也不是外人,我就不跟你藏着掖着了。这二年买卖不好做,外头跑着不少账,手头一时周转不开。容我一阵子,我把外头的账们收一收,等手头松动了,头一个给你结了。根莲微微冷笑道,哥呀,不是我心硬,你让我信你哪一回呢。谁不知道,工人们上一年的工资,都还欠着哩。团聚笑道,我这么大个人了,说一句算一句,过了麦天,我就是砸锅卖铁,头一个给你。根莲说,我爹输水哩,老毛病犯了,还有添了这个孩子,哪儿哪儿都等着钱花。多了没有,没少的呀。我过来一趟,你就忍心让我空着手走?他媳妇把一盆水哗啦一下泼出去,嘟哝道,当初谁哭着喊着要进厂子上班呢,求人的时候,怎么就忘了?这样步步紧逼的,什么意思呢。团聚叫她快闭上臭嘴,却晚了。根莲立起来笑道,怎么,是你们欠我的钱,不是我欠你们的。欠钱的倒有理了?天下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了?团聚媳妇说,守着一个能干的好嫂子,还能缺钱花了?根莲说,你说谁呢?团聚媳妇说,谁应了就是说谁。团聚生怕她们吵起来,赶忙骂他媳妇,少说一句行不行?少说一句能把你当哑巴卖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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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老高了,两口子也无心弄饭吃。一只麻雀在地下蹦来蹦去,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叽叽喳喳的,也不怕人。菜畦里豇豆角正在开花,团团簇簇一大片紫色,惹得蜂啊蝶啊乱飞。有几颗西红柿都熟透了,也有红的,也有黄的,圆滚滚一大个一大个,铃铛一样。团聚蹲在地下,不住地唉声叹气。他媳妇见他这个样子,恨道,你这样子管啥用?团聚说,那你说怎么样管用?他媳妇说,我一个娘儿们家,你倒问起我来了。团聚说,这会儿你又成了娘儿们家了?怎么平时倒像个猛张飞,五马长枪的。他媳妇说,你就是在我跟前有本事,窝里横。团聚眼看着又要吵起来,心里烦恼,也不理她,径自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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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口立着几个闲人,都是一些个老头儿老婆儿。见他过来,赶着跟他打招呼,他漫声应着,有口无心的。还没有数伏,天就热起来了。麦子们早都熟黄了,金锭子似的,在风里一起一伏的,等着收割。村北这一大片,早先都是庄稼地,如今建成了工业区。空气里有一股子臭烘烘的皮革的味道,混合着麦子干燥的焦香,还有泥土湿湿的腥气。不知道谁家性子急,地头上早割了一畦,好像是一个人剃头剃了一半儿,就撂下了。老五赶着一群羊,慢悠悠过去了。呛人的灰尘腾起来,夹杂着热烘烘的羊膻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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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见大全在厂子门口立着,低头看手机。等团聚到了跟前,才看见了,笑道,这么早啊,忙不忙呀这阵子?团聚说,我倒想忙哩。大全嘎嘎嘎嘎笑起来,看你一脑门儿的官司,怎么了?团聚说,叔你故意的吧,笑话我。大全说哪能呢。团聚说,外头跑着的账忒多,工资也发不下来,工人们都闹哩。大全说,不能吧。你团聚不是工资高吗。两口子都是活菩萨,人们都争着往你厂里跑哩。团聚笑道,叔你净数落我,看我笑话是吧。大全冷笑道,难不成我说错了?团聚叹了一口气道,一句话也说不清。我如今是,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大全说,照说呢,我们都是干这一行的,同行是冤家。有些话,我不该说。团聚说,你说叔,你说。大全说,你叫我一声叔,我就把你当侄子看待。你这人,哪儿哪儿都好,就是有一样儿。团聚见他不说了,忙问道,怎么了呢?又掏出一根烟来,替他点上。大全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来,看着那烟雾在眼前慢慢散开去,才道,对人心眼儿太实了。做买卖的,这是大忌讳。团聚说,那要怎么样呢。大全说,不说别的,就说那些个工人们,你越是把他们当人,他们就越不把你当人。一个打工的,就得知道自己的身份。听说这几天有闹的?谁闹开了谁,看谁敢再闹!大全又吸了一口烟,慢悠悠道,我就不信了,有谁还能跟钱过不去。团聚刚想再问,大全的手机却响了。大全朝他摆摆手,自顾去接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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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旁边是一大块空地。一群妇女蹲在地下钉皮子,叽叽嘎嘎笑着,老远见了他,也有叫老板的,也有叫叔叫舅叫哥的。也有的喊老板,这么热天,吃犒劳不?给买冰糕吃呗。太阳在天上晒着,又大又毒。妇女们头上顶着湿毛巾,也有戴草帽的,一个个晒得黑黑红红,不像样子。他正要开口,却一眼看见喜针也在里头,顶着一块湿毛巾,长衣长裤,捂得严严实实,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心里骂了一句,有心叫她出来,人多眼杂的,又不好叫。只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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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倔头正在屋子里看电视,从监控器里看见他来了,赶忙把电视关了,迎出来,说老板来了?今儿个早呀。团聚说,人们还没来?老倔头说,刚来一批货,铰边儿的都来了。团聚一看,果然院子里停着一辆卡车,顺春正指挥着几个人卸货。团聚又踱到车间里,见转鼓正轰隆隆转着,几个工人光着膀子,预备着出鼓。团聚心里略略松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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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有个花池子,种着美人蕉、月季、鸡冠子花,红红紫紫,烂漫成一片。地下横七竖八有一些个碎皮尖子。双强媳妇正坐着个小凳,在厨房门前择茴香。见了团聚,笑道,今儿个蒸包子。老板你在这儿吃不?又压低声音说,南方人,不好伺候呀。硬是吃不惯茴香,说是吃草哩。一面说一面哧哧哧哧笑。团聚知道她说的是谁,也无心理她。双强媳妇讨个没趣,也不觉得怎么样,一面笑一面说,我就不信了,他们南方人真的不吃这个?老板你去过南方没有?团聚见她大咧咧坐着,也不知道并上腿,里头的花裤衩竟露出来,有心调戏她一下,到底是没心思。那媳妇浑然不觉,自顾絮絮叨叨的。团聚心里骂了一句,想这娘儿们真是缺心眼儿。欠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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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在办公室坐下,工程师老陈就过来了。老陈是南方人,白白净净的,一看就很有文化的样子。团聚掏出烟来,扔了一根给他,自己也点上一根。两个人就吸烟。过了半晌,老陈才说,老板呀,有个事儿,得跟你说说。团聚说怎么了呢。老陈说,我老家出了点事儿,我得回去。团聚说,那好说。我准你假。没啥大事儿吧。是孩子呢,还是老人呢。老陈说,事儿倒是不大。顿了顿说,老板,不瞒你说,我不想干了。团聚吃了一惊,忙问,怎么好好的,就不干了呢。老陈叹了一声,说,这几年,老板你待我不错,照说我不该半路撂挑子。可有一句老话儿,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也是有家有口的人,背井离乡的,出门在外不容易。我也不过是想多挣几个钱,回家去给孩子买房子。这不为过吧。团聚说,不为过不为过。你是不是嫌我这儿工资低呀。不是刚给你涨了吗。老陈笑道,是呀,涨是涨了,可我一分也拿不到呀。上一年的工资,到今天还没有见影儿呢,今年,眼瞅着都过去一半啦。团聚哦了一声,说,老哥你我同岁,比我大几个月,我就叫你一声哥。咱们共事也有几年了,你说我这个人怎么样呢。老陈说,老板你是好人,肯定是好人。团聚说,我这买卖的情况,你最清楚。你吃住在厂子里,有啥能瞒得过你呀。如今就是外头的账要不回来,周转不灵。你容我半年。就半年。老陈叹了一声,道,不是我不信你,老板,你但凡要是有点儿手腕儿的,就不会给人家坑了。团聚说你也知道了?老陈说,谁不知道?整个芳村,谁不知道这事儿?团聚叹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是家丑。我都没脸提。老陈说,照理说你们是亲兄弟姊妹,我不过是个外人。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可我就是看不惯,怎么就那么坑自己一奶同胞呀。老陈说,老板你也是太心慈面软,敞开了供着他们发货,货款倒一分钱也收不回来。有一回二回不知道,到了三回四回,怎么还这样由着他们呢。团聚低头吸烟,半晌才说,都是亲兄弟,能怎么样呢。老陈冷笑道,那我就纳闷了。你念着是亲兄弟,人家在城里楼呀车呀都买全了,厂子也盖起来了,如今你这厂子倒被掏空了,眼瞅着就要倒了,这么大的难处,怎么没有一个肯站出来,大话都不敢说一句。谁当你是亲兄弟了?团聚不说话。老陈说,算了算了,算我多嘴,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我还是那句话,想走了,不想干了。上一年的工资,还有这半年的,你看能不能给我结了。正说着,门口老倔头喊老板老板,有人找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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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难看饭馆出来,团聚深一脚浅一脚的,才觉出来有点醉了。正是中午,芳村人叫歇晌儿的。街上人不多。天热,这个时候,人们大都在睡歇晌儿觉。蝉倒是好大精神,不知道在哪一棵树上躲着,知了知了唱个不休。谁家的院墙上,大咧咧画着一幅宣传画,上头是一些花花草草,分别写着春夏秋冬。旁边有大大的几个字,有德者有余庆。另一个上头写着有德者前程远。还有一幅,一个小丫头,穿着红花袄,胖嘟嘟蹲着,上头写着中国梦。那画上又贴了一张很大的白纸,上头密密麻麻写着黑字,进孝礼,小盆子,五十,大臭,一百,渣子爷,二十,大全,二百……是永利他爹殁了的时候,各家各户进的孝。地下还能看见星星点点的鞭炮碎屑,还有白的纸幡。有一个丝瓜架翻过墙头来,几朵小黄花,开得十分放肆。团聚伸手从一棵矮树上揪下片叶子,放在唇边吹了两下,没响声儿,又噗的一口吐出来。这帮税收的,真是难伺候。找个名目就过来一趟,烟不用说,一顿酒肯定是少不了的。他娘的脑袋。尤其是那个胖子,简直就是个酒腻子。一来就喝,一喝就多。他心里烦透了,脸上却还得笑着,笑得腮帮子都酸了。这帮狗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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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歪头看呢,门里头却出来一个妇女,叫他老同学。他想了半晌,也没有想起来是谁,只觉得面熟得很。那妇女笑道,啊呀,当了老板,就不认识人了呀。见她眉眼倒是挺标致,门牙却缺了一小块。团聚把脑袋一拍,笑道,你看我这记性,对不住对不住。不认识谁,也不能不认识你呀。彩萍笑道,我说呢,念书那会儿,咱们是前后桌。团聚说可不是。又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面笑道,一点儿都没变呀。彩萍倒红了脸,伸手把头发拢一拢,笑道,你笑话我吧,都老太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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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就立在阴凉里说话。原来今儿个是永利他爹三七,彩萍来烧三七纸来了。论起来,彩萍她婆家跟永利他爹是干亲,如今红白事兴得大,干的湿的都动。彩萍说烧完纸,她还得回去上班哩。团聚因问起来,她在哪里上班。彩萍叹道,正说呢,我在城南一家厂子,那厂子也不怎么行,有一天没有一天的。团聚说,谁家呀,是不是牌坊底下,道西那一家,叫个飞龙皮革的?彩萍说可不是嘛。你怎么知道?彩萍说要不是今儿个碰上了,我也不好找上门去麻烦你。团聚怎么不知道她的意思,赶忙说,不是我不仗义,实在是我这厂子这阵子出了点问题。就把周转不灵的话说了几句,碍着脸面,也不好说得太过,只说是外头的账要不回来,有多少多少账,这家有多少,那家还有多少,听起来,不像是在告艰难,倒像是在吹牛皮了,吹自家厂子摊子大,有钱。一面说,一面在心里头扇自己嘴巴。彩萍听了笑道,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哩。你这大老板,拔根汗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少在我跟前哭穷吧,你都这样儿,我们小老百姓还活不活了呀。不由分说,就要去他厂里上班。团聚好说歹说,彩萍哪里肯信。一口一个大老板,一口一个老同学。一会儿嗔,一会儿笑。团聚左右无法,只有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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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毒辣辣晒着,村庄好像是被晒晕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绿烟却升腾起来,同天上的云彩缠绕在一起。一阵风吹过来,绿影幢幢。团聚嗓子一痒,就想开口唱。一只花狗却冷不丁朝他叫了两声,倒把他吓了一跳,刚要训斥一句,却见广聚家大门半开着。心想这小子什么时候回来了,他竟不知道。有心到家里去看看,大夏天的,生怕不便,况且又是做大伯子哥的,要是撞见点什么,就不好了。走了两步,见车库的门也开着,那辆桑塔纳停在里头,黝黑锃亮,十分威武。他心里骂了一句。广聚这小子,如今真是阔了。早先他还半信半疑。这大房子大院好车,由不得他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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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村有句话,亲兄弟,明算账。他就是不服。一笔一笔算起账来,还算是亲兄弟吗。旁的人他不知道,他跟广聚,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吃一个娘的奶长大。就兄弟两个,再没有旁人。广聚比他小六岁,这个兄弟,是在他背上长大的。小时候,一个白面卷子都要掰两半儿,一块糖都要咬开来吃。他手把手教他做买卖,手把手把他扶上马,还要送一程。怎么可能呢,他竟叫这个亲兄弟给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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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喝的是白酒,泸州老窖,五十多度。税务那个胖子,就是好喝高度酒。说高度酒不上头。真是胡扯。今天他不过多喝了两杯,怎么就觉得晕乎乎,好像是有点高了呢。广聚家后头早先是生产队,如今早有人家盖了房子,有楼房,也有平房,高高下下的,也不齐整。临着道,不知道是谁家的菜园子,四周用栅栏围起来,只留了一个小栅栏门,明晃晃挂着一把铁锁。这年头儿,连种个菜都这样防贼似的,想想好没意思。一大串四月鲜却从栅栏缝隙里钻出来,鲜肥碧绿,好像不耐寂寞的样子。他憋得难受,看了看四下里没人,就躲到栅栏后头,冲着那菜园子就尿了一泡。一只蚂蚱被惊动了,噌的一下子跳起来。正系裤子呢,恍惚见一个人骑车子过去了。他哎了一声。那人也不停下。又哎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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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针跳下车子,对他待看不看的。团聚见她浑身是汗,湿漉漉的,刚娩出的小羊羔一般,笑道,你看你,就是个财迷,这么热天也不歇着。喜针说,是呀,我倒是想歇着呢。就是这么个劳碌命。团聚说,这么大热天,白坐着还出汗哩,挣钱也不是这么个挣法。喜针冷笑道,怎么挣呢,你这大老板,倒是教教我。团聚见她这样儿,就不肯说了。半晌,喜针才说,钉皮子,就是要趁着日头好,越热越要赶着钉呢。团聚说,知道,这我还不知道。团聚说往后这种活儿你甭干了,也是有年纪的人了。团聚说家里两个大汉们,怎么就老是你冲在头里呢。喜针冷笑道,你也是怀里揣笊篱,捞(劳)不着的心。团聚见她汗淋淋的,有一绺头发湿湿的粘在额前,虽说是一身干活的衣裳,却仍是结结实实的,饱满筋道,要哪儿有哪儿,心里不由一动。仗着酒盖着脸儿,伸手就想替她把那绺头发弄一弄,不想喜针劈手一挡,就把他手打掉了。团聚脸上讪讪的,只好把手放在脑袋上,胡噜一下自己的后脑勺。喜针叹口气道,我的事儿不用你管,横竖累不死人。你还是把自己的事儿弄一弄吧。团聚笑道,我有什么事儿呀。喜针说,还嘴硬呢。要是有点法子,就把工人们的工资算一算。一人一张嘴,这么多张嘴,一个人说一句,唾沫星子就能把你淹死。团聚说,你是听见啥话儿了?喜针说,装,你再装。芳村能有多大呀。我都听说了。团聚笑道,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儿。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这点子事儿,还叫个事儿?喜针横他一眼,嗔道,谁管你呢。你又不是我啥人儿。说着扭身就要走。团聚见她这个样儿,身子立马就酥了半边儿,也不顾左右有人没人,伸手就要拽她。喜针急得没法儿,也不敢叫,只好一口咬在他的手腕子上,团聚哎呀一声,抬头看时,喜针早骑车子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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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了咬,心里头乱糟糟的,又是恨,又不甘心。只在心里头把喜针一遍一遍地叫了骂了,仍是不解恨。酒这东西,说好便好,说不好,怎么说呢,实在是不好。喝了这么一点子酒,就乱了阵脚了。真是没出息。这么多年了,对喜针,他竟是老也忘记不了。早先的那些个事儿,恩也好,怨也罢,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儿了。如今儿女成行,生计也艰难,照说早该丢开手了才是。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这些年,竟没有一时一刻不挂念的。年纪越大,倒越是记起旧人旧事了。是不是,果真老了呢。想起方才喜针那个样子,含嗔带怒,湿漉漉热腾腾,心里头越发不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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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家,院子里静悄悄的。一院子的花草影子乱动,只有那只猫在门外阴凉里卧着打呼噜。掀开帘子,却见他媳妇只穿了一件家常的裙子,在床上歪着呢。团聚看她肥肥白白的一身好肉,按捺不住一时的性子,直扑上去。他媳妇正睡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理会,由着他动。他见她哼哼唧唧的,越发起了性儿,一面弄,心里头把那个可恨的人叫了一千遍一万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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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忙乱呢,听见外头有人说话。吓得两个人不敢出声,也不敢再动。那人在外头叫了一会儿,团聚,团聚,团聚团聚,又敲了一会儿门,方才嘟嘟哝哝走了。团聚这才想起来,幸亏方才顺手关了门。被打断这一下子,早没有了兴致。只好把怀里那个颤巍巍的人丢开了,心里头只觉得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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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钟当当当当响了一下,才知道有一点半了。他媳妇早已经醒了,却不肯起来,一个劲儿撩拨他。团聚怎么不知道她的意思,故意不理会。他媳妇见他不理,不由得恼了,翻身坐起来,骂道,又去哪里喝了?成天价就知道灌那二两马尿。灌了就灌了,还要挂出幌子来。浑身酒气,非得醉成这个样儿。他见她说话颠颠倒倒的,不耐烦道,少说两句吧,啰唆。自顾躺床上睡去了。他媳妇哪里肯叫他去睡,过来又是给他揉,又是搓,闹得他到底是禁不住了,只好起来,骂道,都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都四十好几了,怎么还跟虎狼一样呀。他媳妇拧他一把,刚要骂,电话却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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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烟气腾腾的。团聚皱着眉头吸烟,一根接一根。他想起大全的话,谁闹开了谁。大全这家伙,果然是个有气魄的。可大全的买卖做得有多大?他这一个小厂子,怎么能跟大全比呢。他不过仗着待人厚,得人心,才把这一摊子撑下来。可谁会想到呢。这世道,竟不讲道理了。就像大全说的,你越是把人家当人,人家就越不把你当人。方才,是见起的电话。见起是他挑担子,耿家庄的。如今也在城里租了铺面,专门搞批发。从他这厂子里进货,因为是亲戚,向来是先发货,后结账。谁知这见起看上去最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这几年渐渐却变了。怎么说呢,为了这个,他们两口子吵了好几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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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媳妇倒了一杯水过来,递给他,看着他脸色,小心道,见起这个王八蛋,都是他撺掇着老妮子。团聚说,那也不一定。你那妹子也是一个见钱眼开的。说到底,见起也不过是外人。你可是她亲姐姐呀。他媳妇道,你光说她,广聚呢,他不是你亲兄弟?还有你那好兄弟媳妇,把咱的钱都吞了,你在人家面前,怎么连个屁都不敢放?团聚把桌子一拍,骂道,你说够了没有?桌子上有一个大白杏儿,被震得骨碌碌滚下来,在地下滚了老远。他媳妇跑过去捡起来,想要骂,又怕把他惹火了。由着他吸了半天烟,才道,总得想个办法呀。团聚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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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媳妇拿上手机,砰地摔门子出去,珠子穿的帘子晃晃悠悠的,叮当乱响,半晌停不下来。阳光透过帘子,把地下的瓷砖弄得明一块暗一块的。这见起,竟然好意思跟他张嘴。这些年下来,他白白喂他们的还少了?可见是人心不足。钱财这样东西,最不是好的。这一回,看来真的得想点急法子了。院子里有谁在说话,高一声低一声的,说着说着就骂起来。仔细一听,原来是他媳妇在打电话。一口一个老妮子,一口一个脏×妮子。好像是跟她妹子。有心出去劝劝,还是懒怠动。她们姊妹俩的事儿,叫她们弄去吧。这老妮子,也是一个厉害茬,在家里,仗着老小,爹娘又偏心,一向不把这个姐姐放在眼里头。人呢,又长得好。嘴尖性大,最是一个不好对付的。相比之下,这个做姐姐的,倒是一个没嘴儿的葫芦,全由着她了。正想着呢,只听外头他媳妇哭起来。呜呜咽咽的,一面哭,一面骂,却只有那一句没良心的妮子,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他知道这是给老妮子气的。心里不由恨他媳妇嘴笨,又恨她没出息。赌气不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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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了一阵子,就没有动静了。他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就掀帘子出来看看。他媳妇坐在廊檐下头,两只眼睛烂桃儿一样。抬头见他出来,也不说话,只是发呆。他本想着数落几句,见她这样儿,有些不忍,便笑道,姊妹俩吵架啦?他媳妇不说话。团聚道,你怎么能吵得过她,老妮子那张嘴,死人都能叫她说活了。他媳妇还是不说话。团聚说,你也甭生气了。老妮子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一分钱,看得比车轮子还要大。占便宜没够。凡事又不肯吃亏,说话儿也要站在上风头儿。他媳妇忽然滴滴答答滚下眼泪来。团聚说好啦好啦,越劝你越来劲儿了真是。说着就要往外走。他媳妇一把抓住他,哭道,坏了,坏事了。团聚见她哭得不祥,急问道,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他媳妇哭道,见起给人家骗了。团聚说,谁说的,老妮子说的?骗了多少?他媳妇说,老妮子不肯说。反正是,这回都赔进去了,赔了个底儿掉。说着又呜呜呜呜哭起来。团聚骂道,哭哭哭,哭你娘个脑袋。哭有啥用?还不赶紧给见起打电话,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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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起却关机。为什么关机呢。照理说,团聚是老板,见起不过是他雇来打工的。出了这种事儿,该是团聚更着急才对。怎么见起倒关机了呢。这么多年的挑担子,他怎么不知道见起的脾气呢。他嬉皮笑脸话多屁稠的时候,倒是没事的。要是他一句话都不说了,事情就大了。看来,这一回,竟是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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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烦恼呢,他爹推门进来,一脸愁苦,也不说话,就蹲在地下卷旱烟。他媳妇过来让他沙发上坐,他也不肯。扔给他一颗烟卷,他接过来,别在耳朵后头,仍然卷他的旱烟。他知道他这是有事,也不问他。好半天,他爹才说,听说,工人们工资发不下来了?他不说话。他爹说,一村子风言风语,说啥的都有。欠债还钱,这是天理。但凡要能想想办法,就把人家的工钱发了吧。他心里烦恼,也不肯露出来,强笑道,哪有啊,听他们乱嚼舌头。都是眼红咱哩。他爹叹道,你也不用瞒我,我虽说老了不中用了,倒还不算十分糊涂。我知道你是遇上难处了。团聚心里一热,也不敢接话。他爹说,要不是遇上难处,你也不肯这么拖欠着人家的。你是我小子,我还不知道你?他媳妇在一旁说,我早就憋了一肚子话,想说他又不让说。团聚喝道,怎么哪儿都有你呀。他爹就骂他,你倒厉害了,我还没死呢,就把你厉害成这个样儿了。又对着他媳妇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了。我又不聋不哑。他爹说广聚他们两口子,六亲不认,是坏了良心了。团聚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低头吸烟。他爹说,照说我这一辈子,就你跟广聚两个小子。我这个当爹的,本该站出来,劈一劈这个直理。俩小子,我一碗水端平了,谁对谁错,把这件事儿摊开了,拿到桌面子上说一说。他爹叹口气道,可我怎么就是不能呢。他爹说我也是有年纪的人了,越来越是用人的年纪了。你们兄弟两个,都是我亲生的,你们替我想一想,这十个指头,我咬咬哪一个不疼呢。说着就掉下泪来。团聚忙说,我也没说啥呀。我也没说让你说他呀。他媳妇直个劲儿给他递眼色,他也不管。他爹擦泪道,聚呀,我这一辈子,什么苦都吃过了,什么罪也受过了。如今老了老了,一不想花你们的钱,二不想享你们的福。他媳妇冷笑一声,也不说话。他爹说,我就是有一个想头儿,你们兄弟俩,和和美美的,可千万别叫外人看了笑话呀。团聚忙说,看你说哩,怎么会呢。他媳妇把帘子一摔,就出去了。他爹叹口气道,说一千道一万,你是当哥的,凡事你就该多担待着点儿。你有怨气火气,就冲着我撒。团聚说这是啥话嘛。我能有啥气呀。他爹吸了一口烟,道,我还是那句话,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赶紧想想办法,把这窟窿给堵上。说着从兜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个脏乎乎的手绢来,左一层右一层,终于打开来时,却是一小沓钱。他爹说,这个不多,你拿着。他推推搡搡半天,推不过,只有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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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他爹出门,看见粉红迎面过来,赶忙朝她使个眼色,又指了指他爹的后背。等他爹拐进胡同走远了,粉红才笑道,团聚哥你这是怎么了,挤眉弄眼的。团聚说,我不是生怕你当他面儿要工资嘛。粉红撇嘴道,你倒是个大孝子。团聚苦笑道,我算是哪门子孝子呀。粉红说,我倒不是来要工资的。听说西河流招人哩,缝手套,好像是日工。我来就是想打听打听。你媳妇哩?听说是她娘家一个堂哥。团聚说,你不在我这儿干了呀?粉红说,哥呀,我也得吃饭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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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慢慢落下去了。西天上留下一大片云彩,层层叠叠的,好像是谁打翻了颜料缸子,蓝紫红黄,乱糟糟满眼。有谁家的两口子在吵架,一声一声的,妗子姥姥的,骂得不堪。团聚也无心去看热闹,倒背了手,慢慢往回走。一面心里盘算着找谁担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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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娃他女婿的意思,得找那些个端国家饭碗的人,要有公职有工资,才有资格担保。黑娃他女婿是李家庄的,专门放贷款,利息呢,可以商量,要看贷款数目,还有还款期限,急还是不急。黑娃说,他女婿忙得不行,小打小闹的本不想费事,是他出面,说是一个村里的,又是本家本院,按照辈分,还要叫团聚一声舅的,才算应下来了。只是有一样儿。利息上就不能再让了。双方都是买卖人,大家都该体谅着点儿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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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芳村,有谁是端国家饭碗的呢。小手家小子倒是一个,听说在石家庄,一个大单位里头。就去问一问小手,看能不能叫他家小子给担保一下。小手刚拉货回来,正在院子里洗脸,听团聚七绕八绕说了一车的话,才笑道,你真是找错人啦。我那小子才上班不过两年,媳妇还没有娶哩。他一个孩子家,拿啥给你担保呢。况且,你是做大买卖的,说句不好听的,万一有个好歹呢,这个谁也不敢担保。团聚见他这样说话,只好讪讪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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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杏家门口迟疑半晌,才把心一横,硬着头皮进去。大杏一家正吃饭呢,团聚绕了一大圈,终于问起了小梨。大杏笑着,一口剪断他道,小梨出国啦。单位派出去考察,几时回来,说不好。又问团聚有事吗。团聚忙说没事没事,随口问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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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终于慢慢黑下来了。风在树梢上吹过,簌簌乱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白天是大太阳,晚上却好像是阴天了。天上黑黢黢的,也看不见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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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的狗叫了一声,惹得好几只狗也跟着汪汪汪汪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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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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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给人们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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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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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给村庄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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