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春米给烫得泪汪汪

作者:付 秀 莹

春米正在院子里洗衣裳,听见前头有人叫她。答应了一声,湿淋淋的一双手就出来了。她婆婆正把一捆子韭菜拿出来,预备着到门口的树荫里择。建信穿得人模狗样的,在一张桌子前坐着。见春米出来,她婆婆笑道,你建信叔来了,还不快泡上茶。又朝着建信笑道,我把这韭菜择出来,晌午咱就吃饺子。建信笑眯眯的,也不说吃,也不说不吃。跷着二郎腿,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放在桌子上,几根手指只管在桌上嗒嗒嗒嗒乱点。春米耷拉着个眼皮,对他待看不看的。建信说还是那个啥,花茶吧。春米也不说话,就烧水泡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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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米今儿个穿了一条浅黄裙子,上头落着一片一片细细的叶子。头发拿一个浅蓝塑料卡子绾起来,有一小绺散了,在脸颊上一飞一飞的。饭馆前头有一棵大槐树,把这屋子遮去了大半个。蝉不知道在哪一根树枝上唱着,喳,一声,喳,一声,喳,又一声。日头透过树叶子,有一片正好落在春米身上,春米整个人就成了金色的,毛茸茸的。春米泡了茶,端到建信跟前。建信却不接,只拿眼睛看着春米颈窝里的那一颗痣。春米就把脸飞红了,把茶杯咣当一下放在桌子上,也不理他,扭身就走。建信这才哧的一声笑出来。说别走呀。还没说话儿哩。春米只不理他,拿了一块搌布,仔细擦起周围的桌子来。建信就端起杯子,慢悠悠喝茶。一双眼睛却紧紧追着春米,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春米心想,这家伙,看来今儿个是闲了。又不好老这样不说话,就过去把音响打开了。一个女人正在唱着,我爱你在心口难开。春米心里骂了一句,偷眼看了看建信那边。他一面喝着茶,一面二郎腿跟着那歌打着拍子,倒是十分自得。又看了看外头,她婆婆正在树荫底下择韭菜呢。春米心里不由恨道,老东西。这是故意。就又把音响拧小了点,坐在一旁,一面剥蒜,一面跟建信说闲话儿。东一句西一句,笑得咯咯咯咯咯咯的,花枝子乱颤。惹得她婆婆不断朝这边看过来。春米越发来了兴头,笑得更清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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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信难得见她这样喜欢,就尽着把一些个笑话段子讲给她听。春米笑得颠颠倒倒的。她婆婆忍不住在门外头咳嗽起来。春米心里冷笑一声,想,怎么,这就怕了?老不要脸。打量我不知道你们肚子里那几根花花肠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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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有个沙哑的嗓子在叫卖,油炸——糕,油炸——糕,油炸——糕,前两个字声音挑上去,拖着长长的尾音,最后一个字却又忽然低下来,收束得短促有力,十分干净利落。建信笑道,吃不吃?春米说不吃。建信小声道,真不要?眼睛一眨一眨的,直看到春米眼睛里去。春米横了他一眼,骂道,没正经。建信委屈道,我是说油炸糕哩。春米气得咬牙,就红了脸,低头剥蒜。建信见她羞答答的样子,只管拿话儿撩拨她。春米心里又臊又恼,却又不好发作,只好借故烧水,躲到后头厨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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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馆不大,前头厅堂里还算宽敞,后厨里便觉得有点局促了。迎面一个大冰箱,占去了不少地方。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挤挤挨挨的。灶台前头,只能容下一个人。要是有人炒菜,另一个人只好侧着身子才能过得去。料理台拿瓷砖贴了,明晃晃的,上头摆着一溜大红塑料盆子,里头有泡着绿豆芽的,有泡着粉条的,还有放着焯好的青菜的,还有一盆子切好的土豆丝,也拿清水泡着。厨房里有一股子油烟味道,有一只苍蝇,在这个盆子上停一停,在那个盆子上停一停,嘤嘤嗡嗡的,张狂得很。春米也无心理它。在厨房里磨蹭了半晌,方才慢慢出来。建信正举着手机打电话。高声音大嗓门的,笑得十分爽朗。见春米出来,把眼睛朝她眨了眨,又冲着茶杯点了点下巴颏儿,春米见那茶杯果然空了,心里恨了一声,只好过去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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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晌午的时候,果然来了一帮子人。有芳村的,也有苌家庄,也有东燕村的,总共有七八个。两辆车停在饭馆门前头,慌得她婆婆扔下没择完的韭菜们,进屋里来招呼着。春米忙着烧水泡茶,心想,建信这家伙,还真是财神爷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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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看回来的时候,春米早张罗好了一桌子饭菜,有荤有素,有凉有热,香气扑鼻。一桌子人就喝酒。难看笑呵呵的,满满倒上一杯,挨个给大家敬酒。又嘱咐春米记着续茶水。春米见公公回来了,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她又去厨房里和了一块面,叫它饧着,预备着包饺子。把一些个木耳放盆子里发上,又煮了一些椒盐花生,切好一盘子肉糕,防备着他们一会儿高兴了添菜。这时候,外头早开始划起拳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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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魁首哇,六个六哇,哥俩好哇。建信赢了,正立逼着别人喝酒。那人偏偏是个娘儿们脾气,磨蹭着不肯喝,建信非得叫他喝。一桌子人闹哄哄的。春米拎着水壶出来灌水。建信喝得红头涨脸的,脑门子上都是汗。大着个舌头,叫春米开空调。春米说,开着哩。建信说,开——着?那——怎么还这么热——热呀。难看赶忙过去,又把温度调低了一点。说有冰啤,要不咱来点冰啤?大热天儿的,这白酒也忒烈了。就喊春米婆婆拿冰啤来。春米抓了个空儿,溜回去洗她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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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前后两进院子。前头是饭馆,后头住人。两进院子通着,中间有一道月亮门。早先不过是一个豁口儿,这两年光景好了,就拿花砖重新垒了,又找把式给画了影壁。画的是一片湖水,青碧碧的,停着一只小船,远处隐隐有山峰,被云雾遮掩着,倒影却落在水里头,清幽幽的。叫人看了一眼,还想看第二眼。越看呢,越想住到这画里头去了。春米就常常立在这影壁前面发呆。芳村这地方,都是大平原。谁见过这样的好地方?也不知道,这世上怎么竟有这样好山好水的景致,叫人看了,心里酸酸凉凉的,一时觉得满满的,一时又觉得空落落的,那一种滋味,说也说不出。院子里种着一棵石榴树,一棵香椿树,还有一棵柿子树。柿子树这东西,早些年芳村还没有。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儿,这几年,倒渐渐多起来了。平日里也显不出什么好来,只到了秋天,那才叫好看。一树一树的大柿子,点了灯笼一样,给日头一照,红红黄黄的,十分耀眼晶莹。北屋台阶前头,拿碎砖头砌了一个花池子,栽着月季,瓜叶菊,还有美人蕉,还有一种花,春米也叫不出名字,细细碎碎的小花瓣,竟全是粉色的,深深浅浅的粉,乍一看倒平常,细细看去,却有一种乱纷纷闹嚷嚷的好看。花池子旁边的泥土里,竟然长出了几棵玉米苗子。或许是谁不小心掉了几颗种子在这里,如今长得倒有一尺多高了。玉米叶子宽阔青翠,在风里摇曳着。晌午的日头煌煌照着,把院子晒得滚烫。一院子树影子乱晃,落到人身上,落到洗衣盆子里,落到脚边的大白猫身上。把它们弄得明一块暗一块的。春米抬起手背擦了擦汗,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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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头传来喧哗声,一浪高过一浪。有猜拳的,有行令的,有叫的,有笑的。酒杯碰到一起的声音,清脆响亮。有人骂着粗话,咯咯咯咯咯笑着。这个时候,那帮人想必是正喝到了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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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饭馆,春米嫁过来的时候还没有。那时候,是小财财开的财财酒家。小财财是刘增雨家二小子。刘增雨是谁?那时候,芳村的人谁不知道,刘增雨是芳村的头号人物儿,当着村干部,刘家院房又大,弟兄又多,因此,刘增雨在芳村,跺跺脚,地都要抖上一抖,势力极大。后来,刘、翟两家斗法,刘家败下阵来。刘增雨下台,建信上台。都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那财财酒家眼看着就不行了。当初,她公公难看,还只是在街上弄着一个烧饼摊子,打油酥烧饼,冬天呢,也卖点儿豆腐脑,夏天呢,就是凉粉儿呀扒糕呀,小本儿买卖,十分不易。后来,也是难看脑子好使,见财财酒家不行了,才盘算着自己开个小饭馆。说起来,这事儿还真多亏了建信。拿她公公难看的话,一村子人哪,谁都没有长着俩脑袋瓜儿。旁的不说,就说翟家院里头,有多少能人儿?凭啥就咱家能开?人呐,受了人家的恩情,不能不讲良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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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信的声音一声高一声低传过来。旁边的人们,一口一个领导,一口一个大哥,十分恭维他。建信哈哈哈哈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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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怎么开始的呢,春米努力想了想,却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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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挺热,水管子里的水倒凉冰冰的。春米洗完衣裳,一件一件晾在铁丝上。又抬起脚,伸到水管子底下,把凉鞋上溅的肥皂沫子冲干净。正琢磨着要不要去屋里弄一下头发,却听见她婆婆在前头喊她。就湿着一双脚,咕叽咕叽往前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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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酒气冲天。一桌子人都喝高了,东倒西歪的,有的嘴里还在叫着,五魁首哇,六个六哇,哥俩好呀。建信靠在椅子背上,早动弹不了了,只是傻笑。她婆婆给她使了一个眼色,叫她过去。春米迟疑一下,还是过去了。建信见了她,笑得更大了。嘴里叫着春米,春米,春米。伸出一只手来,想要拉她。春米心里又气又急,待要甩开他,又觉得动作太大了,反叫人疑心。又偷眼看了看她婆婆,她婆婆正一趟一趟地进进出出,收拾盘子碗碟。她公公难看,立在门口,也不知道正给谁打电话。春米重新烧了水,浓浓的泡了一壶茶来。又到后头厨房里,拿温开水调了一碗蜂蜜水,端到建信面前。建信歪在椅子上,嘴里一个劲儿地乱叫,春米,春米,春米,春米。正着急呢,四槐竟叫了几个小伙子过来,七手八脚把那几个喝醉的人弄到外头的车里去。一时屋子里只剩下建信和春米。建信含含混混地笑道,春米,春米——春米心里油煎一般,眼巴巴的,盼着四槐再回来把建信弄走。四槐却没有回来。外头推推搡搡闹了一阵子,又安静下来。春米跑出去看了看,汽车早都开走了。她公公婆婆也不见了人影。春米看着地下那一片乱七八糟的车轱辘印子,叹了一口气。只听见建信在屋里叫她,春米,春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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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外头那一棵老石榴树,花早开过了,只剩下了满树的青枝子绿叶子,倒越发泼辣了。要不了几天,一个一个的小果子就悄悄结出来了。阳光透过树枝子,在床上画下乱七八糟的影子。窗子半开着,有风悠悠吹过来,把那窗帘的一角,弄得一掀一掀的。窗帘是粉色的底子,上头开着一朵一朵的小蓝花,清幽幽,孤单单,好像是结着一股子淡淡愁怨。床头的墙上是一幅大大的婚纱照,金色镶边的框子,华丽丽的。春米穿着婚纱,半低着头。脸上好像是害羞,又好像是着急。睫毛垂下来,也不知道在看什么。那假睫毛长长密密的,小蒲扇一样。旁边的那个人,是永利。永利穿一套白西装,大红的领结,乌黑油亮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永利看她的眼神,倒是十分专注。永利也半低着头,拉着她的手。看上去,永利足足比她高出半个头来。可是,谁能猜出来呢,他脚底下垫着两块砖头。他们身后,是尖顶的教堂,大束的玫瑰,红玫瑰,白玫瑰,黄玫瑰。金色的小天使,张着洁白的翅膀。当时他们是在县城哪个照相馆?好像是,花园街那一家,紧挨着农贸市场。照完相,他们还顺路到市场上,挑了一只上供用的大红公鸡,还有半斤刚出锅的肉糕。永利总记得,她娘就好这一口儿。好像是个腊月里,屋子里没有暖气。薄薄的婚纱穿在身上,觉得扎得慌,痒梭梭的,难受。后头的拉链也坏了,拉了半天,把那旁边的针脚都拉裂开了,只好不管它。好在是背后头,谁都看不见。她冻得浑身哆嗦。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害得那个小姑娘一个劲儿跑过来,给她补胭脂补唇膏。照片里,她的妆显得格外隆重,太浓了,一点都不像她,倒像是另一个人了。她看着那个穿婚纱的浓妆艳抹的女人,越看越陌生,连她自己都认不出来了。永利却还好。低头看着她,像是安慰,又像是柔声劝说,神情里有一点喜欢,有一点局促,好像还有一点紧张。也不知道,怎么就稀里糊涂结了婚了。想起来,真是做梦一样。当时媒人说,永利在村里教书。春米听了,还没有见人,心里就暗暗应允了。春米虽然自己只念了小学,却喜欢读书人。媒人是春米一个堂婶子,娘家在芳村。堂婶子跟春米她娘说,我给米说的这一家,正经八百的好人家,老实本分,还有一点顶要紧的,这孩子识文断字,当老师,月月有工资——这还不是有了一个小摇钱树呀。又体面,又宽裕。里子面子都有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等见面那一天,只见屋里坐着一个瘦小的年轻人,床沿高,两只脚还挨不着地,只好在半空悬着。春米吃了一惊。再看旁边,还立着一个人,高高大大的,结实得像牛犊子。春米心里又欢喜起来,暗想,这个该是了。床上坐着的那一个,说不定是跟着来的。过了一会儿,高高大大的那一个竟然出去了,只留下床沿上这一个。春米越发慌乱起来,觉得背上起了薄薄一层细汗。后来才知道,这人果然就是永利了。永利坐在那里不显眼,一开口说话,倒真是不一样的。永利穿得也干净,长得呢,也是干干净净的。说话慢言慢语,有一种,怎么说,有那么一种东西,想想是好的,说又说不出来。后来,永利一看见这婚纱照,就说好。永利说,你半低着头的样子,真好看。春米不相信。照片上那个女的,怎么会是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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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头对面是一幅娃娃图。两个娃娃,肥肥白白的,小胳膊小腿儿藕节似的,十分喜爱人儿。这娃娃图结婚的时候便有,当时来闹洞房的人们都说,看这娃娃,多胖。又看看她和永利,不怀好意地笑。春米便又低下头。如今,他们也有了自己的儿子,正是淘气的时候。平时是她婆婆带着,忙不过来,就送到永利他姐姐永红那里去。床头柜上放着一只碗,被翻过来扣着,当作了烟灰缸。上头有半截烟头。有一两点烟灰,落在旁边的一卷卫生纸上。旁边的枕头上,还留着一个浅浅的窝儿,上头仿佛还有建信的烟味。春米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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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她恍惚觉得像是做梦。待响了半晌,才迟迟疑疑过去接了。她婆婆在电话里小心翼翼的,叫她吃饭。她拿着话筒,不说去,也不说不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婆婆喂了几声,叮嘱道,快点呀,啊,凉了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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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懒懒地起床,懒懒地梳洗。在衣橱里看了看,挑了一件连衣裙穿上,奶白的底子,上面暗暗绣着一个一个绿点子。也不擦油,黄着一张脸,就把床上的床单枕套扯下来,扔到洗衣机里头。又把那毛巾被也扯出来,也扔到洗衣机里。洗衣机轰隆轰隆响起来,她在旁边看着那些被单枕套在里头滚动,翻来覆去,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她才幽幽地叹口气,到前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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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馆里收拾得干净利落。只有她婆婆在门外头坐着,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灶台上放着一只锅,锅里温着一大碗饺子,旁边的砂锅里,正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鸡汤的香味混合着水蒸气,弥漫了一屋子。春米端了饺子,找了一张桌子吃起来。昨天晚饭也没有吃,她早就饿坏了。吃完饺子,又盛了一大碗鸡汤。鸡汤很烫,她也不怕,好像是在跟谁赌气。一大口一大口,一大口又一大口,直把她喝得眼泪汪汪的。她婆婆在外头喊,够不够呀?不够冰箱里还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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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她就坐在门口桌子前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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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地方十分冲要。大街上人来人往,有人停下来,跟她婆婆说两句闲话儿。也有人叫一声,说忙呀,好买卖呀。就过去了。不断有汽车开过来,开过去,扬起一片黄白的灰尘,好半天不散。正出神呢,手机里来了一条短信。她心里一跳,打开一看,却是永利。永利问她吃了没有,吃的什么。春米就说了。永利又问今儿个忙不忙?春米嫌他啰唆,就不理他。永利就是这一点好,细心,知道体贴人。人虽说不在身边,短信倒是来得十分殷勤。春米是在后来才知道,永利不过是代课老师,几个村小学合并,成立联合小学的时候,清理了一批代课老师,永利就不教书了。先是在石家庄打工,后来又去了天津。春米看着他瘦小的身影,背着一个大编织袋子,跟村里几个人搭伴儿去赶火车,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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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发呆呢,只觉得门口儿一暗,仔细一看,却是她们村的缨子。缨子比她大一岁,嫁到了青草镇上。今儿个是带着孩子来会开这儿看病了。春米赶忙起身给她让座,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来递给她。缨子四下里看了看,笑道,哎呀,当上老板娘啦。春米笑道,我哪里比得上你呀。小本买卖,赚不了几个钱。缨子笑道,我呀,我可没有恁大的本事。缨子说还不是我家那个,整天瞎折腾。春米知道她又要说她那女婿,也不好打断她,就听着她说。缨子她女婿在镇上储蓄所,这倒也罢了。缨子在家也弄了一个小买卖,专门给人家放款,高利贷,也有薄的,也有高的,全凭她说了算,利滚利,这些年下来,赚了个大瓮满小瓮流。号称小银行,在这一带名气很大。当初弄这个难看饭馆,就是从缨子家小银行贷的款。因为是本村的,缨子在利钱上格外照顾。春米怎么不知道,这缨子是一个铁公鸡,平日里都是一毛不拔的。叫人家在那个上头让利,实在是难为了她。因笑道,孩子怎么了?哪儿不舒坦?缨子说,也不是啥大毛病,咳嗽,老也不好,就想着到会开这儿来看看,才放心。春米说,是呀,会开看小孩子最拿手了。缨子说,谁想到这么多人,还得排队哩。会开家真是赚足了。春米说可不是。晌午饭就在我这儿吃吧,都是现成的。缨子忙说不用,回家还有事儿哩。缨子说我那边一会儿都离不开,忙得呀,四爪朝天哩。春米说是呀,知道你是忙人儿。缨子说,这饭店买卖怎么样呀?依我说,村里能有多少吃饭的,还不如咬咬牙,开到镇上去,镇上是什么地方?春米说,那可开不起。镇上也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呀?缨子说,如今这世道,是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缨子说你比方我吧,当初咱们做闺女那会儿,谁想到还会有这样的日子呀。春米说可不是。两个人就说起了村里的一些人和事儿。谁谁过得好,发了,谁谁过得不好,借的大窟窿小眼的。谁谁倒是婆家特别有,忒有了,嫁到人家门子,人家就很看不上,可受气哩。正说着闲话儿,孩子却醒了,闹起来。缨子这才像是想起了看病的事儿,急忙要走。春米见她执意不吃饭,只好算了。送她出来的时候,又抱着那孩子,跑到秋保家超市里,买了一堆吃的玩的。缨子嘴里客气着,却是十分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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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市就在饭馆斜对面。从超市里出来,远远看去,自家门楣上那块匾牌倒是醒目,白底子上头,红笔写着“难看饭馆”几个字。她婆婆却不见人影了。想是看见缨子,躲出去了。她婆婆这个人,怎么说呢,小气,心眼子倒不多,老实本分,一辈子听男人的。对春米呢,倒还算是不错。正慢慢往回走,却见她大姑子永红远远过来了,怀里抱着她儿子。春米赶忙迎上去,从她怀里把儿子接过来。她大姑子笑道,这回见着你亲妈了,不闹了吧。那孩子把脸藏在他妈怀里,哼哼唧唧的,不肯抬头。春米拍了一下他的小屁股,笑道,在大姑家吃啥好东西啦。?她大姑子笑道,跟着大姑能吃上啥好东西呀。大姑又没钱。春米见她说话阴阳怪气,就笑道,大姑熬的粥好喝不好喝?妈妈就老也熬不了那么好。她大姑子却笑道,跟着大姑就是喝个粥,不像跟着亲妈,吃香的喝辣的。亲妈本事大嘛。春米见她这样说,就红了脸,强笑道,姐姐,你这是啥话?我这一个劲儿地跟你说好话儿哩。你看你,当着孩子——她大姑子冷笑道,当着孩子?如今怕当着孩子了呀?孩子算啥呀,就是当着孩子爷爷奶奶,那一对老糊涂,你不是也不怕吗?春米嘴唇哆嗦,气道,姐姐,你怎么这么说话?她大姑子冷笑道,怎么说话?你叫我怎么说话?一村子的人,都眼睁睁看着哪。别叫我说出更难听的来!春米气得浑身发抖,一句囫囵话儿也说不出来。只死死抱着孩子,眼里泪汪汪的。她大姑子骂道,不是东西!敢做不敢当的贱货!大街上人来人往,早有一些闲人跑过来,凑着看热闹。她大姑子不料会有这么多人,也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人们议论纷纷的,也有说春米不是的,也有向着她大姑子的,也有说难看两口子的,一时嘈嘈杂杂,乱成一团。正热闹着,只见她婆婆飞一般过来,一手一个,拉着闺女媳妇就往家里走,嘴里骂道,家里盛不下你们,跑到大街上来丢人现眼来了?人家正等着看戏哩,你们唱得倒是来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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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有数伏,天儿就热起来了。芳村就是这一点,树多。到了这个季节,一村子绿云缠绕,和那天上的几块子闲云纠结在一起,倒像是把那白云彩都给染绿了。田野里的玉米苗子都蹿起来了,也不怕大日头晒,竟仿佛越晒越青翠似的。田埂上长着野蒿子,一片一片的。也有一种小喇叭花,张着一个一个小嘴巴,有粉的,有白的,也有紫的。也不知道,这小喇叭花为什么都张着嘴,是不是也有一些心里话,想说又说不出来。天空蓝湛湛的,四下里都是绿,一眼看不到边的绿。晌午过了,整个村子都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有一只大蚂蚱,从草棵子里忽地一下飞出来,停在一丛野蒿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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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米慢慢走着,不觉身上便汗涔涔的。衣裳想必是湿透了,黏得难受。路过村北的工厂区,见几个妇女正吃了晌午饭,去厂子里上班。其中有一个,叫作小包袱媳妇的,老远见了春米,便叫,春米只得停下来等她。这小包袱媳妇和永红是妯娌,两个人不太对付。春米知道她要问今儿个街上吵架的事儿,心里烦她,也不好就走开,只有岔开话题,强笑道,姐姐这是上班去呀。那媳妇笑道,是呀,上班去。又左右看看,把手拢到嘴边,小声道,怎么,听说今儿个晌午,和你那大姑子,呛呛起来了啦?春米笑道,没有呀,不过是说话大声儿了点。我姐姐那人,就是个大嗓门儿。那媳妇眉毛一挑,笑道,我怎么不知道她?我那好妯娌呀,牙尖嘴利,一副好口才呢。你这好性儿,哪里能降得住她呀。依我看,她也是欺软怕硬。整个芳村,谁不知道你是好媳妇?又能干,又孝顺。还长了这么俊的好模样儿。也是他们家有福,不然哪里配得上?春米见她挑拨是非,不肯跟她啰唆,就笑道,我还有事儿哩,等哪天有空儿,到姐姐家说话儿去。那媳妇见她这样子,笑道,我也是看着不平,多嘴了。你们关起门儿来,总是一家子,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哩。再吵再骂,一笔写不出两个翟来。旁边一个媳妇过来叫她,她笑道,叫啥叫,我正狗拿耗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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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鸾家院子里静悄悄的,在门口叫了几声,也不见动静。撩帘子一看,小鸾正在床上睡着。见春米过来,揉着眼睛坐起来。见春米眼睛红肿着,忙问怎么了?春米也不说话,只低头弄自己的衣裳角儿。揉搓来,揉搓去,直把好好一条裙子揉搓得皱巴巴的,不像样子。小鸾问了半晌,不耐烦道,怎么了这是?你看你,哑巴啦?春米张了张嘴,到底也没有说出什么来。小鸾急道,是不是永利?春米摇摇头。小鸾说,那就是你婆婆?你大姑子?小鸾说你那婆婆倒还是老实人,你那大姑子,不是省油的。春米摇摇头,又点点头。小鸾气道,你到底说不说?我最恨这样的,一锥子扎不出一个带响儿的来。你不说算了。就赌气坐在缝纫机前,嗒嗒嗒嗒嗒嗒做起衣裳来。春米迟疑了一会儿,到底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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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透过竹帘子照进来,在地下画出一道一道的影子。有一道正好在那茶几角上,来不及拐弯,一下子就跌落下来,在地下的一块碎布头上溅成一片。那碎布头是杏黄绸子,上面撒着银点子,给日头一照,满眼锦绣。也不知道是谁家闺女的喜袄,还是老人家的送老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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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鸾叹口气,半晌才道,有点事儿呀,我早就想问问你了。要是你今儿个不说起来,我还不知道怎么开口哩。春米道,啥事儿呀?小鸾迟疑了一会儿,慢慢说道,永利不在家,你又长年开着饭馆儿,门前是非肯定就多了。如今虽说是开化了,可咱们都是好人家的闺女,又做了人家的媳妇,可不能叫村里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呀。春米直觉得鼻子一酸,泪就下来了。小鸾见她这样,倒不忍了,叹口气道,知道你也不容易。如今谁容易?春米只是掉泪,不说话。小鸾顿了顿,想说什么,又咽下去了。春米哭道,整个芳村,咱俩最能说得来。你今儿个就给我一句实话,是不是有人在背后说我了?小鸾想不到她这么直接,一时不知怎么答话才好。春米咬牙道,骂我养汉老婆,靠着建信?小鸾吓得赶忙看看窗外,又跑过去把门掩了,回来小声道,姑奶奶,你再大点声儿,我这浅屋子小院的,又临着街,不怕叫人听见了?春米冷笑道,都叫人戳脊梁骨子骂了,我还怕啥?还有我大姑子,今儿个在街上,就差指名道姓了。春米哭道,我为了谁呀?小鸾踌躇了半晌,方才问道,那,到底有呀,还是没有呀?春米咬牙道,有呀,怎么没有?真有,昨天夜里,他还在我床上哩。小鸾慌得忙过来捂她的嘴,被春米挡开了。春米只是掉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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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起了一阵风,地下那一道一道的影子便凌乱了。屋子里静悄悄的,那蝉的叫声忽然间大了起来,在耳边吵成一片,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电风扇悠悠吹着,把地下一片布头吹得一掀一掀的。春米却只觉得浑身燥热。方才心一横,把一肚子的话都说出来了。也不知道,小鸾会怎么看她。春米眼睛瞥了一眼小鸾家的床,见床上整整齐齐的被垛子,两只枕头,并排摆着,上头盖着枕巾,一块粉红的,一块葱绿的,上头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小鸾从冰箱里拿了半个西瓜出来,切好了,叫春米吃。春米不吃。小鸾就叹了一口气,半晌才道,村子里风言风语的,早就这么传,我还不信。我总觉得,你再怎么,也不是这样的人。春米冷笑道,什么样的人?不要脸,养汉老婆?小鸾忙道,你看你,一说就急。这可都是你说的。小鸾说你不想想,这村子能有多大?好事儿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尤其是这种事儿,说不定早就传开了。春米说,传就传,谁爱说谁说去。我豁出去这一张脸,我怕什么?小鸾笑道,那你还哭个啥?还嘴硬!春米咬牙道,我就是哭我这个命哩。我这命苦哇。小鸾道,我就是好命的啦?你看我们家那一个,一年到头苦干,啥都挣不来。我还不是天天趴在这里给人家做衣裳,恨不得把眼睛都累瞎了。春米道,苦吧咸吧,好歹你们也是圆圆全全的一家子。不像我,天天守活寡似的,啥时候是个头呀。小鸾笑骂道,你这个没出息的。就离不得男人。好歹还有个建信给你暖被窝哩。小鸾又压低嗓子,笑道,说说呗,他们两个,谁厉害呀。春米气得要上去撕她的嘴,吓得小鸾赶忙求饶。春米恨道,人家一肚子苦水,你还有闲心闹哩。小鸾捂嘴笑道,你是占了大便宜啦,心里美的不行,还在这儿跟我装蒜哩。要是叫建信媳妇知道了,可就热闹了。那是一个有了名的醋坛子。春米气得又要打她,小鸾笑道,好了好了,我不闹了。可是有一样儿,你得有个主意。小鸾说你那公公婆婆,忒不要脸。既然他们能这么着,也得防着他们将来在永利面前怎么说你。春米只顾着叹气,不说话。小鸾道,依我看,找今儿个你大姑子这茬口,你趁早就把这事儿断了。也给自己将来留个后路。小鸾见她半晌不说话,急得问道,你就说一句老实话,这个家,你还要不要了?跟永利的日子,你过还是不过?春米低头半晌,才道,过自然是要过,孩子都这么大了小鸾道,依我说,你也甭三心二意的了。干脆就上天津找永利去。孩子你带着也好,要是嫌麻烦,就扔给你婆婆。借口有的是,就说想要二胎了,料他们也没话可说。春米盘算了一会子,才道,那建信——小鸾骂道,还建信建信的,都这个时候了。人家建信答应你啥了?我可告诉你,打翻了建信媳妇那醋坛子,非得闹一个鸡飞狗跳不可。还有,孩子也越来越大了,你不为自己盘算,也得给孩子留条道儿呀。依我说,你那大姑子说话虽不好听,倒是一个明白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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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黄昏,说来就来了。风悠悠的,吹得满村子都凉凉的。日头也不像那么热烈了,在树梢上挂着,慢慢地坠下去。西天上是一片彩霞,红红紫紫的,把村子也染得涂了胭脂一般。蝉却还不肯歇着,叫得更欢了,喳,一声,喳,又一声,喳,又是一声。不知道谁家正在做饭,小米粥的香气,混合着草木的湿气,一蓬一蓬的,直扑人的脸。手机却响了,是建信的短信。春米看了看,也没有回。前头厂区里,不断有人下班出来。有骑摩托的,有骑电动车的,也有骑自行车的。春米待要拐进一个小胡同,绕开他们。一辆汽车却嘎吱一声,停在她面前,车窗摇下来,却是建信。春米还没有来得及多想,就被他弄到车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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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渐就黑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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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是芳村天上的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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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一变。一会儿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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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是做不得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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