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爱梨怀孕了

作者:付 秀 莹

吃罢晚饭过来,爱梨就打开电脑,趴在网上聊天。大坡见了,嗔道,又忘了?不长记性!爱梨笑道,人家没意思嘛。爱梨说天天待着,真没意思。大坡说,真没意思?爱梨说真没意思。大坡就笑道,那你帮咱妈做小衣裳呗。爱梨说,是你妈。大坡说,我妈不就是你妈?爱梨想了想,说,不一样。大坡就逗她,怎么不一样了?爱梨把嘴一噘,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一面说,一面拿了个柿子红绣鸳鸯的靠枕,到沙发上歪着。大坡见她离了电脑,便夸奖她,我媳妇最听话了。不让咱宝贝儿白挨辐射。爱梨见中了他的计,抓起旁边的一个抱枕就扔过去。大坡也不躲,笑嘻嘻的,伸手就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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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梨气得没法,趴在那张榻上玩手机,只不理他。大坡见她又玩手机,慌得叫道,你看你,又玩这个。手机就没有辐射了呀。爱梨把手机往旁边一扔,不耐烦道,啥都不玩了,行了吧?事儿妈,比你妈还事儿。大坡笑道,那还不是你婆婆,你婆婆也是为你好。爱梨冷笑道,为我好?当我傻呀,她是为了她那亲孙子!大坡赔笑道,她亲孙子还不是你亲小子。真是,越来越拧了。爱梨刚要还嘴,听见有人在院子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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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子媳妇一阵香风儿进来,爱梨忙着给她让座。凯子媳妇就在沙发上坐了。爱梨见她大晚上还打扮着,头发湿漉漉披在肩上,像是才洗过。穿一条西瓜红大摆裙子,上面配了一件紧身黑秋衣,胸前是镂空绣花,缀着无数的银片片,在灯下一亮一亮的。爱梨说,吃了?又是给你送过来的?凯子媳妇说,今儿个炒饼。他妈送了两碗过来。又送了一趟糊汤。葱花鸡蛋汤,做得也忒咸了,渴得我嗓子冒烟儿。一面说,一面端起桌子上的水就喝。爱梨笑道,暖壶里有热水——你可真自在呀。叫老婆婆一趟一趟的,跑断了腿。凯子媳妇说,她愿意。这才哪儿到了哪儿呀。凯子媳妇说你看人家小超媳妇,见天儿有专人伺候着,那才真是享福哩。爱梨说,人家那公公有本事儿呀,莫说大谷县,就是那么大个石家庄,也是平。凯子媳妇说,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人家命好。一下子就掉到蜜罐罐里啦。爱梨说,可不是。两个人正说着话儿,大坡从里屋出来,一面打电话一面朝外走,爱梨说,你去哪儿呀,这黑灯瞎火的。大坡朝着手机努了努嘴,说叫我哩,就一会儿。凯子媳妇笑道,这么一会儿,就离不开了?爱梨说,我才不管他。是怕他出去喝酒。凯子媳妇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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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起风了。树叶子被吹得嚓嚓嚓,嚓嚓嚓,很有一点秋天的意思了。不知道什么小虫子,也不怕冷,唧唧唧,唧唧唧,叫得十分热烈。凯子媳妇说,吃饭还行吧,闹得厉害不厉害呀?爱梨说,还行,就是闻不得油烟味儿。爱梨说一闻就想吐,一吐就得吐个干净的,前天连苦胆汁儿都吐出来了。凯子媳妇叹道,真受罪呀。说得我都怕了。爱梨笑道,你可别,你婆婆还等着抱孙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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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坡回来的时候,爱梨都快睡着了。大坡蹑手蹑脚,开门,关门,灯也不敢开,胡乱洗了一把脸,就钻进被窝。爱梨飞起一脚,把他踢了一下,骂道,你还知道回来呀。也不洗洗,脏不脏?大坡涎着脸,说天天洗哩,身上能有啥呀。仍往里钻。爱梨紧紧掖着被子,偏不让他钻。大坡没法儿,只好嘟嘟囔囔去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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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两个人赖在被窝里说闲话儿。说起凯子媳妇,大坡笑道,看她脸上那一层粉,一笑就唰唰往下掉。爱梨说,她就是好打扮,左一身儿右一身儿的。哪里像我,连件出门儿衣裳都没有。大坡说,不是一柜子衣裳吗?爱梨说,我都这样身法子了,哪还能穿?大坡想了想说,也是呀,赶明儿咱们去城里买衣裳去。正说着话儿,电话响了。大坡就光着身子,只穿一条小裤衩去接电话。爱梨见他拿起话筒,喂了一声,朝她吐了下舌头,挤了挤眼,一面对着话筒说,刚起来,正要过去吃哩。甭,送啥送,甭麻烦,真哩,我们这就过去。挂了电话,大坡过来叫她。她故意装睡,只不理他。大坡知道她怕痒,就胳肢她。爱梨笑得东倒西歪的,在被子里扭来扭去。笑着笑着,大坡觉出了不对,把她的脸从被子里找出来,才发现,她竟然泪汪汪的。大坡慌得问道,好好的,怎么哭了?爱梨只不理他。正闹着,翠台的电话又来了。大坡不耐烦道,这就过去呀,甭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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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村庄,好像是没有睡醒,还恍惚着。田野啊,树木啊,房屋啊,浸在一重半透明的纱帐里,也不知道是炊烟,还是雾霭。有一点淡淡的蓝,又有一点淡淡的紫,仔细看时,却又像是乳白的了。远远地,传来一两声狗吠,夹杂着公鸡的啼鸣。路边的草尖子上,露水很大。有一只肥大的蚂蚱,通身青翠青翠的,从草棵子里忽地一下飞出来,倒把人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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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饭桌子已经摆出来了。翠台坐在一旁,膝盖上摆着一件小衣裳,正一针一线地缝着。见他们过来了,说你们先吃,我把这最后几针缝完了。大坡就洗了手,端菜盛饭。爱梨见那小衣裳小得怪惹人疼,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只是看不够,一面问翠台,这能穿不?怎么这么一点点儿呀?翠台笑道,刚见面儿的小娃娃能有多大?掂量来掂量去,这一不留神儿,就做大了。翠台说小娃娃家衣裳不好弄,费眼神儿哩。爱梨把一只小袖子拿起来,往自己手上套,怎么也套不进去。大坡说,快吃吧,一会儿都凉了。翠台把线头儿咬断,噗的一口,吐在旁边一个花盆子里,说吃吃,这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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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三口就吃饭。正吃着,素台来了。爱梨赶着叫小姨,问吃了没有,叫大坡给小姨搬那只绒布面凳子。素台摆手说甭忙活,我吃过了。就和翠台说起了给姥爷庆寿的事儿。素台今儿个穿一件苹果绿一字领小衫,外头搭了一件黑色直身软坎儿,下头穿一条金棕色裙子,金棕色坡跟小皮靴,头发高高绾成一个髻,一对赤金耳坠儿,滴溜溜乱转。再看翠台呢,一件碎花秋衣,深蓝布裤子,黑平绒搭襻儿布鞋,齐耳短发,浑身上下,一件装饰也没有。爱梨心想,这姊妹俩,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呀。正出神呢,见她们姊妹俩进了屋,心里猜着,她们想必是有什么体己话儿要说,也不跟去,只在外头慢条斯理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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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罢饭,大坡去厂子里上班。爱梨见她们姊妹两个还在屋里说话儿,就笨手笨脚地收拾锅碗。翠台听见了出来,慌忙拦下,说放着吧,可不敢乱动。素台也出来笑道,是呀。你可得经心。要是有点不妥当,就值多了。爱梨脸上就红了,说没事儿,哪里就那么娇气了。小姨你坐呀。素台说,不坐了,我得回去,家里一摊子事儿哩。翠台往外送,爱梨也跟着送出来,老远了还喊,小姨你慢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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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悠悠吹着,吹得满街都是。秋庄稼们都收了,田野里一下子空旷起来。人们都忙着整理田地,预备着种麦子。增礼家房子后头有一小块闲地,栽着几棵洋姜,还有几棵望日莲。洋姜的叶子还绿着,秸秆儿高高瘦瘦的,洋姜们都埋在泥土里头,也不知道长得有多大了。望日莲的花早谢了,却结了不少果子。一大个一大个,小脸盆子似的,把秸秆儿都累得弯下腰来。爱梨眼瞅着素台一扭一扭走远了,才叹一口气,往家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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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台早把锅碗收拾好了,正把那小衣裳拿在手里看。见爱梨回来,就说,吃苹果吧?我给你洗干净了,在屋里桌子上。爱梨就吃苹果。一面吃,一面说,小姨那衣裳真好看。那种绿,把她衬得更白了。翠台说是呀,你小姨本来就白。爱梨笑道,妈你也白,身条儿又好,就是不打扮。要是打扮起来,肯定比小姨显年轻。翠台笑道,都半老四十了,还打扮。翠台说老啦,不比你们年轻的,穿上个啥都好看。爱梨笑道,妈才多大,就说老了?你看人家小别扭媳妇,打扮得多鲜气。翠台笑道,我可比不起人家,人家是个识破,有活钱儿。翠台说庄稼主子,干干净净就最好了。抹得妖怪似的,怪吓人。娘儿俩正说着话,听见外头有人喊,侧耳一听,是东燕村那个卖蒸碗儿的。蒸碗儿是酒席上的一道硬菜,五花肉放碗里,加葱姜蒜大料等各色作料,放笼屉上蒸熟,肥香解馋。如今,有会做买卖的人,骑着车子,走村串街地卖。翠台就问爱梨想吃不?爱梨说,也不知道今儿个这蒸碗儿肥不肥?上回忒肥了,腻得慌。翠台就起身往外走,说我去看看,这回挑一碗瘦点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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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蒸碗儿的见出来人了,又故意大声儿喊起来,卖(哎)——蒸碗儿!香喷喷的大蒸碗儿呀——翠台说,卖蒸碗儿的,这回怎么样?你这蒸碗儿瘦呀还是肥呀?卖蒸碗儿的笑道,这位大姐,我这蒸碗儿要肥有肥,要瘦有瘦,就看大姐你好哪一口儿了。翠台说,我家儿媳妇吃,要瘦一点儿的,上一回那个也忒肥了,腻得慌。卖蒸碗儿的回头打量了一下爱梨,笑道,好嘞,这回我挑瘦的给你。正挑着,明礼他娘出来了,驼着个背,拿了一捆韭菜,坐在门口择。见她们婆媳俩买蒸碗儿,啐道,变着法儿的吃——不过啦!爱梨吃了一惊,翠台朝她使个眼色,说老勺道了,甭跟她一样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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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一尺一尺地,眼瞅着就转到头顶上了。翠台抬头看了看日头,说这天到底是短了,一晃就晌午了。爱梨说是呀。娘儿俩就盘算着晌午饭。翠台说,有蒸碗儿,是吃馒头还是蒸大米饭?爱梨想了想说,蒸大米饭吧。翠台说,嗯,那就蒸大米饭。又叫爱梨到大衣柜里找顶针,手上这个不好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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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红色老槐木大衣柜,笨笨的老样式,旧是旧了,里头倒是收拾得齐齐楚楚的,上头一层是被褥,下头一层是四季的衣裳,中间一层,是七七八八的小零碎。有一个细柳条编的小针线筐子,盛着针头线脑,爱梨在里头找了一个顶针,在手上试了试,又退下来。刚要走开,忽然看见角落里有一个小盒子,十分精巧好看,忍不住打开来一看,竟是一个崭新的苹果手机。爱梨心里疑惑,婆婆怎么会有苹果手机?又怎么会藏在柜子里?正纳闷着,听见翠台在外头叫她,便慌忙把手机又装好,仍旧藏在那角落里,掩了柜门,一面答应着,一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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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晌午错,村子安静下来了。日头软软地泼下来,田野里便雾蒙蒙的。树们都没有精神了,却还一枝一叶地绿着。田埂上,村道边上,倒偶尔有一朵两朵的月季,依旧开得鲜艳。还有一种小瓣儿的野花,也叫不出名字,有紫的,有黄的,也有粉白的,一团团一簇簇,在日头底下喧哗着,给这深秋里寂静的田野,平添了一种纷乱的欢腾的气息。这一带,新房子多,有二层小楼,也有平房,五光十色的琉璃瓦,瓷砖,玻璃幕墙,被日头一照,亮闪闪的,逼得人不得不眯起眼来。院子都极宽敞,地基垫得高高的,门前的台阶一层一层延伸上去,叫人看了,还没有攀爬,心里倒先有一些胆怯了。大门也气派,门楣左右统统挂着一对大红灯笼,明黄的穗子垂下来,在风里簌簌簌簌乱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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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爱梨也是想着要楼房的,却没有如愿。为了这个,妈心里不痛快,倒是爱梨,撒娇使性子,好容易把妈的气焰压下去了。妈的脾气她还不知道?心疼闺女是真的,头一等的势利眼,爱富嫌贫贪小,也是真的。若是依着妈的性子,这门亲事,怎么能够!当初给爱梨说媒的人家倒不少,论起来,大坡家的条件,连中下也算不上。直到如今,妈心里也还窝着这口气。不说自家也是小门小户,倒觉得自己的闺女本是一只凤凰,不小心却落错了梧桐木,下嫁了。爱梨心里叹了一声,只觉得一腔的心事儿,纠缠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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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乱想着,老远见梅骑着电动车,风一般飞过来。见了她,赶忙下车,问她吃了没有。爱梨说吃了,问她这是干啥去呀。梅说我姑家二姐姐生了,才三天儿,要待小且(客)哩。爱梨说哦,待小且(客)呀。梅说是呀,她婆家条件不大好,不敢去城里,就在咱村难看家饭馆里,也离得近。爱梨哦了一声。梅说就摆了三席,都是娘家人儿。梅拿下巴颏儿指了指爱梨的肚子,你这个,有几个月了?爱梨笑道,才仨月不到,还早着哩。梅叹气道,肚子里头有货,还愁长?爱梨知道正触痛了她的心事儿,也不敢深问,就岔开话题笑道,那你还不赶紧吃酒席去?多吃点儿,可把锁儿钱都吃回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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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院子的日头,晒得明晃晃的。杨树叶子就这一点不好,有一点点风,就哗啦哗啦乱响起来了,招摇得紧。门前头那一丛秋菊,黄得照眼,花瓣子层层叠叠的,泼辣地翻卷着,好像是金钩银丝乱飞,金煌煌的一片。爱梨对着那秋菊发了一会子呆。要是托生为花儿,倒也是好的。轰轰烈烈一辈子,也不枉活一回。头一年开过了,谢了,来年还会重来一遍,好歹也有个念想儿,有个盼头。不像人,一辈子忒短了,再怎么,也就一辈子的事儿。满打满算,一辈子能有几天?说了就了了。真是,想想都没有意思。一只马蜂飞过来,嘤嘤嗡嗡的,正好落在她肩头上,吓得她也不敢动。马蜂这东西,可招惹不得。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竟然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真是闲的。马蜂在她这里流连了一时,便飞走了。日头把后背晒得暖暖的,身上便觉出有些倦了。爱梨就开门进屋里去,在床上歪着。这些日子,还没怎么着,倒真觉出身子越来越沉了。这才几个月呀。爱梨叹了一口气。忽然又想起了衣柜里那个苹果手机。也不知道,那手机到底是怎么一本账儿。婆婆这个人,看上去粗枝大叶的,倒是一个仔细人儿。爱梨的手机那天不小心摔了一下,开机有点小麻烦了。她本来没有想再买新的,可这回倒有个现成的,真是,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累断肠呀。爱梨早就想要个苹果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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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坡回来了,一进门就对着她,笑嘻嘻的。爱梨见他笑得不寻常,便问,怎么这会儿回来了?大坡也斜着眼笑道,我的家,我想回就回,还得向你请示呀?爱梨说,可也是。班儿也不上了?大坡笑道,家里放着这么一个好媳妇,叫我哪一颗心能放下?爱梨啐他一口,骂道,没出息样儿!赶紧上班儿去。大坡趁势俯下身来,软声儿央求道,好媳妇,这都多少日子了,你也不疼我一下呀。爱梨骂道,少来!我这个样子,你也好意思?你可别蹬鼻子上脸。大坡腆着脸儿求道,好人儿,好媳妇,好爱梨——求你了,就这一回。爱梨只是不肯。大坡见她不依,索性上来就亲她。爱梨躲不及,只好由着他亲。爱梨只当他亲一下就罢了,却不是。大坡好像是换了一个人,十分有耐心,亲得又轻薄,又珍重,又粗鲁,又细致,直把她弄得越来越柔软,好像水一般,简直要化了。她心里急得油煎一样,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也不知怎么,衣裳竟被他解开了。大坡左右辗转,千百样儿温柔体贴,她忍不住啊呀一声,简直要死过去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觉得身上那个人,亲人一样,万般疼爱,万般怜惜,万般舍不得。那人也是肝儿啊肉儿啊的叫着,直叫得她越发得了意思。仔细听那声音,却不是大坡。她心里又是急,又是臊,又是恼,又是怒,一心想着要把那人挺下身去。却哪里能够。越挣扎,那人越来劲儿,她也越发觉出好处来。两个人打架一般,撕扯在一处,也不知怎么回事儿,竟然越发得趣了。她又愧又急,暗骂自己不要脸,一面趁他不防备,一下子咬住了他的舌头。谁知那人啊的一声,依旧不肯放手,却发了狠,越发比先前更见妙处了。她心里又气又怕,简直咬碎了一口银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跳起来,夺门就跑,不想却被门槛子给绊了一下。哎呀一声,才悠悠醒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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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闹钟在床头嘀嗒嘀嗒嘀嗒嘀嗒走着。日头从窗子里照过来,把门前那棵梨树的影子,胡乱画了一窗子。爱梨觉得脸上滚烫,心里暗骂,这算怎么个意思?真是不要脸。怎么就做了这么一个荒唐乱梦。梦里那个人,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一会儿觉得是大坡,一会儿又觉得不是。只记得有一股子好闻的香水味儿,弄得她眼晕心醉。蓦地,一个影子兜上心头。爱梨吓了一跳。怎么会呢。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这阵子,看来真是上火了。人一上了火,就乱扯梦,说不定会扯到哪里去,就是扯上十万八千里,也是有的。可细细回味梦里的情景,一颗心不由得噗噗噗噗乱跳起来。脸上火辣辣的,烧得更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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恹恹歪了半晌,日头已经转到房子后头去了。有一片余晖,正落在后窗玻璃上,把那玻璃染得红红黄黄的,流了蜜汁一般。爱梨懒懒地起身,在镜子面前照了照,见两颊红红的,好像是抹了胭脂,眼睛也是水水的,亮亮的,鬓发乱绾,倒比平日里还要娇媚几分。心里不由得呸一声,暗骂道,好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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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妆台上有几个瓶瓶罐罐,还是刚结婚时候,素台送她的。如今也不敢用了。她拿起一个小瓶子在手里摩挲着,见那瓶子做成葫芦形状,十分剔透可爱,里头还剩下半瓶子美白乳液,旋开盖子闻一闻,只觉得幽香扑鼻。爱梨忍不住,拿指头抹了一点点,想在手背上抹一抹,却终于又罢了。想着用完以后,这瓶子倒舍不得扔了,留着当个玩意儿,摆在桌上,倒也新鲜别致。因又拿起那瓶子,翻来覆去地把玩儿。忽然见那瓶子底上,有淡淡的一行小字,有效期至2014年1月。爱梨心里跳了一下。生恐自己看错了,又仔细辨认了一下,果然没错。掰着指头算了算,不由得火了。素台给她化妆品的时候,竟然还有一个月就到期了。又看那些个瓶瓶罐罐,上头的字也是一样。如此说来,这么长时间她一直用的,都是过期的东西了。当时,素台送过来的时候,她还千小姨万小姨的,不知道怎么感激才好。人家送了这么高级的化妆品,说是外国的,上头还有价签,贵得吓人。仔细算来,这一小瓶油的价钱,足够他们一家子吃一年的菜籽油了。她怎么能不感激?谁会想到呢。爱梨气得一鼓一鼓的,只恨大坡不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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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烦恼呢,电话响了。她想着一定是大坡,便不理他。那电话却是叮铃铃响个没完没了。她跑过去一看,却是翠台。也不愿意接,任它响着。电话响了一阵子,终于不响了。手机却又响了。她看了一眼那来电显示,只不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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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终于落下去了。后窗上那最后的一线微光,也都慢慢收尽了。暮色一重一重的,向窗子里涌进来。屋子里的家具便渐渐模糊了。真快呀。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怎么就稀里糊涂嫁了人,稀里糊涂怀了娃娃。有时候想起来,她只觉得恍惚,简直就像一场梦一样。说起来,自己也算是一个念过书的人。虽没有念过大学,却也念到了高中。念过书的人有一个坏处,就是心事多。心事多呢,烦恼也多。一样的事情,落在旁人头上倒没有什么,最多不过吵嚷两句,也就罢了。落在她头上呢,却要在心里头掂量上一百一千个过。有时候,她倒宁愿自己像凯子媳妇那样,少心没肺的,倒自在。比方说,怀孩子这件事儿,她怎么不知道,婆婆盼的,是大胖孙子。可要是孙女呢?她真的不敢多想。倒不是婆婆多么厉害。婆婆待她,倒是挺好的,好得,怎么说,叫人说不出一个不字来。可是,到底隔着一层肚皮哩。她又不傻。结婚大半年了,她自忖并没有多说过一句话,多走过一步路,凡大小事情上,还是有分寸的。也不像村子里那些个新媳妇们,仗着是新人儿,把公公婆婆拿捏得不堪。村子里,谁不夸她懂事儿呢,见了人,赶着叫婶子大娘,不笑不说话。穿衣裳呢,也不招摇,本本分分的,不像那些个年轻媳妇们,千奇百怪的衣裳都敢穿,打扮得妖妖乔乔的,叫老人家们看不惯。爱梨虽生得好看,却爱素净。头发也是黑鸦鸦的,不染不烫,黑缎子一样。如今有了身孕,更是清水荷花一样,简单干净。她怎么不知道,大坡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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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胡思乱想着,听见门响,大坡急匆匆的,一进院子就叫她,爱梨,爱梨,爱梨。爱梨只不理他。大坡进了屋子,啪地打开灯。见爱梨在床上歪着,赶忙过来,伸手在她额头上摸了摸,又摸了摸自己,自言自语道,不烫呀。见她闭着眼睛,便摇她,问她怎么了?怎么不接电话?爱梨不吭声。大坡见她脸上红红的,又拿脸贴了贴她的脸,依旧不放心,掀开了被子,察看她肚子。爱梨把被子裹紧了,不叫他看。大坡便软下身段儿来,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不舒坦?哪里不舒坦?大坡说急死我了,你倒是说一句话。爱梨这才睁开眼,见大坡急得一头一脸的热汗,心下不忍。刚要开口,又瞥见化妆台上那些个瓶瓶罐罐,心里烦恼,便咬牙道,我舒坦着呢。心里头一千个一万个舒坦。自从进了你们刘家门子,没有一天不舒坦。大坡见她开了口,一颗心便略略放下来,笑道,这又是怎么了?夹枪带棒的,谁得罪你了?爱梨说,我哪里敢呀?谁得罪我?这个家里头,谁不敢得罪我?我白天黑夜的,悬着一颗心,就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人家。大坡在她身旁坐下,笑道,别气呀,你如今可是气不得。你不想别的,也该替咱们儿子想想。爱梨叹了一口气,说,你一提这个,我就更气了。索性就把化妆品的事儿跟大坡说了。大坡拿起那些个瓶瓶罐罐看了看,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儿哩。小姨这个人,粗针大线的,肯定是连看都没有看,就给你拿过来了。爱梨说,你倒是会劝人。可这事儿放谁头上,谁不多心?大坡说,小姨家那么有钱,哪里就差这么一星半点的?况且,我是她亲外甥,你是她亲外甥媳妇,再怎么,还能在这个上头抠这么一点子?爱梨说,我想也不至于。可我心里头,就是过不去这个坎儿。小姨她大家大业的,偏偏就在我这个外甥媳妇头上算计?大坡见她只是不信,便许愿道,什么稀罕东西,赶明儿我再给你买一套回来。爱梨冷笑道,买一套?你去哪里买?去日本买去?大坡说,我插翅膀飞过去。我就不信了,还能买不到我媳妇的擦脸油。爱梨扑哧一声就笑了,骂道,就你能。以为自己是谁呀。大坡见她笑了,便也笑道,小姨父不定从哪里弄来的。我去问问他不就行了。爱梨见提起小姨父,心里不自在,便岔开话题道,这都多晚了?还让不让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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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起来,去东燕村串亲戚。二蛋家闺女嫁到了东燕村,如今生了老二,是个小子,要大摆酒席。爱梨本心里不想去,一来是身上不好,吃这个不吃那个的,麻烦。二来是为了昨天的事儿,心里不痛快。却又架不住翠台苦劝,想叫她出去走走,散淡散淡。还有凯子媳妇从旁极力撺掇着,却不过,就去了。凯子媳妇娘家是东燕村的,跟这二蛋闺女的婆家是紧当家子,正好和爱梨做伴。凯子媳妇今儿个穿了一件大红洒金的长款毛衣,配了金黄的头发,十分热烈奔放。爱梨呢,穿了一件对襟儿月白小夹袄,下头是一条黑条绒裤子,肥肥大大的,倒一点都看不出是怀孕的样子,反越发显出了好腰身。翠台见了笑道,新人儿家,怎么穿这么素呀?你那件紫色栽绒毛衣多好看。爱梨知道婆婆好面子,生怕叫人家看低了,便说,那件紫的洗了,还不干哩。翠台哦了一声,说你那些个首饰老不戴,放着倒不好。要不围条丝巾?你那袄领子挖得深,可不敢着凉了。爱梨只好找了一条粉底儿银点子的丝巾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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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燕村派来的大巴停在村委会门口,熙熙攘攘的,人早坐满了。翠台扒在车门口,左看右看,想找个座位。车里都是妇女们,带着孩子,怀里抱着,手里牵着,哭的笑的喊的闹的,人声鼎沸。爱梨见这个样子,心里暗自后悔,不该去凑热闹。忽然听见后头有人叫她,回头一看,是素台。素台立在汽车旁边,冲她们摆手。翠台赶忙拉着她走过去。素台说,咱们自己开车去,不跟她们去挤那大破车。翠台说,白费油钱。能挤就挤挤呗。素台说,不差那两毛钱——你坐不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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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里香喷喷的,也不知道是什么香水味。前头挂着一个大红的元宝香囊,金丝线绣着大大的福字,大红的穗子垂下来,颤巍巍的。座椅上统统铺着毛皮垫子,毛茸茸的雪白的风毛儿,直铺到椅子背上头,又翻卷过来,显得又雅致,又华贵。爱梨坐在上头,只觉得拘束,生怕把那雪白的风毛儿坐坏了。看翠台,倒大咧咧的,伸手左摸右摸,东看西看。爱梨仔细闻那香味儿,觉得熟悉,又一想,竟是梦里那香水儿的味道。心里一跳,脸上就飞红了。偏巧素台正同她说话儿,她也没有听清。翠台见她心思恍惚,便扯了扯她衣裳,笑道,你小姨跟你说话哩。问你冷不冷,要是冷就把空调开开。爱梨忙说不冷不冷,我都穿小夹袄了。正说着话儿,素台的手机响了。素台一面开车,一面听电话。说知道,知道了,就你忙。早回来呀——别又深更半夜的——挂了电话,素台抱怨道,天底下就他忙!又不是国家主席!翠台和爱梨就跟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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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季节,田野里都空旷了。远远看去,一块一块,一畦一畦,棋盘似的,好不齐整。田地们劳累了一季,趁着空闲,也该歇一歇了。日头晒着,虽说是白露的天气了,却还是有热腾腾的地气,一股子一股子涌动着。好像是,眼巴巴等着麦子们种下去,都有点等不及了,又好像是,一个人,表面上平静,心里头却是翻腾得厉害。不时有一小块一小块的菜地,绿湛湛的,在窗户外面闪过去了。想必是谁家的大白菜,也或者是白萝卜。晴好的日头底下,一片苍黄静谧,更远处,可以看见高高的河堤。曲曲折折的,好像是一条带子,在野外的风里飘来飘去。过了苌家庄,就是西燕村。过了西燕村,东燕村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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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里放着流行歌曲,不知道是谁,唱得十分起劲儿,叫人不免担心,生怕把那嗓子唱劈了。翠台说,这是啥玩意儿呀,真难听。翠台说还是戏好听,河北梆子,怎么听也听不厌烦。素台笑道,如今谁还听那个呀。素台今儿个穿了一件紫红软羊皮小夹克,宝蓝色高领薄毛衣,一头大波浪,染成淡金色,在后背上汹涌着。爱梨说还是小姨时髦,妈就爱听戏。素台说,你妈也是,不过比我大了两三岁,成天价穿得,老婆子似的。翠台就笑道,我哪里有你那闲钱。素台说,还有爱梨你,年轻媳妇家,穿得也忒素净了。脸上也不抹东西。素台说我给你的那些个油,用完了没有?爱梨见问,正被触痛了心事,自己反倒做贼似的,红了脸,慌忙笑道,我如今这个样子,早不敢擦油了。怕对孩子不好。素台笑道,也是。现今人们都仔细。等赶明儿你生了,再美吧。爱梨连忙答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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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两个人躺在床上,大坡问起了串亲戚的事儿。问那婆家怎么样?摆了几席?人多不多?都上了什么菜?锁儿钱有多少?爱梨懒懒地,也不怎么理他。大坡笑道,怎么了这是?串趟亲戚,吃了一天的酒席,倒像是干了一天力气活儿,是不是累着了?爱梨说没事儿。忽然又问,小姨属啥的?大坡说,我一下子也说不好,怎么了,怎么想起了问这个?爱梨说,就是想起来了,随口问问。大坡说,赶明儿我问问妈。爱梨说甭问了,说闲话儿哩,谁叫你当个事儿似的,巴巴地去问了。大坡笑道,不问就不问。爱梨说,小姨父哩?他比小姨大几岁?大坡就笑道,你看你,不让我问,你又问个没了。爱梨说,你这人,扯闲篇哩。转过身去,把个后背对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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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起风了。树叶子飒飒飒飒飒飒,响一阵子,停一阵子,停一阵子,又响一阵子。屋子里寒浸浸的,真的有点凉了。这个季节正尴尬,烧起暖气来吧,好像是有点早。不烧吧,又觉得冷了。被窝里倒是洁净温暖,新晒的被子,有好闻的日头的味道。大坡的手摸摸索索的,爱梨忽然就恼了。忽地一下掀开被子坐起来,倚在床背上,骂道,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没深没浅的!你那一颗心,就不能想想大事儿!大坡委屈道,我怎么了我?爱梨说,你就打算一辈子给人家打工?你就不想也开个厂子,叫大人孩子体体面面的一辈子?大坡笑道,今儿个怎么了,怎么就想到这个上头了?爱梨说,你满村子去问问,谁不想这个?谁不想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大坡嘟哝道,那也不是谁都能够的。爱梨咬牙恨道,怎么就不能够?他们那些个人,大全,还有你小姨父,他们就长着两个脑袋?我就不信了!爱梨噌一下把手机拿出来,扔到大坡枕头上,说这破手机坏了,我要苹果的。大坡拿起那手机看了看,说好呀,咱们买一个。爱梨说,不用买,你妈那现成的就有一个。大坡疑惑道,我妈哪里有呀。爱梨说,我都看见了。赶明儿你就去给我要来。大坡见她不讲理,也气道,我得问一声儿呀。总不能红口白牙就去要吧。爱梨赌气道,我不管。我就要那个。说着就嘤嘤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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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风更大了。好像还下起雨来了。风声交织着雨声,簌簌簌簌簌簌响成一片。窗前那棵梨树,被吹得摇摇晃晃的,隔着窗帘,高高下下起伏着。大坡早已经睡着了,轻轻打着鼾。爱梨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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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令不饶人呀。这个季节,夜真的变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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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是村庄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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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看着村庄,看了几千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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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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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是新生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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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是沧桑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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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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