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一丹是一早坐船到的,我将碰头地点放在“米开朗基罗”,城里很少有如此安静的咖啡馆,以前在书里读到一句话:咖啡馆是家的体外客厅。就是这种感觉。
r长舌帽男人不在,守店的是那个旗袍女人,她今天换了一套藕粉色旗袍:“你来啦,女朋友没一起来?”
r“哦,今天我约了朋友谈事。”落地窗户旁的单人沙发已有客人,我在一把软椅上坐下。
r“我姓倪,可以叫我倪姐,你怎么称呼?”
r“复姓欧阳,给我来杯清咖。”
r她转身去料理台冲咖啡,背影让我想到了也喜欢穿旗袍的宋姐,五官精致,体态丰腴优美,比少女更有魅力。只是在裸体时,青春的尾巴呈现出残酷的一面,不再紧凑的肌肤,因地心引力而下垂的乳房,或因生育而松垮的小腹,以及口腔中淡淡的霉味,叫人心生惆怅。
r羊一丹进来了,虽是初次见面,但能猜出是她。拖着一只带轮盘的皮箱,提着装饰大于实用的坤包,大红裙子,披一件无袖钩花对襟衫,戴着墨镜,走到我跟前:“请问是欧阳晓峰先生吗?”我点点头。她便摘下墨镜,在对面软椅落座:“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r她年轻时肯定也是美人坯子,眼下却是更老一些的倪姐和宋姐。乍一看四十出头,仔细看,应该过了五十。
r“我叫您羊姐还是羊姨?”我心想她是敬师傅一辈,该叫羊姨,又怕叫老了她不爱听。
r“当然是叫羊姨。”她点了杯奶咖,打开皮箱,里面有一些金堡岛的海鲜零食,拆了一包鱿鱼丝一包橡皮鱼干,我拿了一根鱿鱼丝,放进嘴里慢慢嚼。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似曾相识,聊天过程中,一直在想到底在哪儿见过她,以至于偶有走神。
r终于想起来了,她就是夹在那本有点脱胶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那张泛黄照片上梳两条辫子的年轻女子。
r我有点恍惚,好似敬师傅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们。
r羊一丹希望我去金堡,岛上有设施齐备的标本工作室,有来自各地的珍贵皮张,大有我用武之地。
r“放心,皮张都有合法手续,”她看出了我的疑虑,“苟原先生生前和我们有很好的合作。”
r“生前?”我惊讶地问,“他去世了?”
r她意识到失言,忙改口道:“他失踪了那么久,应该是不在人间了吧?”
r初次见面,我不好意思深究,但觉得她可能知道敬师傅的下落。
r我感谢她专程前来的诚意,婉拒了去岛上工作的邀请。告诉她,如果只是做些小件,家里就可以完成,而且我正考虑建一个标本工作室,他们送来皮张,完成后提走成品。
r“我当然希望和苟原先生的高徒长期合作,岛上生活枯燥,年轻人耐不住寂寞,你的想法我可以理解。”
r“当然也不是绝对的,比如不方便运输的大象犀牛什么的,我可以去岛上做。”
r“做大象犀牛的机会倒是不多。”
r“我家最多能做梅花鹿大小的,再大就转不开身了。”
r“那还是找个大点的房子做工作室,房租我来承担。”
r“这倒不必,工作室本就在我计划中,也会接别的活。”
r羊一丹直率地点穿了我的心思:“不想成为雇佣关系,喜欢合作关系,对吧?”
r我笑笑,没接茬,她说了订单的大致报价,比我预计的高出不少。对我一个人单干,她表现出小小的担忧,毕竟标本制作涉及体力,没帮手,大件制作会比较困难。她准备把岛上一个叫王小蛇的学徒派过来。这时我才想起一个问题,岛上既然有标本工作室,说明已有制作团队,何必舍近求远邀我加盟?
r“原本是有个叫查北斗的标本师傅。”羊一丹说。
r查北斗师傅?我诧异道:“有一年我们一起捕过鸟,他的鸟哨吹得真好。”
r“嗯,几个月前生病去世了,他带过两个学徒,大徒弟去年离开金堡岛,回农村老家结婚了,王小蛇是之后招的,学了些皮毛,刚好给你当下手。”
r“这样的话,金堡的工作室不就废弃了?”
r“留着,等有大件的时候,你可以到岛上去做。”
r“那我抓紧去找房子。”
r“我倾向于民居,最好是平房,楼梯房上下搬动不方便。”
r“没错,要找那种对开门的,进出方便。”我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r“还要便于运输,最好找洗笔江边的房子,直接由江入海,运到金堡。”
r“羊姨和苟原先生认识很多年了吧?”
r“对啊,年轻的时候他还追过我呢。”
r我想说,我还看到过师傅收藏的照片呢。话到嘴边,忍住了。
r旅途困乏,羊一丹告辞回去休息,她娘家在白云小区——就是我父亲住的那个小区,说起来我在那儿也住过很多年——离开前她留下手机号码,印象中除了自然博物馆陈馆长和宋姐之外,她是我认识的第三个用手机的人。我又坐了片刻,那只鹦鹉口齿不清地说了句什么,我按它的发音念了几遍,还是不得要领。倪姐在那儿偷笑,她当然知道答案,走过来说:“是八格呀路。”
r“怎么教它这句?”我咧开嘴笑了。
r“还不是老郝无聊。”
r“老郝就是那个画家吧?”我说。
r“不算画家,就是业余瞎涂涂。”
r“要是我养鹦鹉,一定教它这一句:不要把我变成鹦鹉。”
r“这句好,回头让老郝教它。”
r我端起咖啡,此刻,一度曾嫌弃过的城市变得亲近起来,只要在此地,爱情哪怕尚不清晰,总能感知到它的轮廓,这是我不愿去金堡岛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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