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婚姻与家庭(上）

文|唐灵超

2016年5月，大学生魏则西之死，备受舆论关注，牵扯出来的百度推广、莆田系医院等问题，更是牵动人心。在河南郑州，也有一起类似的事件。37岁高龄怀孕的万艳艳，在郑州市人民医院下属医院医生建议下，去“正确率百分百”的北京博奥医学研究所产检，在得到专家“胎儿发育正常”的结论后，万艳艳却生下了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女儿。

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人生逆转？万艳艳的维权之路走得顺利吗？艰辛维权之后，余下漫长艰难的人生将如何应对？2016年5月17日，本刊特约记者采访了万艳艳及其家人、律师和涉事医疗机构。

去北京做产检后，就等健康聪明的宝宝出生了

出生于1978年的万艳艳是郑州管城区人，研究生毕业后应聘到郑州一所高校任教。2006年，万艳艳结婚，丈夫高宇翔是一家企业的部门经理。婚后第二年，两人生下了女儿。

2015年4月，万艳艳再次怀孕，考虑到国家二孩政策即将尘埃落定，夫妻俩喜不自禁，8岁的女儿也高兴得不得了。

怀上二胎的万艳艳已经37岁，属于高龄孕妇。担心有什么意外，她处处小心翼翼，丈夫高宇翔也对妻子呵护备至，一个人承包了所有家务。2015年8月初，怀孕将近4个月的万艳艳，在丈夫陪同下来到家附近的郑州市人民医院商都社区医院做产检。接待他们的医生姜芸非常热情，为万艳艳做了各种检查后，姜芸说胎儿发育正常，但她同时也交代：运动量不要太大，饮食要格外清淡。姜芸还特别热情地留下了万艳艳的微信，不时给她发一些孕妇注意事项的文章，这让万艳艳非常感动。从那以后，她都去商都社区医院做检查。

商都社区医院虽然不大，但毕竟是正规公立医院。据姜芸自己介绍，她已经做了十多年产科医生，叫万艳艳一百个放心。

2015年8月底的一天，一位闺蜜提醒万艳艳，因为是大龄孕妇，最好去做一下唐氏筛查，以免生下畸形儿。

唐氏筛查是唐氏综合征产前筛选检查的简称，目的是通过化验孕妇的血液，结合其他临床信息来综合判断胎儿患有唐氏症的危险程度。如果唐筛检查结果显示胎儿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危险性比较高，就应进一步进行确诊性的检查—羊膜穿刺检查或绒毛检查。

闺蜜的话提醒了万艳艳。2015年9月2日，她来到商都社区医院，咨询唐氏筛查事宜。姜芸说：“万教授，你不愧是高级知识分子，想得真周到。但是……”她话锋一转，告诉万艳艳，做唐氏筛查的准确率其实只有70%，如果检查出来有疑似唐氏综合征，孕妇还要做很痛苦的羊水穿刺。“做羊水穿刺挺痛苦的，你年纪不小了，还容易造成流产。”姜芸的这句话，让万艳艳很是紧张。她忙问姜芸怎么办？

“我给你介绍一家筛选率达到百分百的医疗机构：北京博奥医学研究所，他们有一个无创DNA检查技术，目前在世界上都处于领先水平。不疼不痒，准确率还高。你年龄这么大，也不差钱，去一趟不多余！”姜芸还说，北京博奥医学研究所和他们医院是合作关系，她可以帮忙联系该研究所的施浩军医生。

回到家后，万艳艳对丈夫说起这件事。高宇翔却有些担心地说：“姜医生说的高科技可靠吗？”万艳艳迟疑了，但她说姜医生是个热心人，应该不会骗她。高宇翔还是不放心，但姜芸说的做羊水穿刺检查的痛苦和风险，高宇翔也有些害怕。

思来想去，两人决定先上网搜索。在某搜索网站输入“北京博奥医学研究所”，万艳艳和丈夫发现，这家研究所是国内领先的第三方独立医学检验机构，主要业务是出生缺陷的检测，研究所的“晶芯无创产前基因检测”是国内首创。而且，研究所的医疗队伍很强大，还有中国科学院院士坐诊。因为是专业网站的介绍，夫妻俩觉得姜芸所言非虚，当即决定去北京做检查。

2015年9月15日，万艳艳和丈夫来到了北京博奥医学研究所，并见到了姜芸提到过的施浩军大夫。施浩军50岁上下，态度和蔼，他对高宇翔夫妇说，姜芸已提前给他打电话嘱托了，他会特别上心地给万艳艳做检查的。施医生还说：医院的无创DNA检查技术获得了国家专利，没有任何风险。

医生的推荐、网上相关信息的认证、来到研究所得到“百分百准确率”的保证，万艳艳和丈夫心中的疑虑彻底消除了。当天，万艳艳就交了2500元检查费，抽了血样。回到宾馆后，她却突然很忐忑：万一是唐氏儿怎么办？尽管丈夫没有回答，但她知道：如果有“万一”，她会选择流产，因为这对孩子和整个家庭，都是最无奈却明智的选择。

第二天上午，夫妻俩再次来到博奥研究所拿到了检查结果：“万XX女士，您好！经检测：您的胎儿21、18、13号染色体数目在检测范围内未见明显异常，请在一周之后到检测医院领取报告。请关注后续正式检验报告。祝您和宝宝健康！”施浩军一脸微笑地说：“恭喜你们，检查结果一切正常，你们只管放心等宝宝出生吧。”万艳艳很高兴，丈夫也如释重负。他们对施浩军感恩戴德，说到时候生了孩子，一定给他报喜。

“百分百正常”产检背后的唐氏儿

2015年11月初，万艳艳向学校请了假，专门在家保胎。亲戚朋友开始给未来宝宝送礼物，大女儿对即将到来的弟弟（妹妹）充满期待，早就用自己的压岁钱包了个大红包。

2015年12月20日，因为突然下体见红，有临产征兆，万艳艳住进了郑州颐和医院待产。住院当晚，她问丈夫：“我知道咱们的宝宝肯定没事儿，可是怎么这么不安呢？”高宇翔笑了：“我们去北京做了最先进的检查，咱家也没有任何遗传病史，孩子肯定会非常健康的！你放一百个心！”

12月28日上午，万艳艳再次做了母亲，听到医生说:“恭喜你，是个公主，母女平安！”一直守在产房外的高宇翔心里的石头落地了。但万艳艳却因为大出血还待在产房。

终于见到小女儿的瞬间，高宇翔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孩子的眼距很宽，鼻根低平，舌头伸在嘴巴外……他有些紧张地问护士：“孩子没什么问题吧？”对方说：“等两天做个检查吧。”

“护士的话让我更加紧张了。上网一查，感觉小女儿有点像唐氏儿……”高宇翔说，但因为当时妻子还在病房，他只能暗自祈祷是自己想多了。孩子出生第二天晚上，万艳艳终于脱离危险了。她满眼柔情，一个劲儿说自己小女儿“真美！”在妈妈眼里，她的孩子无疑是最美最健康的。高宇翔唯有期待：女儿真的没什么问题。

出生第三天，高宇翔发现女儿口吐白沫，特别贪睡，对于送到嘴边的奶，她根本不会吃。而这些症状，都和唐氏儿很像。让高宇翔彻底失望的是：新生儿检查结果，证明女儿有先天缺陷，也就是他担心的唐氏儿。

其实，即便没有医院的告知，高宇翔也越来越确定，无论是从模样还是症状，小女儿十有八九是唐氏儿了。高宇翔的心情可想而知，但他更担心妻子知道后会崩溃。终于出院回到家，女儿的异样渐渐显现出来：舌头肥胖而且常常伸出来，一天到晚流口水，不分白天黑夜地睡觉；眼皮很厚，耳朵很小，反应很迟钝。亲戚朋友纷纷打电话要来家里看孩子，但高宇翔总找借口回避：妻子身体不好，女儿感冒了，等百天了再说。

最开始，万艳艳觉得丈夫是为自己和孩子着想，但渐渐地她觉得不对劲了。一天，她问高宇翔：“按说女儿出生了你应该高兴，但我怎么觉得你总是郁郁不乐，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面对妻子的询问，高宇翔眼眶湿润，说：“医院说，咱的女儿是唐氏儿。”万艳艳不信，说医院肯定搞错了，她拽着丈夫去更大的医院检查。

第二天上午，夫妻俩带着小女儿去了河南省人民医院。通过染色体检查确定：孩子就是唐氏综合征患儿，而且还伴有先天性心脏病。

检查结果出来后，万艳艳一天一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奶水也彻底没有了。亲戚朋友得知后，纷纷上门探望，安慰让他们想开些。“我不应该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是我的错，我罪该万死！”万艳艳一遍遍地哭诉。“你们都是知识分子，艳艳还是高龄产妇，这个病难道怀孕时查不出来吗？”一位亲戚的话，突然提醒了高宇翔夫妇。

万艳艳不仅做了产检，而且还专门到北京做了“准确率百分百”的唐氏儿筛查！回过神来，夫妻俩很快明白：始作俑者是商都社区医院的姜芸医生，明明是个并不复杂的产科检查，非要让他们去北京；而北京博奥医学研究所更是坑人！

在听了夫妻俩的叙述后，大家纷纷要求他们搜集证据，准备找两家单位讨说法。但是，证据确凿的维权之路，走起来却依然艰辛。

如果没有“魏则西事件”……

2016年春节过后，万艳艳和丈夫去了怀孕时做产检的商都社区医院，找到当初建议他们去北京的姜芸，问她为何再三推荐他们去北京博奥医学研究所？姜芸说：“因为你是高龄产妇，他们筛查胎儿先天畸形的技术很高。发生这种事，我也很同情你们，因为我也是母亲！”她说，当初推荐他们去博奥医学研究所完全出于好心，私下里并没收取任何费用。姜芸说：“凡事都有个概率，这个极少可能发生的事件，被你们碰上了，我们医院是没有任何责任的！”

商都社区医院没有给出明确答复，万艳艳又去了其上级单位—郑州人民医院。院方医患办的领导接待了他们，表示医院并不了解具体情况，让万艳艳先回家等待，医院把事情来龙去脉搞清楚后再联系他们。

就在去郑州人民医院的第二天，万艳艳接到一个来自北京的电话，对方自称是博奥医学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在对万艳艳生下唐氏儿深表同情后，对方说：他们研究所没有任何错误，因为他们只检查标准的21合体，万艳艳的女儿属于不标准的21合体。也就是说，胎儿的表面症状和正常胎儿没什么区别。

万艳艳哭着问：“你们不是说，检查正确率百分之百，没有任何误差吗？如果不去你们医院，而是按常规做唐氏筛查和羊水穿刺，我就会及时采取终止妊娠手术！”

“你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非常非常低，这是任何先进的医学检查都无法避免的。羊水穿刺也未必检查得出来。所以，我们不会事先把风险告诉你，从而让你反复做检查却依然检查不出来白受罪！”言下之意是，万艳艳这种情况，到哪里检查都检查不出来。

郑州人民医院相关负责人的说法，和北京博奥医学研究所如出一辙：医院没有任何过错，责任全在万艳艳夫妇自己。反复协商、沟通，两家被告依然推卸责任，万般无奈之下，高宇翔夫妻决定用法律手段维护自己的权益。2016年3月12日，他们向郑州市管城区人民法院提起诉讼。夫妻俩认为：郑州市人民医院下设的商都社区医院，明知孕妇如果做羊水穿刺完全可以检查出胎儿是否是唐氏综合征，但他们却在利益驱使下，和北京博奥医学研究所勾结，对羊水穿刺只字未提，转而介绍检查费昂贵的新技术，这严重侵犯了产妇和家人的知情权和选择权，也是导致这起悲剧的主要原因。

经过详细了解，万艳艳夫妇发现，无创DNA筛查技术其实只能针对性筛查，而不是能得出结论的检查。既然这样，为什么他们不事先告知？如果工作人员稍微有点道德底线，这种情况就不会发生。

立案成功后，高宇翔搜寻各种证据，聘请律师专门代理此案。而律师搜集到的证据让他们更是震惊！北京博奥医学研究所的无创DNA检查技术，根本不是当初所说的处于世界领先水平，准确率高达百分百！而只是一个处于临床试验阶段的技术，也就是说，万艳艳是他们的实验品。

最终，万艳艳夫妇决定向郑州市人民医院、北京博奥医学研究所索赔包括伤残费、护理费、精神损害赔偿金和后续治疗费等在内，一共5527800元的赔偿。两个被告纷纷表示赔偿费太高，根本无法接受。

就在双方即将对簿公堂时，事情有了戏剧性转变。2016年4月13日，西安大学生魏则西之死引起全国上下关注。因为患有滑膜肉瘤晚期，魏则西于4月12日死亡。他生前在某网站上记录了自己求医的经历：在某网站搜索到北京武警二院并接受该院“领先世界水平”的治疗，却最终失去了年轻的生命。

4月25日，万艳艳接到郑州人民医院、北京博奥医学研究所的电话，双方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同意好好协商处理此事。2016年5月1日，万艳艳夫妻专程赶到北京博奥医学研究所，研究所的领导对他们表示歉意，并主动提出答应他们的赔偿要求。郑州人民医院也同意了万艳艳夫妇之前的赔偿申请。随后，夫妻俩向郑州市管城区人民法院提出撤诉。

万艳艳的律师何俊说：“依照相关法律条例，郑州人民医院和北京博奥医学研究所都存在过错。事实证明：两方明显有合作关系，因为利益驱使，对当事人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必须承担相应的责任。我掌握的资料显示，目前，这项无创DNA技术尚不成熟，存在一定的风险，在全国其他地方也出现过类似误诊事件，但并不是所有受害者都得到了合理赔偿。”

2016年5月17日，笔者见到了万艳艳的小女儿，小家伙胖乎乎的，一直在酣睡。万艳艳说：“如果事先查出孩子是唐氏儿，我就会选择终止妊娠。因为，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父母受再大的苦都没关系，但哪个父母愿意看到孩子被这个世界另眼相看？做父母的，想到孩子无法和正常孩子一样生活、读书和恋爱，该有多么深的愧疚和自责？！”

万艳艳说：她和丈夫之所以愿意接受采访，是想告诫天下所有的孕妇，一定要到正规医院接受常规检查，不要被某些医学检验机构所谓的高科技迷惑，更不要轻易相信网上的“竞价排名”。因为，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如果可以选择，每个人都希望以最健康的模样和姿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玄圭 E:[email protected] T:010 5102 6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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